夏天到了,陈言租的这间西屋简直变成了蒸笼,中午过后太阳就一股劲地往窗子里灌,把屋里的空气都点着了似的。休息的日子陈言和朱小北尽量躲出去,因为他们的家太热了。朱小北提出搬到奶奶家去住,出于自尊心的考虑陈言拒绝了。他越来越经常地谈买房子的事,朱小北说咱们其实有房子,奶奶家,我爸家都能住。陈言的回答很干脆:“我要有自己的家。”
结果两个人真的开始为房子奔波起来,整个夏天顶着烈日在城市里跑东跑西。楼房那么多那么高,一座座从地底下不停地生长,看也看不完。两个人跑得又黑又瘦。当风开始变得干爽,天空发出凉飕飕的蓝光,他们终于看好了一处房子,是个两居室,在城郊,小区规划得很好,交通也挺方便,他们交了第一笔首付款。
朱小北开始幻想房子了,还幻想着大片的绿地,漂亮的喷水池,闪亮的汽车,穿着鲜艳的孩子在草地上嬉戏打闹。那是谁的孩子呢?会是她的吗?想到这儿她的心里感到一阵困顿:难道她就要生孩子当妈妈了吗?她的美丽青春就这么过去了,是什么原因妨碍了她,使她心里再不能开出灿烂的花朵?
陈言呢,偶尔还会想起果青,一想起来还是胸口发堵。他想:难道看透那个流氓就那么难?以朱小北的聪明和美丽,竟然让他给耍了、抛弃了,多可恨哪!简直令人厌恶……有时他任凭自己这么想下去,完全忘记了体贴朱小北的心情,故意残忍地问:“你想过会被人甩了吗,被果青甩了?他真行,连眼都不眨一眨。”
朱小北抿紧嘴唇:“那你呢,你想过我把你甩了吗?然后又捡同来。”这时候他们两人都体会到可怕的憎恨的心情。晚上躺在床上,朱小北回想起过去了的种种,想到和果青热烈地做爱,内心茫然,微微刺痛着。爱一个人,丢开一切,不顾一切,那是她多么向往的啊!可是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她能怎么办呢?
在近半年的时间里,汪丽琴和几个男人见了面,其中有一个竟然是她的前夫杜震,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杜震的样子老了许多,那出了名的潇洒风度不见了,神情有些可怜巴巴的。那个女演员已经调来了,可是却和他吹了。他虽然嘴上没说,汪丽琴却听出了他的意思,想和她复婚。她根本没搭碴,他拿了几本旧书讪讪地走了。汪丽琴躲在窗帘后面看杜震,看他走出楼门,渐渐走远,心里想:这是他自找的,老天有眼,终于让他付出了代价。不过几个月以前,他还自以为是多情的美男子呢,人哪人哪……起风了,风卷起满地的落叶,天很快就要冷了。就在昨天,汪丽琴在街上碰到了陈言,今天他就给她打电话说想约她吃饭。陈言的殷勤是她所没想到的,嘴角上浮起一丝微感得意的笑纹,而这样的笑在她那张诚恳的方脸上显得不大相衬。
睡觉前洗脸的时候,汪丽琴仔细地照着镜子,她长得不好看,这是没办法的事,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然而不,也许她可以做个双眼皮呢。她见过好几个做了双眼皮的女人,眼睛显得大多了,甚至有些发媚。她想象着自己怎么和陈言见面,她会怎样笑,怎样聊天,对了,应该告诉他马尔福就要走了,到美国去找老婆和女儿。走之后他的那个房间也要当办公室用,陈言住过的屋子早已重新粉刷过,现在是出版社的人事科。
汪丽琴没有去想朱小北,也许她的思想本能地排斥她,不让她进入她的脑海。她真的很怀念和陈言在一个办公室的那些日子,那些苦恼的、心事重重的时光。现在她轻松是轻松了,可幸福又在哪儿呢?一种疏远了的柔情在她心里微微荡漾。
时间不早了,刮了一天的大风,天空被刮得干干净净,黑蓝黑蓝的,星星发出灿灿青辉,似乎是另一个星球的白天。
这时候马尔福坐在已经搬空了的房间里,不知哪个办公室里“嘭”的一声响,把他吓了一大跳,是哪个王八蛋忘了关窗子啊!
响声过后,楼道里一片死寂。
马尔福渐渐打起瞌睡来,他看见他的老婆来接他,可是又不像她,是一个清秀的挺年轻的女人,而他老婆是个丰满的大胖子。
他听见一个女孩儿说话的声音,清亮活泼,啊,是朱小北嘛!她在说些什么?心里一急马尔福就醒了,女孩儿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可仔细再听又没了。马尔福使劲让自己清醒过来,从破沙发里站起身,腿有点瘸地走去开门,因为他的脚坐麻了。他推开屋门向走廊里张望,没有,什么也没有,幽暗的灯光里,只传来走廊尽头水龙头滴水的声音。他的心一阵伤感,接着又有些激动,转回屋里一屁股坐下,猛地一拍大腿:“他妈的!”
他心里在想,他妈的,真要去美国啦!我,马尔福啊!
游云慢慢地变大,一块块地连成一片,铺满整个夜空,云层反射着城市的灯光,微微泛红。
已经快半夜了,陈言还是睡不着觉,有些烦躁,他奇怪地想:怎么搞的,难道会是因为汪丽琴吗?不至于。可他就是睡不着。
朱小北已经睡了,听她的呼吸就能知道,那是轻柔而香甜的呼吸。这个女孩儿,她对他做的事不可原谅,却早已得到了原凉。
人哪,到了最后不得不丢开爱情的念头。陈言想,果青是个坏蛋,可他是聪明的。他不要家庭生活,他要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一天换一个情人,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恨他,他是地地道道的彻底的混蛋。而他自己呢,凭着一股本能就决定了继续原来的生活,为什么他没有勇气试试走别的路?他为什么不会爱上别的女人,比如汪丽琴,她爱他超过了他爱她,不,不,他根本就不爱她,可她还是爱他,昨天她的眼神泄露了她的秘密。如果和这样的人结婚说不定会很幸福呢。难道他像那些肤浅的男人一样,只是追求青春和美貌。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
可是也不,他不是可以和汪丽琴来往嘛,聊聊天,也许还可以干点别的,亲热亲热,当然可以。陈言的脑子里挤满了种种美好的和龌龊的想法,最后总是龌龊的想法占了上风,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很坏,和果青差不了多少。接着他转念一想,不,他当然是个好人,是个重感情有道德的人,直到现在他还是爱他的妻子。
自由是个好东西,生活里不能没有它,就像不能没有空气,可不知不觉的,空气越来越少越稀薄了,这种感觉很真切,让他想起来心惊。房子啊,工作啊,家啊,耗尽心力的往事啊……
到头来的究竟是什么呢?幸福到底有没有,还有爱情……陈言忽然想起和朱小北谈恋爱的时候,一次朱小北把她的一只手套落在他的宿舍里了,想到第二天可以为了这个理由再去找她,他高兴得要死。他把那只毛线手套放在枕头底下,晚上等宿舍里熄了灯,他就摸出手套,放在脸上轻轻摩挲,想象那是朱小北的手,欣喜而痴迷。窗子里射进来微弱的路灯,照着从上铺掉下来的半截被子。宿舍里空气寒冷,偶尔飘来一股球鞋的臭味儿。寂静的楼道里不时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不知道会是哪扇门被“咣当”一声推开……
那时候他在大学里,他还年轻,他刚刚恋爱,他是幸福的。
他要给她一切:
鲜花、礼物,
还有结婚戒指。
只有歌里才会有这样的直白,或者说肉麻?但是,每每听这首歌朋朋的眼睛总会一热,挥之不去的是怅惘。
铃声响了五遍,接着是录音机的声音:“有事请留言!”朋朋吼:“金振源接电话,立刻!”下意识地朝隔离板外看去,周末的写字楼空空荡荡。
便有金振源的声音,气喘吁吁听起来色情,几乎能感受体温,就像在床上。事实是,现在的金振源比朋朋还性冷,他们有多少星期未做爱?此刻,他是在健身器上。他把下班后所有的时间,把夜晚、周末、荷尔蒙都给了健身器。
这就是所谓婚后人生?
朋朋不想深究,至少在此刻。“今天会很晚,明天一早去海南,我需要一支防晒霜,你帮我买,嘿……别急着挂电话,你还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你拿支笔记一下……”
“你自己写在纸上,传真过来!”喘息声被滤去后,这声音更像录在机器上,简短、清晰,“啪”的一声结束,结束得断然、毫不留情。恋爱时,朋朋把这样的风格称之为“酷”。
现在她却摔了电话,“Shit!Shit!Shit!Shit!Shit!Shit!ShiI!”一迭声地骂,声音跟着提升,令某个坐在角落也是在加班的西装革履人士瞠目结舌,他探起身看过去,立刻又把自己缩回到隔离板里。
在这间被隔离板切出多个单调几何形的庞大的写字间里,朋朋就像那只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在几何形中窜来窜去,因为一个电话把整个周末毁了?
可,还有周末吗?她有加不完的班,丈夫有健不完的身,他们的周末只是“日常”那一片灰色的延续,是一连串庸常之后再添一天。但是她仍然希望它有些不同,比如,她想让丈夫今晚来公司接她,他们一起去吃夜宵,然后一路逛回家。寂静的柏油路,铺满枯叶,脚踩上去发出枯叶脆裂的声音,年幼时最喜欢听的声音。那时候的她背着书包一路回家,跳来跳去找枯、叶踩,阳光穿过枝条和未落尽的叶子洒下来,像叶子一样碎裂,和枯叶一起把整条马路铺成金色,“嚓……嚓……嚓……”她在一片金色中跳来跳去,脊背被太阳照得暖烘烘的,然后是枯叶碎裂之声带来的快感,那种无法交流的快感,可以让她独自快乐几小时,回家时两颊晒得通红,鼻梁上跳出星星点点的雀斑,很多年后才知道太阳会把过于白皙的面孔晒出雀斑。
此刻,在这个深秋的周末下午她突然产生强烈的渴望和焦灼,想起很久没有被太阳照得暖烘烘的感觉,很久没有获得快感,那种枯叶脆裂之声带来的快感。如果太阳照不到,至少可以踩踩枯叶,至少可以在对童年乐趣的回忆中短暂逃离日复一日的人生,至少可以通过与丈夫分享这一小小的快乐而再次确认两人共同生活的意义。
这算不算朋朋的一厢情愿?这个号称日新月异的城市,还有铺满枯叶的柏油路吗?还有寂静之处吗?到处是开膛剖腹的马路,尘土绕着高楼群飞扬,先在视觉上造成喧嚣感,更不用说事实上噪音分贝的高度。而后发现绿树被挪走了,能够出让空间的就是这些沉默的植物了,阳光不再有柔软的过渡,而是直接照在金属上——高耸的建筑物的外壳,那光芒有着刀刃一般锋利的锐角,在锐角中穿行的人怎能不生硬呢?请戴起墨镜吧!还因为秋天的风沙令你睁不开眼睛,从哪里获得那份落叶飘落在肩的感受?可认真找是能找到的,总有那么几条马路被强制性地保留了殖民时代的风格,平时坐车掠过,已飞快地储存进朋朋的记忆库,然后在这一刻,在这个寂静的周末给丈夫拨电话的时候浮现出来,可是,拨通电话的一刹那听到录音机的声音,情绪立刻变质,就像太阳光撞在金属上,复又变得锐利而生硬。本来录音、传真这类机器她也一样用得得心应手,她和丈夫在追求有效率的人生这一点上非常志同道合,但今天这一刻却让它的锐角撞痛了自己,柔软的心绪即刻烟消云散。
她突然无法忍受每日司空见惯的一切,比如,这问庞大的办公室内几何化的一切——分割匀称、窄小却又是透明的个人空间,几十台一起关闭的黯淡冰冷的电脑屏幕……她从狭窄的桌与桌的走道,一下子冲进大楼走廊,那种无法克制的狂躁仅仅是因为小小的愿望受挫?抑或是内分泌紊乱?内分泌是阿杜的说法,要是有人做出过激的行为,比如那些为偶像自杀的发烧友,那些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使用暴力者,阿杜认为他们甲状腺机能亢进——还有比生理现象更盲目的吗?说起“亢进者”的不可遏止的盲目力量,阿杜朋朋们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冷静理性,充满自制的言行举止,神定自若地出入这座现代化大楼,意味着她们在现代生活里的游刃有余,还有什么比这样一种自我意识更强烈?
可是有一天,阿杜辞职回学校读学位了。她说厌倦了“公司人生”,她说,这一个封闭的一尘不染的空间在侵蚀我们的机能,我的肾上腺功能在退化,本能的力量消失了。谁都不相信那是阿杜辞职的理由,或者说任何理由都不重要,对于旁人。不久朋朋也辞职,她是找到了目前这一份薪水更高的职务。比较起来,她的“往上走”更能引起公司同事的兴奋。那一年是朋朋的人生高峰,她结婚,同时走进高薪行列,她的新居在紧贴市中心的外销房区域,住宅地段向来是势利的城市人眼中最有表现力的成功标志,更何况比起小区内大腹便便的老板们,她和丈夫的年轻成了另一种资本,虽然每月六千元的分期付款,一点都懈怠不得。
问题是此刻,那么强烈的烦躁从何而来?从生理角度也就是阿杜的视角,是激素过剩吗?暗暗计算着已有多少日子不做爱,但对于性她并不比丈夫更有渴望,她过去一向以性冷自傲,是标榜自己在性关系上的清洁,她也终于找到跟她一样有洁癖的对象,然而,是否就像阿杜说的,表面的完美性下一定潜伏着某种危机?
阿杜就像巫婆,一说一个准,朋朋简直恨她。
为转换心情,她按电梯下楼,去马路对面的麦当劳买了一杯热咖啡,不放糖也不放奶精,咖啡更显得淡而无味,可因为“淡”,才避免了高糖高脂的可能性。牺牲美味是为美貌,这小小得失可以把握,但更大的得失可以握在手吗?朋朋端着咖啡站在麦当劳的柜台前,竟有一种大而无边的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