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恋就是这样一种强烈、不可控制的生理现象,很像一场精神上的麻疹,感染上了,就只能耐心等它痊愈。街道卫生室的护士上门为她注射一星期的消炎针,烧退扁桃腺也消肿,总之,体内的抗体在做着自己的选择,是她不曾意识的本能的自卫。下一个周末她被妈妈从床上扯起来,妈妈为她放了半浴缸的热水,帮她洗净梳顺虬结成乱麻的长发,穿上厚厚的新内衣,季节已经转换,温度骤然降下,但天高云淡,阳光耀眼,他的身影已在强烈的光线下模糊,抑或,退得远远的,成了背景,是青春惆怅的底色。
出了饭店门,她们意犹未尽,说再去哪个酒吧坐坐,朋朋却执意回家,很扫兴地道别便一径离去。
阿杜的电话跟过来:“怎么啦,失恋了?”
朋朋一愣。
“因为不再是你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过去也不是,不肯叫他叔叔,觉得他女朋友多,是不能信任的男人,但每天的目光还是要追随他。”
“今天看过去,却是很叔叔的。”
朋朋说:“所以心里好不舒服,男人也会老,过去还以为只有女人会老!”
“不过按他的年龄,他还是显年轻,首先没有发胖,身上没有肚腩脸上没有横肉。”阿杜的一番安慰,令朋朋失笑的同时无比叹息。
“可他身上那股没法形容的风流味却荡然无存,你没有见过,你是无法想象的啊!并非仅仅是从青年到中年的变化,他和过去的他已是两个人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和今日这样一种万事已休的消极态度,不能想象生活可以把人磨损到这样……”她喃喃自语地,情绪之低沉令阿杜吃惊。
“可以想象,可以想象你当年迷恋的程度!所以,‘重逢’对异性之间的想象力是最冷酷的嘲笑。”阿杜似乎幸灾乐祸地答道,其实她是想宽慰她,“无论如何,他在开餐馆,所以不能算消极。”
“可他以前在上海乐团拉小提琴,是音乐人,如今却做餐馆老板,甘愿当俗人,不是消极是什么?”
“何以见得餐馆老板就俗?只有俗人没有俗业,我看他的饭店虽小却一点不俗,要是在音乐上平庸,还不如开一家标新立异的饭店。朋朋,不要以为你和你老公拿高薪就高人一等,你们是最俗的族群!公然追逐金钱追逐享受,你们不俗谁俗?”
她们之间针锋相对惯了,朋朋并不生气,晓得说不过她便采取低姿态:“对对对,我们是大俗人,利字当头,你重回学校追求知识,是未来的知识精英,社会良心……”
“哈,你又错了,恰恰在所谓精英里俗人一大把,蝇营狗苟的人事纠葛比以利润为目标的公司多多了,当然公司是文化沙漠我也不敢恭维,我现在只能洁身自好,也许拿了学位再去开个裁缝铺也说不定,我小时的理想是做裁缝!我才是你那位曲亮叔叔的知音呐!”朋朋举着电话不能不笑。
不过,十三年后重逢带来的失落,在次日去上班的路上便已烟消云散,如果脑中塞满种种谈判条例,如果创利或打开市场成了公司也是朋朋生活中的主要目标,自身还有空间储存其他情绪吗?
阿杜这张巫婆的嘴啊,一说一个准,多厉害的朋朋,在她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
从此,下班后又多了一个可去之处,朋朋可以这样安慰自己。
但她一直没有余暇再去。
曲亮回到店,只剩朋朋一个客人。曲亮朝她平静地笑笑,仿佛她独自坐在这儿等他,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吩咐店员为她撤去饭席,泡上一壶柠檬红茶,饮茶的瓷具很华美,粉红灰玫瑰衬着宝蓝底色,雪白的瓷边镶着一道金。与朴素的日式餐具形成反差,一问,果然是从英国买回,是他为特殊客人准备的。
店员们离去,门口挂上关门的牌子,客堂只剩下他们俩,朋朋并没有任何不自在,因为曲亮笃定的状态令她觉得宾至如归。他对她说:“还有几只大闸蟹,等会儿热一壶黄酒。”
她笑起来:“今天我已创记录,吃了三个人的分量……”
“没关系,螃蟹吃不饱,是消磨时间的食物,一边吃一边消化,吃完了,反而又饿了,后面一顿饭的时间已到。”
朋朋直笑,很好笑,被他一形容吃蟹人很无聊也很无奈,而她一向觉得时间最匮乏。正这么想着,一边的曲亮说道:“看得出你是个忙人,难得有时间闲坐,所以款待你让我觉得很值得。”
普普通通一句话,竟让朋朋的眼睛热了,却又觉得自己脆弱得不可理喻。
朋朋捧着茶跟着曲亮进厨房,闲站一边看他忙碌,他把螃蟹冲洗干净,放在蒸锅里,然后仔细烫洗砧板和刀,找出嫩生姜,用小刀刮去表皮剔去斑痕,切片切丝然后切成细如粉状的姜末,其手势之利落细腻令厨房俗务变得富于美感,朋朋发出阵阵惊叹。
曲亮笑了,说:“在美国的餐馆什么都做过,除了做老板。”
朋朋笑:“所以回国再做一把老板?”
曲亮点点头,“是的,圆了我的心愿,我在感恩节这天真诚感谢上帝,感谢他令我懂得感恩!”
“没想到你成了教徒!”
“当时去教堂很功利,那里的教徒乐意助人,介绍工作免费教英语,刚去美国就像在大海里浮沉,教堂是可以抓住的一根稻草。
但后来,就成了精神的依靠,回想过去没有信仰的时候,觉得自己是茫茫海上一叶孤舟。”
“你在传教吗?”朋朋开着玩笑,这不是她有兴趣的话题。
曲亮却认真答道,“各人经历不同人生的感受也不同,对于宗教的感觉也会不同,信或不信都有自己的理由。”
说话间,曲亮给螃蟹点火,拨好定时钟,给姜末放醋、酱油、糖,用一根筷子轻轻搅拌,然后收拾灶上杂物,眨眼物归原处,厨房回到先前的秩序和整洁中。他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精装陈年加饭酒,酒倒入酒壶,看看表说:“蟹一好就热酒,蒸蟹时间不能长,十五分钟正好,关了火再闷一分钟,这一分钟正好用来热酒。
美味的关键在于火候,所以专心最重要,做的人吃的人都要专心,美昧才会来到舌尖再进入内心。”
朋朋微微吃惊地看着他,偷偷咽下唾沫,那可是美味之外的收获。她随着他一起回到客堂,和他一起铺台布放碗碟,如果美食在即,这些琐细过程便成了期待的过程。在她匆忙的人生里这些点点滴滴的欢娱都曾被略去。
他帮她把烫手的蟹剥开,教她先吃膏黄,九雌十雄,现在正是吃雄蟹的时候。果然,当她把膏黄蘸了作料放进嘴里,刚人齿间,一股浓郁的香味和肥腻竟令她喘不过气来,不由地用手去托住自己下巴,吃过这么多次蟹,这次才算品尝到它的真味。什么样的词才能形容她此时的感受?就像他说的,美味从舌尖进入内心。
开始还是虚空的内心突然被美味填满,快乐感从心里涌向身体的每个部位,从眼睛嘴唇指尖流出,来不及交谈,把蟹肢解成好几块,从精华部分开始,想起“含英咀华”这个词,还原到吃的本质是最恰当了。她无端地笑起来,并响亮地吮吸着蟹脚上的肉,很快蟹壳便在桌上堆成小坡,她才缓下劲来,说:“这一刻,真的觉得开饭馆也不错。”
曲亮笑了,点点头,成熟便是在任何时刻不急不缓?很奇怪,一个讲究吃的人,却在中年后没有发胖,他像过去一样注意衣服的搭配,头发因洁净而蓬松,只是变成灰色并且剪短了,总之,仍是个体面的人,可那一股吸引人的光彩去了哪里?朋朋陡然升起进入他内心的渴望。
“开饭店是你平生最大的愿望?”
“很难说最大,平生心愿很多,这是其中一个。”
“可你以前是职业小提琴手!”
他一怔,抬起头似乎朝远处回望,但花哨的四壁令他视线受阻,头下垂而后一笑:“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职业,去美国的代价便是把这个职业丢了。”
“你后悔吗?”
“如果你相信命运,就不会后悔。”他摇着头,这是消沉还是豁达呢,她再一次感受那种缺损,却无法清晰指认,突然又有些焦躁。
“命运这个词太大而化之,我没法感受它确切的意义,说具体一些,一样东西伴了你很多年,比方,你的乐器,突然就用不上了,还是很可惜。”
“不会用不上,要是技痒,会去地铁,纽约地铁是最有活力的舞台。知道吗,我回上海后,要是说到美国有什么让我留恋,是我在地铁拉琴时的气氛,那股自由自在和着浪漫和伤感,音乐回归到它最本质的也是最富人性的状态,我过去坐乐队时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非同寻常的见解,果然,不是俗人,朋朋的心情雀跃起来,“我第一次听到你这种说法,一贯的印象是,到地铁卖艺,无论如何是沦落。人们以此证明艺术家出国的失败。”
他蹙起眉头:“这是中国人的价值观。首先成功和失败的说法就很可疑,除非竞技者一决胜负时刻,对于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何谓成功何谓失败?升职是成功失业是失败?但升职的这位可能正面临婚姻破裂,上帝很公平,它不会让你一味得到,也不会让你永久地处在失去状态。对不起,这是另外一个话题,我想说,我们中国人最不平等,‘学而优则仕’是我们的文化,所以成败标志很简单,比方那些以视察为由公款出国旅游的各方既得利益者,眼见在外卖艺的同胞便有强烈的自我优越感,回国后大做文章,却不知艺人们内心那份快乐和自由,坚持或放弃是艺人自己的选择,而既得利益者没有选择,为了那些看得到的利益,他们时时刻刻坐在热锅上,付出的是大代价,却不白知,因为不是物质形式,比如良知、安全感、清洁的内心,更不用说自由的感觉,却不知这是做一个健康人最基本的心理指标。”
她受到震动,他正好指向她内在的盲区,一时无言以对。他继续说着,喝了一些酒,他变得健谈。
“说到去地铁拉琴,我是在解决了温饱之后才去那里,说到底我也是从我的文化熏陶出来的,好像没有温饱的底子便没了尊严似的。是一位南韩吹长笛的女孩把我带到那里,”他抬起眉毛,额上便有皱纹划出,令他显得有些“酷”的沧桑感,丝丝感觉潜入她的内心,是看不见的堆积,“她对音乐热诚,但这方面的天赋不够,跟我一样,被美国音乐界淘汰出来,她在读护士学校,一边在饭店打工,我们是同事。”他去换了一壶茶,柠檬新鲜酸甜的果香被红茶的苦涩馥郁衬托得更加清亮,尤其是在饱食肥蟹之后,一壶茶能唤起十分单纯的幸福感,这也是她不曾体会的,她觉得可以伴着他坐下去直到黎明。
“有几次下班同路,在地铁只要遇到演奏,会不由自主留步,那时我是大厨,她并不知道我有过多年的职业生涯,不想告诉她只是出于从自己国家带出去的成见,以为自己从职业小提琴变为大厨是沦落。有个夜晚,我陪着她在曼哈顿42街换车,十几条地铁线在那里交汇,车站像个巨大的广场,从八大道的E车到六大道的R车,几乎要走两公里的路,在一条一里之长的管道一般的通道里,有个黑人在吹萨克斯风,夜已深,通道没人,他的音乐在空旷中回响,泪水突然涌出来,从来没有发现音乐可以这么深切地激动我。我不敢停留,慢慢朝前走,他的萨克斯风,深夜最孤独也是最高贵的乐声伴送我走出很远,所有沉寂的感情在刹那复活,她赶上来时也是眼圈红红的,当时没有互相交谈,便各自转车回家。
“后来我们又一起遇到四个黑人组成的小合唱。可以说,我这辈子没有听过这么优美的和声,在地铁的空旷中回响时,乘客们停下,跟着和声摇摆击掌,情不自禁地发出尖啸,有些人手里的行李被抛在路中央,一时间他们忘了自己要去哪里,我又一次体会到不可遏止的音乐带来的冲动,和对于现实短暂的迷惘,她在笑的同时流着眼泪,说,这是她来纽约最快乐的时光。她说,一定要到地铁吹一次长笛,就放在周末,曼哈顿23街站的空间比较合适长笛。我这才发现这也是我的渴望。你能想象我把提琴和乐谱带到地铁等她时,她的惊奇和快乐!”
他笑了,抬起头回望过往的神情,她不敢看他因为眼睛发热,不可自制的冲动也在她的体内回荡,突然很想扔弃一切去远方流浪,去感受孤独探索生命价值的过程和其间的挫折落寞,只为了能在瞬间获得的一份深切的激动。
朋朋回到家已是夜半两点,金振源当然早已入睡,自从热衷于健身他也同时锁定了夜晚入睡的时间,十点正,铁板钉钉,不可更改。首先他自己从不晚归,也从来不等晚归的朋朋,客厅的玄关开着一支小灯足矣。每夜回家静悄悄,这是她成年后所遇到的最深沉的静:静悄悄洗沐,静悄悄看电视,静悄悄翻冰箱找东西吃,静悄悄上床睡觉。
可对于她,婚姻带来的两人享用一张床,做爱还在其次,睡前谈天是她感受婚姻价值的方式。但现在要得到它,突然很不易。
即便准时下班回家,各样事情忙完,也已伊十点,那时随便跟金振源说什么,他都以“是”或“不是”回答,说什么在进入备睡状态,话一多怕兴奋。这种状态延续到周末,自然就不再有诸如周末之晚的感觉,即便那些夜晚什么安排都没有,吃了晚饭早早上床,本来谈兴渐浓,他却担忧起来,不时偷偷看表,怕超时更怕越过备睡状态,旁边的人如何不索然?常常,朋朋重新穿上衣服去客厅一个人看电视,那时候才真真切切感受夜晚的无聊,延伸出去便是婚姻的无聊。
想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好像,关系的演变是从这些小细节开始。
桌上放着她让丈夫买的防晒霜,正是她要的法国牌子,心情一好便记起他忍让平和的性情,一般情况下他总是尽量配合她。无论如何,他是她经过选择的理想伴侣,他们并非因为盲目的热情组成这个家。也许,在两人关系中,调整自己的日程表仍然重要,这是此刻朋朋从“曲家客堂”回到家后最清晰的想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