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莱昂的纠缠
莱昂起初离开荣镇去卢昂学习法律。他在房间里读书，或者坐在卢森堡公园椴树下的时候，手里的法典常常因为想起艾玛而掉到地上。但是慢慢地这种感情就淡薄了，新的欲望压住了旧的欲望，不过并没有把它压垮，因为莱昂还不死心，隐约看见一线希望，在未来的岁月里闪烁发光，就像神话里的万绿丛中挂着一个金苹果似的。
现在，别离3年之后，再见到她，他的旧情又复燃了。他想，一定要得到她。
头天夜晚，莱昂和包法利夫妇分手之后，远远地一直跟到他们进了红十字旅馆，才转身回去，整整一夜，都在盘算怎样动手。
第二天下午5点钟左右，他走进了客店的厨房，喉咙紧张，脸色苍白，但是胆小鬼一旦狠了心，反倒更难阻挡。“先生不在。”一个佣人答道。这对他是个好兆头。他上了楼。
她看见他来，心里一点也不乱，反而向他道歉，说是忘了告诉他下榻的地方。
“哦，我猜得到。”莱昂答道。“怎么？”
他说是靠本能，也靠机会凑巧。她微微一笑。他立刻弥补漏洞，说是找了她一上午，问遍了全城的旅馆。
“你决定留下来了？”他加了一句。“是的，”她说，“其实真不应该。寻欢作乐惯了怎么办……”“啊！我想……”
“不！你想不到！因为你不是女人。”
但是男人也有男人的苦恼。于是谈话就带上了一点哲学意味。艾玛大谈特谈长年寂寞，人事无常，心就像活埋了一样。
年轻人为了取得好感，或者受了艾玛情绪的感染，也天真地装得忧郁，讲起他在学校，一年四季，也都万分无聊。诉讼手续令人厌烦，他想改行，母亲的信不断使他苦恼。他们分析痛苦的原因，越谈越细，越谈越来劲。不过他们也并不是无话不讲，有时也要字斟句酌，婉转达意。她闭口不谈她对罗道夫的恋情，他也不说他曾把她忘了。
两颗寂寞的心在狭小的房间里似乎越聊越近。突然她说：“啊！对不起，我不应该老是诉苦！恐怕你听都听腻了！”“不会，不会！”
“要是你知道，”她接着说，同时抬头看天花板，眼睛里还滚着一滴眼泪，“我朝思暮想的是什么！”“唉！我也一样！我也很痛苦！我常常出去。拖着疲倦的身子在河岸上走，嘈杂的人声使我头昏脑胀，但却摆脱不了纠缠不休的烦恼。大马路上有一家画店，挂了一张意大利版画，上面画了一个文艺女神。她穿了一件宽大的长裙，眼睛望着月亮，散开的头发上插了勿忘草。不知道什么东西不断地吸引我到那里去，我一去就是几个钟头。”
然后，他声音颤抖地说：“女神有点像你。”
包法利夫人转过头去，免得他看见她嘴唇上的微笑，她感到笑意已经涌上嘴角，再也按捺不住了。“我时常给你写信，”他接着说，“写了我又撕掉。”她不回答。他继续说：“我有时想，偶然的机会也许会把你带来。我有时以为在街角上碰到了你：只要马车门口露出一条披巾或者纱巾，有点像是你的东西，我就跟着马车跑……”
她似乎打定了主意让他说，自己并不打岔。她的两臂交叉，眼睛朝下，瞧着拖鞋上的玫瑰花结，偶尔脚趾在缎鞋里稍微动动。最后，她叹了一口气：“最可悲的，就是像我这样一辈子无所事事。其实，我很愿意在医院里做一个看护病人的修女。”
“唉！”他接着说，“男人就没有这种神圣的使命，我在哪里也找不到什么神圣的事业，也许只能做做医生。”艾玛轻轻耸了一下肩膀，打断他的话头，埋怨自己生了一场大病，可惜就是偏偏不死，死了的话，她现在就可以不痛苦了。莱昂立刻说，他也羡慕“坟墓中的安静”，有一天晚上，他甚至立下了遗嘱，埋葬的时候，要把她送他的那床条纹毛毯盖在身上。
但是听到他捏造的毛毯事件，她问道：“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因为我爱你呀！”莱昂心中暗喜，总算跨过了这一道难关，于是斜着眼睛看她的脸。她的脸好像风吹云散后的天空，立刻容光焕发。他等着。她最后回答了：“我早就猜想到了……”
于是他们谈起过去生活中的细枝末节。突然他问道：“我们可怜的仙人掌怎么样了？”
“去年冬天冻死了。”“我多么想念它！你知道吗？我常常看见它像从前一样，在夏天早上的阳光照着窗帘的时候，我看见你的两条光胳膊，在花丛中来回穿梭。”“可怜的朋友！”她说时向他伸出了手。莱昂赶快用嘴唇吻她的手，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当时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使你俘虏了我。比如说，有一回，我到你家里去，你当然不记得了？”“记得的，”她说，“你讲吧。”
“你在楼下的前厅里，正要出门，已经走下台阶了；你戴的帽子上有蓝色的小花。你并没有要我陪你，我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你走了，但是我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是在干蠢事，不过我还是陪着你，既不敢走得离你太近，又舍不得离你太远。你走进了一家铺子，我就呆在街上，隔着窗子的玻璃，看你脱掉手套，在柜台上数钱。后来，你在杜瓦施夫人家拉门铃，大门开了，你一进去，门立刻关上，我却像个傻瓜似的，被关在沉重的大门外。”
艾玛听他讲，时不时地低声说道：“是的，有这回事！”
他们听见钟声，从寄宿学校、教堂钟楼、无人住的公馆里响了起来，8点了。他们不再说话，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但是他们凝视对方的眼珠，似乎发出了听不见的声音，传进了对方的头脑。他们手握着手，于是过去、未来、回忆、梦想，全都融化成了心醉神迷的脉脉温情。
她站起来，点着了五斗柜上的两支蜡烛，又回来坐下。“怎么样？……”莱昂说。
“什么怎么样？”她答道。他正在寻思，怎样接上刚刚打断了的话头，她却对他问道：“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来向我表示这样的感情呢？”
实习生指出：人的天性是很难理解的。他一见她，就坠入了情网。假如机会凑巧，他们能够早日相逢，结成牢不可破的良缘，那一定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一想到这里，他就灰心失望。
“我有时也这样想。”她接着说。“多美的梦！”莱昂低声说道。
于是他含情脉脉地抚摸她白色长腰带的蓝边，加上一句说：“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头来过呢？”
“不行，我的朋友，”她答道，“我的年纪太大了，你还年轻，忘了我吧！会有人爱你的，你也会爱她们！”“不会像爱你一样！”他喊道。“你真是孩子气！得了，要听话！我要你听话！”
她向他指出：爱情是不可能的，他们应该像过去一样，只保持姐弟一般的友情。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恐怕艾玛自己也不清楚，这种勾引使她心驰神往，她又不得不进行自卫。于是她用温柔的眼光看着年轻人，轻轻推开他摸她的手。
他后退道：“啊！对不起。”
看见这种畏缩，艾玛模糊地觉得有点害怕，因为对她来说，这比罗道夫大胆地伸出胳膊来拥抱她还更危险。在她看来，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他这么美，他的外表流露出一种令人心醉的单纯。她突然有种要吻他脸庞的欲望。“时间不早了，”她说，“我们只顾着谈话！”他明白她的意思，就找他的帽子。
“我连看戏的事也忘了！不过，我明天就要回去了。”“真的？”莱昂说。
“真的。”“不过我还要再见你一次，”他接着说，“我有话要跟你说……”“什么事？”“重要的事，真的事。唉！不行，你不能走。听我说，难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难道你就猜不出来？”“你不是说得很清楚吗！”艾玛说。
“啊！你这是笑我！可怜可怜我吧！让我再见你一次，只要一次。”“那好！”她住了口，然后，仿佛改了主意：“不在这里！”“在哪？你说。”“那么你看……”她考虑了一下，然后干脆地说：“明天，11点钟，在大教堂。”
“我准时来！”他喊了起来，抓住她的手，她把手甩开了。因为他们俩都站着，他站在她背后，而艾玛又低下了头，他就弯下身子吻她的后颈窝，吻了又吻。
“怎么你疯了！啊！你疯了！”她吃吃地笑着说。他也就吻如雨下。
于是他把头从她肩膀上伸过去，仿佛要看她的眼睛是否同意。她的眼色凛然，冷若冰霜。
莱昂往后退了3步，要走出去。他在门口又站住了。然后，他哆哆嗦嗦地低声说：“明天见。”
她点点头，算是回答，然后走进了里边的套间。晚上，艾玛给实习生写了一封长信，谢绝约会。信的大意是说，往事如烟，如今，为了双方的幸福，他们不应该再见面了。信封好了，她却不知道莱昂的住址，觉得很为难。
“我当面交给他，”她想：“他会来的。”
第二天，莱昂打开窗子，在阳台上哼着歌，自己擦亮皮鞋，打了几层油，他穿上一条白色的长裤，一双精致的短袜，一件绿色上衣，把他所有的香水都洒在手帕上，然后把头烫成波浪形，又再弄直，看起来更加自然美观。
“还早着呢！”他看看理发店的时钟刚刚9点，心里想道。
他读了一本旧的时装杂志，这才出去，吸着一支雪茄，走过3条大街，心想时候到了，就轻快地朝圣母院广场走去。
这是一个美丽的早上。年轻人买了一束蝴蝶花，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女人买花。
教堂的门卫向莱昂走来，面带微笑，就像神父盘问小孩子一样，问道：“先生想必不是本地人吧？要不要看看教堂的珍品古迹？”
“不看！”莱昂答道。
他先沿着侧道走了一圈，然后又到广场看看。艾玛还没有来。他就一直走上祭坛。在他看来，生活从来没有这么美好过。
但她还没有来。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望着一扇蓝玻璃窗，窗上画了一些提着篮子的船夫。他看了很久，看得很仔细，他数鱼身上的鳞和船夫的紧身衣有几个纽扣洞，脑中一片空荡，四处寻找艾玛。
终于，他看到一顶帽子的宽边，一个黑色的网眼面纱……是她！莱昂站了起来，向她跑去。
面无血色的艾玛快步走来。她递给他一张纸条，说道：“看吧！啊！不要碰我！”她急忙缩回手去，走进了供奉圣母的小教堂，靠着一把椅子跪下，开始祈祷起来。
年轻人对她这心血来潮的虔诚念头感到恼火，但看见她在约会的地点，居然像个西班牙侯爵夫人一样沉浸在祈祷中，却感到别有一番滋味。不久，他对这没完没了的祷告又不耐烦了。
她站起来，他们正要出去，门卫急忙走过来说：“夫人想必不是本地人吧？夫人要不要看教堂的珍品古迹？”“咳！不看！”实习生喊道。“为什么不看？”她回嘴说。
因为她要保住摇摇欲坠的贞操观，就拼命抓住一切机会，不管是圣母还是圣墓。
于是，为了“按顺序”看，门卫把他们带到靠近广场的入口处，然后开始依次指着各种古迹一一介绍起来，这里是欧洲独一无二的大钟，那里是某某名人的圣墓等等，向导只管滔滔不绝地讲，包法利夫人拿着长柄单眼镜细细地看，莱昂不断地催促着：“走吧！不看了。”
好不容易转回广场上，看到一个小孩在玩，莱昂对他说：“去帮我叫一辆马车来！”小孩子快跑到四面风大街去了，于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在一起呆了几分钟，有点尴尬。“啊！莱昂！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她先有点做作，后来，她一本正经地说：“这不合适，你明白吗？”“有什么不合适？”实习生反驳说，“在巴黎都是这样！”这句话是个驳不倒的理由，使她死心蹋地了。但是马车老也不来，莱昂怕她要回到教堂里去。还好马车总算来了。“至少也该到北门看看彩画玻璃！”门卫站在门口对他们喊道。“先生到哪里去？”马车夫问道。“随便哪里都行！”莱昂把艾玛推上车说。
于是老马破车走了。
马车走下了大桥街，走过艺术广场、拿破仑码头、新桥、走到皮埃尔·高乃依的雕像前站住了。
“往前走！”车子里面的声音说。马车又往前走，从拉·法耶特十字路口起走下坡路，一口气跑到了火车站。“不要停，一直走！”车里的声音说。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转悠，引得某些闲人驻足观看，他们睁大了眼睛瞧着这辆走个不停的马车，窗帘拉下，关得比墓门还紧，车厢颠簸得像海船一样。
中午的时候，在田野当中，太阳直射在镀银的旧车灯上，一只手从黄布小窗帘下伸了出来，把一封撕碎了的信扔掉，碎纸像白蝴蝶一样随风飘扬，落在远远的红色苜蓿花丛中。
快到6点钟，马车停在睦邻区一条小路上，一个戴了面纱的女人下了车，头也不回就走了。
2.艾玛动心了
包法利夫人一到客店，没有看见驿车，就吃了一惊。车夫伊韦尔等了她53分钟，等不到就走了。
其实，并没有什么急事等她回去做，不过她答应了那天晚上回家。她怕夏尔等得着急。她已经感到心虚，像许多做了亏心事的女人一样，她有时变得异常温顺。
她赶快收拾行李，付清账目，在院子里雇了一辆两轮马车，催促马夫快走，一路去追赶燕子号班车，总算在快到坎康普瓦的时候赶上了。
她一坐到角落里的位子上，就闭上眼睛，快到山坡脚下才又睁开，远远看见费莉西放哨似的站在铁匠店前。伊韦尔拉住马，厨娘就踮起脚来把头伸到窗口，故弄玄虚地说道：“太太，你得马上去奥默先生家。有急事。”
于是艾玛往药剂师家里去，现在正是做果酱的季节，奥默一家大小，围裙一直系到下巴，手里拿着叉子，正忙着做果酱呢。药剂师正对他的学徒朱斯坦大发雷霆，因为叫他去拿一口锅来，他居然擅自进了药剂师的储藏室，竟然还动了一种很危险的药品——砒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