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迁居荣镇
荣镇修道院是一个离卢昂40多千米的村镇，左边有条大路通往阿贝镇，右边有条大路通到博韦，荣镇在里约河灌溉的河谷里。小河流过谷地，两岸风光截然不同，左岸是草场，右岸是耕地。草场伸展在连绵的小山脚下，到了山后又和布雷地区的牧场连成一片，而东边的平原却慢慢高起，越来越宽，展现了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
这里是诺曼底、皮卡底和法兰西岛交界的地方，3个地方的人杂居，语言没有抑扬高低，就像风景没有特色一样。这也是新堡地区干酪做得最坏的地方。另一方面，这里耕种开销太大，土地因沙子、石头太多，需要大量施肥。虽然1835年前后，荣镇的交通大为改善，修了通往周围大镇的大道，但发展还是原地踏步。因为这里的人们不去改良土壤，只死死地抱住牧场不放。远远望去，小镇躺在河岸上，就像一个放牛的牧童在水边午睡一样。
荣镇的头几户人家，都还有自己独立的院子，四围都有篱笆。但是再往前走，院子就窄了，房屋之间的距离缩小了，篱笆也不见了。过了一家马蹄铁匠的作坊，就是一家车铺，外面摆了两三辆新车，差不多摆到大路上。再过去，有一个栅栏门，里面是一座白房子，房前有一块圆草坪，草坪上有一尊爱神的塑像，手指放在嘴上；台阶两头各有一个铁铸的花瓶；门上挂着亮晶晶的盾形招牌，这是公证人的住宅，是当地最漂亮的房屋。
教堂在街的斜对面，离公证人家只有20步，就在广场的入口。教堂看上去很简陋，年久失修的样子。往前走，是一个小菜场，不过是20来根柱子撑起的一个瓦棚，却占了荣镇广场大约一半地盘。村公所是“按照一个巴黎建筑师画的图样”盖起来的，风格好像希腊神庙，坐落在街道拐角上。
村公所的隔壁，是最引人注目的药房。药房从上到下贴满了广告，有斜体、花体、印刷体。招牌和店面一样宽，上面用金字写着：奥默药剂师。除此以外，荣镇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只有一条唯一的街道，从街这头开枪，可以打到那一头；在街两边有几家店铺，大路一拐弯，也就到了街的尽头。如果出街之后再往左转，不消多久就到了公墓。看守勒斯蒂布杜瓦既是掘墓人，又是教堂管事。
包法利夫妇就要到达荣镇的那天晚上，金狮客店的老板娘勒方苏瓦寡妇正忙得不亦乐乎，因为明天是镇上赶集的日子，要事先切好肉，开好鸡膛，煮好汤和咖啡。此外，还要准备包伙人的膳食，还要为今晚乘坐燕子号班车来的医生夫妇和女仆准备晚餐。客店老板娘一边忙着指挥仆人们干活，一边和药剂师奥默聊天，台球房传来阵阵笑声；小餐室的3个磨坊老板叫人送烧酒去。药剂师跟老板娘调侃，说她应该换一张新的台球桌，像法兰西咖啡馆的特利耶先生一样。
6点钟一敲，在客店包伙的比内先生准时来用晚餐。在老板娘看来，这是世上第一个刻板的人。他总要6点准时开餐，总要坐小餐室里的老位子，总是对苹果酒挑三拣四，一点也不像另一个包伙的莱昂先生；人家早点晚点都无所谓，有什么吃什么，从不挑剔。
比内先生进餐的时候，勒方苏瓦寡妇走到门口，去看看燕子号班车来了没有，碰到突然走进厨房的神父。他是来找雨伞的，拜托勒方苏瓦太太派人在晚上送往他的住宅，说完他就回教堂了，因为晚祷钟声响了。
等到药剂师听见神父的脚步声走过了广场，他就大发议论，声讨神父的装模作样。就在药剂师说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客店老板娘听到她一直等待的燕子号班车终于到了。
一件意外的事使班车回来晚了：包法利夫人的狗在田野里不知去向。大家足足找了一刻钟。伊韦尔甚至倒回去走了一段，总误以为看见狗了，但是不得不赶路呀。艾玛气得哭了，总怪夏尔倒霉。布贩子勒合先生和她同车，想法子安慰她，举了好多例子，说狗丢了几年之后，还认得它的旧主人。
2.初识莱昂
艾玛第一个下车，接着是费莉西、勒合先生，还有一个奶妈。夏尔打天一黑，就在车角落里睡着了，这会儿叫了半天才醒来。
奥默上前作自我介绍，他向夫人表示敬意，对医生说了些客套话，说他非常高兴能为他们效劳，并且用亲热的口气说，他自作主张要陪他们吃晚餐，再说，他的妻子也不在家。
包法利夫人一进厨房，就走到壁炉前。她用两个手指头捏住膝盖上的袍子，把它往上一提，露出了脚踝骨，再把一只穿着黑靴子的脚，伸在转动的烤羊腿上面，烤火取暖。火照亮了她的全身，一道强光穿透了她的衣料，穿透了她白净皮肤的小汗毛孔，甚至穿透了她时时眨动的眼皮。风从半开半关的门吹进来，把一大片红颜色吹到她身上。
在壁炉的另外一边，一个头发金黄的青年人在不动声色地瞧着她。
这个青年人叫做莱昂·杜普伊，是第二个在金狮客店包伙的人，他在公证人吉约曼那里当实习生，在荣镇住得很乏味，时常推迟吃饭的时间，希望客店里会来个把旅客，可以陪他聊一个晚上。因此，当老板娘邀请他来陪新到的客人共进晚餐时，他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老板娘的建议。他们走进大餐厅，勒方苏瓦太太要讲究一下，就摆了4副刀叉。
奥默怕鼻炎发作，请大家不要怪他戴着希腊便帽用餐。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邻座的艾玛说：“夫人一定有点累了吧？坐我们的燕子号班车实在颠簸得厉害！”“的确厉害，”艾玛答道，“不过动动也很好玩，我喜欢换换地方。”“老呆在一个地方不动，”实习生叹口气说，“真是无聊透了！”“要是你像我一样，”夏尔说，“总得骑马……”
“不过，”莱昂接着对包法利夫人说，“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换地方更有意思的了。只要你做得到。”他又加了一句。
“其实，”药剂师说，“在我们这个地方行医，并不十分辛苦，因为大路上可以跑马车，而且一般说来，农民相当富足，出诊费也相当多。在医疗方面，除了肠炎、支气管炎、胆汁感染等常见病之外，我们也不过是在收获季节，三天两头有人发烧而已，但是总的说来，情况并不严重，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顶多是得了冷脓肿，而这不消说，是我们乡下人住的地方卫生条件太差的缘故。啊！你会发现：需要和多少偏见作斗争啊，包法利先生，陈规陋习是多么顽固啊！你为科学作出的努力，会碰到多少人反对啊！因为他们宁愿相信圣母、圣骨、神父，也不愿合情合理地来找医生或药剂师。然而，说老实话，这里气候并不算坏，就在本乡，我们还有几个活到90岁的老人呢。……”
“难道附近连散散步的地方也没有吗？”包法利夫人继续问年轻的莱昂。
“啊！非常少，”他回答道，“只有树林边上有个叫做牧场的地方可以。星期天，我有时会带一本书，去那里看看落日。”“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落日更好看的了，”她接着说，“尤其是在海边。”“啊！我特别喜欢海。”莱昂先生说。“难道你不觉得，”包法利夫人接过来说，“在无边无际的海上遨游，精神也更自由？只要看海一眼，灵魂就会升华！”“高山的景色也是一样，”莱昂接着说，“我有一个表哥，去年游历了瑞士。那里的景色会使人大喜若狂，心醉神迷！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那位大名鼎鼎的音乐家，为了激发自己的想象，总要去对着惊心动魄的景色弹琴了。”
“你是音乐家吗？”她问道。
“不，我只是非常喜欢音乐。”他答道。“啊！不要听他的，包法利夫人，”奥默插嘴了，身子还俯在盘子上。
“这纯粹是谦虚。亲爱的朋友！那天在你房间里，你唱的‘守护天使’真是好听极了，我在实验室里都听得见。你咬字清楚得像个演员。”莱昂的确住在药剂师家，在二楼一间朝向广场的房子。他听见房东的恭维话，脸都涨红了，而房东却已经转过头去，对医生一个一个地数着荣镇的主要居民。他讲故事，提供消息：没有人知道公证人到底有多少财产，还有“杜瓦施那家人”，总是装腔作势。艾玛接着问莱昂：“你喜欢什么音乐？”“啊！德国音乐，使人梦想联翩的音乐。”“你去过意大利歌剧院吗？”“还没有。不过我明年要去巴黎，读完法律课，那时就要看歌剧了。”
“我刚才非常荣幸，”药剂师说，“和你的丈夫谈到那个丢下房屋远走高飞的亚诺达。由于他挥金如土，才给你们留下了荣镇最舒适的一座房子。这房子对医生特别方便的是有个小门通到一条小路，进进出出都没有人看见。此外，对住的人来说，一切方便都不缺少：洗衣房、厨房带配膳室、起居室、水果储藏室等等。这个亚诺达是个浪荡子，什么也不在乎！他在花园尽头，水池边上，搭了一个花棚，专为夏天喝啤酒用，要是夫人喜欢园艺，不妨……”
“我的妻子不搞这套，”夏尔说，“虽然有人劝她多动动，她却老是喜欢呆在房里看书。”“这也和我一样，”莱昂接过去说，“的确，还有什么比在炉旁夜读更惬意的呢？让风吹打玻璃窗吧，让灯点着吧！……”“可不是！”她睁开又大又黑的眼睛，盯着他说。“你什么也不想，”他继续说，“时间就过去了。你一动不动，就可以神游你想看到的地方，你的思想和小说难分难解，不是亲身体会细节，就是追随故事的来龙去脉。思想和书中人打成一片，似乎是你穿了他们的衣服，在心惊肉跳一样。”
“说得对！说得对！”她说。“你有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莱昂接着说，“在书里看到似曾相识的念头，若远若近的形象，却表达了你最细腻的感情？”“有的，有的。”她回答道。“因此，”他说，“我特别喜欢诗人。我觉得诗比散文更温情脉脉，更能使人流泪。”
“不过，诗读久了也会生厌，”艾玛反驳说，“相反，我倒喜欢一气呵成、惊心动魄的故事。我最讨厌平庸的人物，有节制的感情，那和日常见到的人一样。”
“的确，”实习生指出，“在我看来，这样的作品脱离了艺术的真正目的，不能感动人。人生的幻想很容易破灭，如果在思想上能和高尚的性格、纯洁的感情、幸福的情景挂上钩，那是多么美好啊！就说我吧，住在这里，远离大世界，不看书还有什么消遣呢？荣镇能提供的娱乐实在是太少了！”“当然，就像托特一样，”艾玛接着说，“因此，我从前一直在图书室借书看。”
“要是夫人肯赏光，”药剂师听到最后一句话，就说，“我倒有一架好书，可供夫人随意使用，书的作者都是名人：伏尔泰、卢梭、德利尔、华特·司各特、《专栏回声》等等。此外，我还收到各种期刊，其中《卢昂灯塔》天天送来，因为我是该刊在比舍、福吉、新堡地区和荣镇一带的通讯员。”
他们的晚餐吃了两个半小时。莱昂一面说话，一面不知不觉地把脚踩在包法利夫人椅子的横档上。就是这样，他们两个挨得很近，在夏尔和药剂师谈天的时候，他们也进入了闲谈，但是谈来谈去，总离不开巴黎的演出，小说的名字，新式的4对舞，他们不认识的世界，她住过的托特，他们现在住的荣镇。他们有共同的兴趣，什么都谈，一直谈到吃完晚餐。
上咖啡的时候，费莉西到新居去把房间准备就绪，4个客人没等多久也离席了。勒方苏瓦太太靠着炉火的余烬已经睡着，马夫伊波利特手里提着一盏灯，等着把包法利夫妇送去新居。他的红头发上还沾着碎麦秸，走起路来左腿一瘸一拐。等到他用另一只手接过了神父先生的雨伞，大家就上路了。
全镇都已经入睡。菜场的柱子投下了长长的黑影。土地是灰色的，好像夏天晚上一样。
不过，医生的住宅离客店只有50步远，大家差不多立刻就互祝晚安，各走各的了。
艾玛一进门廊，就觉得石灰渗出的冷气，好像湿布一样，落在她的肩上。墙是新粉刷的，木楼梯嘎吱地响。一楼的房间没有挂窗帘，一道淡淡的白光从窗口照了进来。房间里面，横七竖八地放着五斗柜的抽屉、瓶子、帐杆、镀金的床栏、堆在椅子上的褥垫、搁在地板上的面盆，那两个搬家的人，随随便便把家具放下了。
她这是第四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睡觉。第一回是进修道院的那天，第二回是到托特的那一晚，第三回是到沃比萨，而这次是第四回了，每一回似乎都在她的生活中开始了一个新阶段。她想，在不同的地方，事物总该有些不同，过去生活不如人意，接下来的时光，应该会有所好转吧。
3.独处的感觉
第二天，她刚起床，就看见实习生在广场上。他抬起头来，向她打招呼。她穿的是梳妆衣，赶快点点头，就把窗子关上了。
莱昂整整等了一天，他在等下午6点钟的到来；但是，他走进客店时，只看见比内先生一个人在餐桌就座。
头一天的晚餐，对他说来，是一件大事。在这以前，他还从来没有同一位女士一连谈过两个小时，用那么美妙的语言，讲了那么多事情。莱昂一向胆小，非常保守，一半由于腼腆，一半由于害怕出丑。在荣镇，大家都认为他“规规矩矩”。他聆听成年人发表意见，不像别的年轻人那样热衷于谈论政治，而且他多才多艺，会画水彩画，会读高音乐谱，晚餐后不打牌，就专心读文学作品。房东奥默先生看重他有知识；奥默太太喜欢他常随和地陪他家的孩子们玩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