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某个时候,我抬起头来,看见太阳已经渐渐西沉,我问自己“该怎么办”。离开桑菲尔德吗?这个想法在我内心挣扎了好久。最后,我站了起来。我忽然想起来,尽管我已在这里呆了很久,却没有一个人来问问我怎么样了,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痛苦。我拉开门闩,走了出去,一个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差点摔倒,幸好一只手抓住了我。我抬起头来,是罗切斯特先生,他扶我在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你终于出来了,”他说,“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我一直在这儿仔细听着,但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再过5分钟,我就要破门而入了。你避开我,把自己关起来独自伤心。我情愿你厉声责备我,以你的性情,我还以为你会大闹一场。我准备接受你的热泪,只不过希望它落在我胸膛上。可是我错了,你根本没有哭!我看到你白白的脸颊,暗淡的眼睛,却没有看到泪痕。我猜想,你的心一定在滴血?简,我决不想这么伤害你,你能宽恕我吗?”
我当时当地就宽恕他了。他目光中那么深沉的忏悔,语调里那么真实的歉意。他的整个神态都流露出了那种对爱情的矢志不移。我已经宽恕他了,不过没有说出来。
“我是个恶棍吗,简?”他若有所思地问。“是的,先生。”“那就直截了当,毫不留情地告诉我吧。”“我不能,我有点不舒服,我想喝水。”
他叹了口气,把我抱下楼,去了图书室。他把酒送到我嘴里,我尝了一口,缓过神来。随后吃了些他拿来的东西,很快便恢复过来了。我坐在他的椅子上,他就在我旁边。“要是我现在就这样死了该多好啊,”我想,“那样我就不必离开他,我不想离开他,我不能离开他。”
他把酒杯放在桌上,站到我面前专注地看着我。突然朝我弯下身子,像是要吻我,我转过头去,推开了他的脸。“这是怎么回事?”他嚷道,“啊,我知道!你不想吻伯莎·梅森的丈夫?你认为我的怀里已经有人?”“无论怎么说,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先生。”“为什么,简?还是我来替你回答吧!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妻子。我猜得对吗?”“是的。”
“要是你这样想,你一定认为我是一个诡计多端的恶棍,欺骗了你真挚的爱情,把你拉进了预先设计好的圈套,毁坏你的名誉,打击你的自尊。你对这有什么看法?我看你已无话可说,因为你身子现在依然很虚弱,而且你还不习惯指控我、辱骂我。此外,你怕说得太多,泪水会奔涌而出。你没有心思来大闹一场,你在思索着怎样来行动,你一定在防着我。”
“先生,我不想与你作对。”我的嗓音发抖,尽量把话缩短。“按我的理解,你认为我是一个已婚男子,你要躲着我,你想跟我完全成为陌路人。”
我清了清嗓子回答他,“我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先生。我也必须改变,这是毫无疑问的。为了避免感情的波动,还有不必要的回忆和联想,阿黛勒得另请家庭教师,先生。”
“噢,阿黛勒是要上学去,我已安排好了。我也不想让桑菲尔德府可怕的联想和回忆来折磨你,简,我们都不要呆在这儿了。因为担心阿黛勒找不到家庭教师,我责令他们向来者隐瞒这件事情。虽然我可以把这个疯子迁往别的更幽静、更隐蔽的地方,但那里处在森林中心,环境很不卫生,我良心上羞于作这样的安排。”
“我给普尔太太200英镑一年,让她同我的妻子一起生活。只要给钱,格雷斯愿意做很多事,而且她可以让她在格里姆斯比的儿子来作伴,我妻子的病发作的时候,格雷斯身边好歹也有个帮手。”
“先生,”我打断他说,“对那个不幸的女人来说,你实在冷酷无情。你一谈起她就势不两立,那是很残酷的,她发疯也是身不由己的。”“简,你不了解,你又错怪我了。我恨她并不是因为她疯了。要是你疯了,你想我会恨你吗?”“我想你会的,先生。”
“那你错了。你一点也不了解我和我的爱。你身上每一丁点皮肉都像我自己身上的一样,对我来说都非常宝贵。要是今天早上疯狂地向我扑来的那个人是你,我会去拥抱你,而不是厌恶地避开你。我刚谈着让你离开桑菲尔德,你知道,一切都准备好了,明天你就走。我求你在这间屋子里再忍受一个晚上,简。我也会到一个安全的避难所,躲开这些可怕的回忆。”
“带着阿黛勒走吧,先生,”我插嘴说,“你有她可以作伴。”“你这是什么意思,简?我已告诉了你,我要送阿黛勒上学,我何必要一个孩子作伴?何况又不是我的孩子,你为什么把阿黛勒派给我作伴?”
他在房间里飞快地走动着,突然又猛地停下来,狠狠地打量我半天。我把目光从他身上转开,竭力装出镇静的姿态。他又开始走动,但很快停了下来,这回正好停在我面前。
“简!你愿意听我说吗?(他弯下腰来,凑近我耳朵)因为要是你不听,我就要使用暴力了。”他的声音嘶哑,他的神态大胆放肆,似乎已不顾一切了。此刻,只有在一瞬间将他控制住,不然,任何一个表示厌恶、逃避或胆怯的动作都将置我们于死地。然而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感到有一种内在的力在支持着我。我握住他捏得紧紧的手,松开他扭曲的手指,安慰他说:“坐下吧,你爱谈多久我就同你谈多久,你想说什么,我都听你说。”
他坐了下来,但我并没有让他马上开口。我己经强忍住眼泪多时,竭力不让它流下来,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看到我哭。但现在我认为还是让眼泪任意流淌好,要是一腔泪水使他生气了,那就更好。于是我放任自己,哭了个痛快。
不久,我就听到他真诚地求我镇静下来,我说无法镇静下来。“我没有生气,简。我只是太爱你了。安静下来,把眼泪擦一擦。”他口气软了下来,我也随之镇静下来。他试着把他的头靠在我肩上,但我不允许,随后他要一把将我拉过去,我也不同意。
“简!简!”他的声调很伤心,我的每根神经都战栗起来了。“你不爱我了?现在你认为我不配做你的丈夫,你就害怕我碰你了。”这些话使我感到难受,可是我能说什么呢?但是我伤了他的感情,我被悔恨折磨着。
“我确实爱你,”我说,“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但我决不能表露或纵容这种感情。这是我最后一次表达了。”“最后一次,什么!你认为可以跟我住在一起,天天看到我,而同时还要经常保持冷漠和疏远吗?”“不,先生,我肯定不行,但要是我说出来,你准会发火。”“噢,说吧!我可以大发雷霆,你也可以哭哭啼啼。”“罗切斯特先生,我得离开你。”“离开多久,简?几分钟吗,梳理一下蓬乱的头发,或洗一下脸吗?”
“我要离开阿黛勒和桑菲尔德,永远离开你,在陌生的环境中开始新的生活。”“当然。我同你说过你应当这样。我的意思是你得成为我的一部分,你得成为我的妻子,成为名副其实的罗切斯特太太。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守着你。你为什么摇头?简,你得通情达理,要不然我真的会发狂的。”他的嗓子和手都在颤抖,他的眼睛冒着火光,但我依然敢说:
“先生,你的妻子还活着,这是你已经承认的事实。要是你希望我同你一起生活,我岂不成了你的情妇。别的说法都是诡辩,是欺骗。”他的脸颊和嘴唇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我左右为难,十分苦恼。“上帝帮助我!”这句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我真傻,”罗切斯特先生突然说,“我老是告诉她我没有结过婚,却没有解释为什么。啊,我可以肯定,一旦简知道了一切,她准会同意我的看法。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里,简妮特,证明你还在我身旁边。我会用简单的几句话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你愿意听吗?”
“是的,先生。听几小时都行。”“我只要求几分钟。简,你是否听过,我还有一个哥哥?”“我记得费尔法克斯太太告诉过我。”“你听说过我的父亲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吗?”“我大致了解一些。”
“好吧,简。出于贪婪,我父亲不能容忍把他的财产进行分割,他想把一切都留给我哥哥,但也不忍心我成为穷光蛋。于是,打算给我安排一桩富有的婚事。不久,他替我找了个伴侣,他有一个叫梅森先生的老相识,是西印度的种植园主和商人。他经过调查,肯定梅森先生家业很大。他知道梅森有一双儿女,他愿意给他女儿3万英镑的财产,但那已经足够了。”
“我一大学毕业,就被送往牙买加,跟那位姑娘成婚。我的父亲只字不提钱的事,只告诉我在西班牙城的梅森小姐是个美人,身材高挑,雍容华贵。他们把她带到聚会上给我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我很难单独见她,也很少同她私下交谈。她恭维我,还故意卖弄姿色和才艺来讨好我。她圈子里的男人似乎都为她倾倒,同时也羡慕我,我当时被弄得鬼迷心窍,以为自己爱上她了。于是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婚事就被定下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新娘的母亲,我以为她死了。但蜜月一过,我便发现自己错了,她的母亲被关在疯人院里。我妻子还有个弟弟,是个不会说话的白痴。你见过她的弟弟,他总有一天很可能也会落到这个地步。我父亲和我哥哥都知道这些事情,但他们只想得到3万英镑,他们坑害了我。”
“这些发现都是丑恶的,但是我不应当把这些都怪罪于我的妻子。尽管我发现她的个性与我格格不入,她的趣味使我感到厌恶,她的气质平庸、低下。我无法与她开心地度过一个晚上,甚至一个小时。没有一个仆人能忍受她不断发作的暴烈脾气,还有她荒唐、矛盾和苛刻的命令。但我尽量克制自己的厌恶和反感。”
“我跟那个女人在楼上住了4年,她折磨得我够呛。她的性格慢慢地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她做出的事情,只有用残暴的手段才能加以制止,而我又不忍心。她把我拉进了痛苦的深渊。”
“在这期间,我的哥哥死了;4年之后,我的父亲也去世了。这时,我很富有了,同时也穷得可怕。我所见过的最粗俗、最肮脏、最下贱的东西同我联系在一起,被法律和社会称作我的一部分。而我无法通过任何法律程序来摆脱,因为这时,医生们发觉我的妻子疯了。”
“简,我到了绝望的边缘,我感到一切都无望了。一天夜里,我被她的叫喊声惊醒了(自从医生宣布她疯了以后,她就被关起来了)。我难以入睡,便爬起来打开窗。我的耳朵充斥着疯子尖叫着的咒骂声,咒骂声中夹杂着我的名字,语调里充满仇恨,语言也很肮脏!尽管隔了两个房间,但我听得清清楚楚,什么也挡不住她狼一般的号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