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企是国家的经济命脉,是国民经济的支柱,但是,这些国企的内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是宋朝诗人苏东坡游庐山时留下的一首诗。拿它来形容目前国企内部的世相真是再恰当不过,横也是贪、侧也是贪、高也贪、低想办法也要贪。人们不禁要问,人生短暂如此,这样的处心积虑又是何苦?到头来,金钱也罢、美色也罢终究是一场虚幻,折了自身,害了集体,殃及了国家。“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冷在三九〇第〇三〇章一
盛夏,广东,一个太阳高悬的中午。
记得《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有句台词:“空气在颤抖,好像天空在燃烧。”很形象的一句话,广东此时的天气正是这样。干涸的土地在骄阳的灼烤下出现了裂纹,空气在全站仪的镜头里歪歪扭扭地升腾着密密麻麻的曲线,像是火焰下的徐徐上升的水蒸气,五百米以外的棱镜似乎也在随着曲线左右摇晃,桥墩中心点的位置任由张胜伟急得满头热汗,就是定不出来,测量工们站在无遮无掩的大太阳下急得抓耳挠腮左顾右盼。无奈,张胜伟只好收起仪器,向早已饥渴难耐的测工们扬手示意,回项目部!
项目部的院子里只有炙热的阳光坚韧地站着岗,屋子里偶尔有人出来,也是一闪而过,迅速躲进办公室或者宿舍里。小餐厅似乎还在宴请着客人,嘻嘻哈哈的声音时高时低地传到院子里,这给刚刚进院的张胜伟他们凭空增加了一层深深的怅惘。他不由得想起杜甫的一句诗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应该是热死骨吧,张胜伟心里纠正道。他安排好测工们放好仪器,疲惫地走进自己的宿舍,在后窗跟前对窗外定定神,回过身来准备洗把脸,但水桶里却是滴水没有,只好懒洋洋地拎起水桶走出屋,来到水龙头旁边,拧开水闸。他愣愣地看着哗哗涌进水桶的清水,眼里充满了浓重的无奈,毕业已经十年了,在工地上摸爬滚打磕磕绊绊,到如今一事无成,只混了一个人们不用正眼相看的项目部副总工程师,自己的年华多像这流淌的清水呀,老夫子说逝者如斯,真的就是这样吗?再想想比自己毕业只早一年的刘立春,哪里比自己强呢?可现在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不就是因为局里的刘副局长是他的同乡吗?但回过头来再想,如果自己也有这么一位同乡或是亲戚,自己会去找吗?他不会,他觉得靠别人给自己提拔那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他的心思是要靠自己的努力走出自己的人生之路,他从不屑那些靠投机钻营往上爬的人。
“嗨,水流出来了!”刘立春的大呼小叫把张胜伟的思绪拉回现实,张胜伟赶紧把水龙头拧上,对一旁醉醺醺的刘立春笑笑,然后哈下腰提起水桶走进宿舍。他把水舀进脸盆,胡乱地用手掬起热乎乎的清水,漫不经心地在脸上抹了几下,再用毛巾擦干。这时测工小王过来招呼他吃饭,他无精打采地答应一声,跟在小王身后进了食堂。食堂里早已人去楼空,已经凉了的菜稀稀拉拉的摆在桌上,饭也早已经没有了热气。张胜伟坐下刚要动筷子,刘立春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挨到张胜伟跟前,结结巴巴地说:“师弟,走,陪师兄喝两杯酒!”张胜伟慢慢扭过头来,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刘立春那张已经喝得成了猪肝似的脸,揶揄道:“大师兄还喝呀?里边外边一块热,小心着火啊。”“你这师弟,着的哪家子火呀?来,来吧。”刘立春说着拽起张胜伟进了小餐厅。
小餐厅里杯盘狼藉,酒酣人散,只有那个叫林正祥的包工头还坐在原位,也是喝得两眼血红,胖乎乎的大脑袋耷拉着,一双手倚在桌子上,支撑着他那个摇摇欲坠的胖身子。刘立春拿过来两只酒杯,放在张胜伟跟前一个,放在自己跟前一个,冲着一旁发呆的林正祥说:“去,给我们哥俩倒上。”林正祥傻傻地呲牙笑着,挪开已经立不稳的双腿,摇晃着走到酒瓶子跟前,摇摇这只,晃晃那只,摇了五六瓶,都是空的——酒没了。刘立春斜了一眼林正祥,骂骂咧咧地说道:“他妈的,茅台没了,就不会找两瓶五粮液来?我床下还一箱呢,搬过来!”林正祥立起身子,不服气地说道:“姓刘的,你他妈的别骂人,我给你搬,今天不把你喝趴下,我这个林字倒过来写!”出去了。
“老弟,我告诉你,做人做事不要那么死板,你和我争和我吵我不在乎,你是我师弟,和别人行吗?就说你那天把曹董噎了个喘不过气来,他表面不说心里不恨死你?我跟他提了你的副总转正的事,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得改改老弟——”刘立春正流着哈喇子说着,就听门外扑通哗啦两声大响,张胜伟急忙出去一看,只见林正祥倒在地上正要起来,可就是起不来,摔在旁边的纸箱子里正往外流着酒水,酒水已经流了一地,浓郁的酒香迎面扑来。张胜伟急忙过去把林正祥扶起来,林正祥靠在墙上,手指着纸箱,结结巴巴地说:“这回喝不了了,全给报销了。”张胜伟打开一看,可怜一箱正宗的五粮液全祭奠土地爷了。刘立春倚着门框醉眼惺忪地瞪了一眼林正祥,恨恨地骂了一句,吊着嗓子喊道:“秦启明,出来,给我拿瓶酒!”管理员秦启明听见经理的喊声,从宿舍里跑出来,一溜烟进了仓库,提了一瓶剑南春来到小餐厅,刘立春接过来看了看:“这个破酒,没别的了?”秦启明胆怯地看了一眼经理,低声说:“没了,茅台喝完了。”刘立春不满地瞟了一眼呆立一旁的秦启明:“去吧,以后多准备点,你这是当的什么狗屁管理员?”扭头对张胜伟说:“师弟,凑合喝两杯吧。”几杯酒下肚,刘立春更是实话连章了,张胜伟边喝边听着这位师兄不停地絮叨:“师弟呀,你得学着点,刘副局长那是我的同乡,按说一个村的乡亲不用说也得照顾,可这年头那都是虚的,过年过节我哪一次都不能落,不拿着东西看他行吗?所以人家才肯为我说话。曹董我哪一次回机关不是整天陪着他,喝酒、打牌、卡拉OK、洗脚等。你毕业都十年了,也该想想了,你有能力我知道,可你得给自己找个发挥的平台呀,不然的话不就全耽误了,你自己觉得可惜,我这个做师兄的何尝不觉得可惜呀?你回头看看,哪一个升了官的人是凭本事上去的?不放血有天大的本事都是白扯!”张胜伟听着眉头拧成了疙瘩,旁边林正祥已经打起了鼾声。
夜深了,张胜伟独自踱到江边,望着尚未圆满的月亮,想着中午刘立春的一字一句想着自己这十年来的。“自九五年毕业,这十年来,从南到北已经辗转了四五个工地,为了单位风里雨里、一心一意认真工作,到头来这个副总工程师还是论资排辈排上的。结婚八年了,儿子也都上小学了,可为了工作,和家人团聚的日子加在一起也不够三个月,妻子埋怨没有在意,孩子的依依不舍也没有顾及,真是愧为人夫更愧为人父。刘立春说的对,是该改改了,是得为自己想想了,否则的话自己真的要这样沉沦下去,到头来将一事无成。”他对着洁白明亮的月光,暗暗告诫着自己,这不是自己不想堂堂正正地做人,这是人们价值观的扭曲,这是世道的扭曲,这种已经被人们接受的扭曲逼得他不得不走他所厌恶的那条成功之路。
机会终于来了。一个阴雨的夜晚,稀稀拉拉的雨丝并未给这炎热的浓夏带来凉意;猛然间一道雪亮的灯光由远及近,最终冲进项目部,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车子停在了院子中央。张胜伟知道,这是局集团公司党委书记——眼下是说一不二的霸王——邢书记到了——昨天刘立春告诉他的。他急忙按住满脸的厌恶,摆出了一张灿烂的笑脸,迎向刚刚下车的邢书记,和邢书记热烈地握了手。一旁的刘立春马上给书记作了介绍,邢书记满脸含春,向张胜伟慈祥地点头表示慰问。这时会计李灵过来,把张胜伟拉到宿舍,悄声说:“张总,这是十万元钱,经理让我给你的,他说你有事要办。”说着把手里一个沉甸甸的手提袋交到张胜伟手里,张胜伟接过手提袋的同时,他七岁时那令他刻骨铭心的一幕立刻清晰地显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是临近春节的一个雪花飘零的下午,他踯躅街头,耳边清脆的鞭炮声像刀子一样剜着他幼小的心灵,穷困的家境无法满足他只要几角钱就能买一挂鞭炮的愿望,他只能眼馋地看着小伙伴们燃放爆竹的快乐。突然一声卖年货的吆喝唤起了他心里一股强烈的冲动,他凑了过去,看准货郎自行车架上的钱袋,颤巍巍的小手伸了进去,就在他触摸到纸币的一刹那,一双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攥住了他的胳膊,他惊恐地抬起头,看到的是货郎那双充满憎恨的眼睛,他的脑海里顿时成了空白,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许是货郎心软了,他慢慢放开了他的小手,他捂着脸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在家一憋就是三天,不吃不喝,不说不笑,爸妈以为他是病了,请了大夫,可大夫看过之后只是摇头莫名所以。此时此刻的场景又让他无地自容,这钱虽然不是偷的,但跟偷有区别吗?这钱本就不是自己的呀。但刘立春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他犹豫的内心里还是不禁涌出了一股对这位师兄难以名状的感激。还是顺水推舟吧,他屈服了。但是他没有想到就是这个手提袋却为他带来了永久的负罪与机遇、自责和庆幸,让他感受到了冲击心灵的伤痛和快乐。
张胜伟站在漆黑的窗前,托着那个沉重的手提袋,他知道一旦他迈出自己的宿舍门,自己的将来将会发生彻底的变化,虽然他怨恨自己以前遭遇的不公,但是他更是留恋自己那种陶渊明式的简朴与纯净。怎么办?刘立春的声音又回荡在了他摇摆不定的脑海里,进一步可能是惊涛骇浪,认吧!为了自己的事业,为了自己的明天,他说服了自己。正巧,邢书记的身影走出了为他早已备好的卧室,向大门外走去,是去厕所吧,张胜伟想。他咬咬牙跟了出去,不错,书记确实是去了厕所。张胜伟也走进了厕所,一颗心激烈地跳动着,似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他稳稳神,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借着厕所里昏暗的灯光,笑着和书记打了招呼,等书记方便结束,把袋子塞进书记的手里,书记似乎是心知肚明,坦然地笑笑,一声不吭地拎着袋子回了卧室。身后的张胜伟长吁一口气,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老贪污犯,出了厕所。走在黑暗的空间里,张胜伟不由得自嘲道:我这是在一个黑暗的时间里在一个黑暗的地方进行了一次黑暗的交易,也许是肮脏的交易更合适。
但是这次的交易是黑暗的也罢肮脏的也罢,却取得了一个辉煌的战果,这个战果竟让张胜伟大吃一惊错愕不已。
这件事过后的第二十二天的上午,雨后的阳光分外明亮,清爽的山风吹走了往日的热浪,给人们带来了缕缕难得的凉意。张胜伟正在宿舍整理着内业资料,刘立春兴奋地破门而入,激动地抖动着手里的一分红头文件:“看看,师弟,这是什么?我就说了,只要你肯做,包你心满意足!”说罢便手舞足蹈地大笑起来,张胜伟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位忘乎所以的大师兄,生怕他笑疯过去,急忙站起身给他拍拍后背,一盏茶工夫,刘立春才停止了他那不正常的枭啼一般的笑声,脸上的涨红慢慢褪去,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疲惫地一屁股坐在床上,双手掂了掂那份文件,残存的兴奋依然隐约可见:“师弟,从今天起你就是处副总工程师了,我也沾了你的光,当上处里的副总经理了。”说罢眼睛里闪烁着几分狡猾的光芒扫向了一旁闷不做声的张胜伟。此时的张胜伟心情极为复杂,他知道项目部副总工程师和处副总工程师不只是级别上的差异,可以说它们之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因为项目部副总工程师是虚衔,项目部一旦撤销,这个职务也就随之消失了,但处副总工程师是固定的了,无论到哪,只要是在这个集团公司里,他都是正科的职务。就是这十万元在二十几天的时间里就让他升了好几级,以前十年的埋头苦干竟不如这二十几天的歪门邪道,这可真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无人理睬,偷鸡摸狗的行径却是如此让人推崇,这世道看来真的变了,变得让人茫然,让人无措,让人汗颜,让人难以置信,让人无言以对,难道人们的价值观真的是扭曲得面目全非了吗?当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刘立春的时候,刘立春的那副眼神还没有逝去,他的心顿时不由得紧了一下,脸上也不由自主得写满了疑问。“你现在知道什么叫有钱能使鬼推磨了吧?告诉你共产党从来就不信邪,但是自己可以做鬼,并且比鬼更邪气,比鬼更认那个东西,别看他们一个个说起话来义正词严慷慨激昂,那全是他妈说给别人听的,谁要是信了他们的话,谁就得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刘立春邪恶的语调里充斥着他自己的心得、他自己的哲学。张胜伟虽然嘴上还想说什么,但事实教训了他,让他无话可说,他只有沉默。
没过几天,处里人事部果然下达了文件,刘立春调回处机关主抓全处的安全生产,这个项目由张胜伟担任经理。刘副总经理马上就要走马上任了,对于项目上的事,没有人主持移交,没有人主持项目的换将仪式,更没有人提起项目的交接审计,就这样由两个当事人临别时的一个酒场的几句酒话就算把这样一个几个亿的项目变更了主管。
临别时,刘立春意味深长地对张胜伟说了一句话:“张总,你是我的师弟,也是我的老部下,你有今天不能忘记我的好处,更要记得我上一个台阶,你也会上一个台阶。我在机关是受制于人,少不了你的支持,如今你大权在握,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张胜伟顿时想起了那沉甸甸的十万元钱,默默地点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