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心事沉重，经过大剂量的药物治疗，魏全生的病并没有什么起色，他自己也清楚，他的病根在心，病根不除，再好的药也是无济于事。他整日里数着不紧不慢的点滴，度日如年地熬着寂寞、熬着无奈、熬着焦虑。这一天机会终于来临了，当狂风夹杂着暴雨猛然向病房的玻璃窗撞来的时候，他的心突然间松弛了下来，本来昏沉沉脑袋也一下子清醒了，他飞快地拔下针头，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穿好衣服，趿拉着鞋冲出病房，疾奔的脚步坚定地撇开了护士们在身后的呼喊，矫捷的身影眨眼间淹没在了暴风骤雨之中。
他断定，高齐的住房一定会被三面山坡上涌下的雨水冲走。高齐的住房建在山坳的平地上，稍有知识的人就会知道，这是非常危险的。魏全生看得很清楚，高齐的无知和自以为是他也十分清楚，所以当时他自己并没有提醒高齐，而是让李祥通知高齐搬家，正如魏全生所料，高齐的工棚并没有挪动。魏全生之所以这样做，目的就是要一石打二鸟，他忘不了高齐对他的不屑，也忘不了李祥对他的不恭，他时刻都在提醒自己此仇必报。他算计着：如果李祥不通知高齐，出了事故李祥当然有很大的责任；如果只是一个口头通知，李祥的责任也是可大可小，这要由他做经理的来把握了。所以只要出事，高齐当然是最大的受害者，其次便是李祥。但这只是他的一相情愿，他不会想到李祥在处理这件事情上远远比他想象的细致周到。李祥的做法就连李祥自己也没想到：他帮了魏全生一个天大的忙，同时作为回报，自己也逃过了一劫。
原来，李祥不但把有关驻地安全事宜以书面形式通知了公司所属各单位，其中重点点出了高齐的隧道队，而且还把工程公司所属单位的驻地安全问题作为专题向指挥部作了书面报告。魏全生问明了这些情况之后，心中立刻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兴奋，这倒不是因为高齐等人的失踪，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情已经牵扯到了钱富志，并且钱富志有十分重大的领导责任。想到这，剧烈的激动之情立刻烧遍了他的全身，他的病痛立刻被烧得无影无踪了，带病的身体在这暴风骤雨的关照下本应该是更加严重，但他竟然奇迹般的痊愈了。
魏全生没有做更多的停留，即刻返回县城，把洪水亡人事件打电话直接向处长吴仁道做了汇报。当然，汇报中的细节肯定是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对李祥的通知及报告添油加醋的大肆渲染一番，尤其点明那份报告是钱富志亲自查收的细节。不知是对李祥的回报还是作为对李祥的感谢，他竟主动地说明了李祥在其中的积极作用，并一再重申：此事作为总工的李祥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和李祥没有任何关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本来就有罪呢？所以钱富志很快就被处里撤职查办了。他离开指挥部的那一刻，他才真正领略到了什么叫做凄凄惨惨，没有道别的场面，就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就在孤独中消失了，就在极度的悲哀中离开了。他觉得自己的背后有很多的眼睛在怒视，有很多的手指在指戳，有很多的言语在讥讽，他觉得自己背上在钻心的瘙痒，他想用自己的手去抓，但是他够不到，他也不可能够得到！他真的成了一个千夫所指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
九
梅雨终于过去了，天终于晴了，树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翠绿了，竹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妩媚了，山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清晰了。雪一样洁白的云朵三三两两的漂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下，悠悠地向遥远的天边徜徉，最后躲进无边的群山之中。鸟儿也打开了郁闷已久的歌喉，唱起了嘹亮的歌，歌声在山村里回响，愉悦着每一个将要走向胜利的心灵。
南昆铁路历尽坎坷之后，终于在阳光明媚的初夏竣工了。参建的建设者们打起行装，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离开了风风雨雨将近四年之久的村村寨寨，踏上了返城的归途。
为了奖励工程公司奋战南昆的“卓越”功绩，吴仁道大发慈悲，特批公司的三位领导乘飞机回省城，并派专车迎接。几个人第一次坐飞机，心中自然有几分激动，尤其是魏全生：宦海沉浮、权利得失的抗争；阳奉阴违、损人利己的应变无不是绞尽脑汁机关算尽，还算如其所愿，最终能够得以平步青云，直上九霄。陈述真看着魏全生一会晴一会阴的脸，心中暗笑年轻人的浅薄。李祥则是低头无语，无悲无喜，几年的往事如过眼云烟，虽然有所得也有所失，但在他看来这只是人生轮回中所必不可少的交替循环罢了；要说他对这里还有所留恋的话，那就是张老汉那座宁静宜人的小院、院中把酒对月的小酌、醉酒中没有拘束的妄淡而已。
伴着巨大的引擎声，飞机迅速脱离跑道，像离弦的箭一样直冲云天，很快就冲过了云层，直接面对湛蓝如洗的天空了。上边是大海一样的蓝天，下边是绵延不绝海浪一样的白云，太阳斜挂在辽远的天际，放射着刺眼的光芒，阳光无遮无拦，尽情地倾泻在这一望无垠的白云上，白云如滚滚的雪涛，反射出瑰丽奇绝的仙家景象。嫦娥奔月、七仙女下凡、织女七七相会、沉香救母等，一个个美丽的传说无不与天上密切相关。远处近处那一座座壮观秀丽的云山确是天上的特产，只有神仙才配隐居其中。可那毕竟是传说，眼前仙山林立，绵绵不绝，纵目望去，哪里有什么神仙的影子？
飞机将要到达省城的时候，突然颠簸起来，颠簸得人们忐忑不安，机上的广播也响了：各位旅客，由于飞机正穿越气流，有些颠簸，请系好安全带，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要随意走动。这时，飞机的飞行高度为一万米，这个距离相对于天空不算什么，可对于地面却是一个难以想象的高度，因为珠穆朗玛峰才不过是八千多米！在这么一个上无可攀下无可缘的境地一旦有什么不测，那可真是叫天天不答应叫地地无回声啊！机舱内鸦雀无声，总乘飞机的人都会知道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没必要大惊小怪。但是，这几个初次上天的人心里当真是着实的紧张，因为他们都是凡人，都还没有修炼到物外超然的境界。不大一会，广播又平静地响了起来：据地面指挥中心报告，地面雾气较大，飞机不能在目的地降落，请各位旅客耐心等待，不要惊慌。机舱内出现轻微的骚动，有些人开始抱怨自己的运气了。遇到这种情况也只能怪自己的运气不佳，说别的都是毫无意义，其实抱怨也是没有任何意义，兴许这也是人类多少年来形成的减缓压力的一种方式吧。但是飞机已经在省城的上空盘旋了六圈，仍然没有可以降落的迹象，机舱内已经听到了轻微的哭泣声。魏全生脸色开始变白，因为这次的工地之行对他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他已经预感到不久的将来就会得到跨越式的提升，成绩固然是来之不易，机会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啊！面对这么好的前景，他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危险呢？但是他又无法化解，所以在他的心中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比别人更多的绝望。其实，事情根本就没有那么危险，此处不能降还可以降到别处啊。果然，飞机不再盘旋，直接向省城飞去。
没出魏全生的预料，不久，魏全生就被提升为副处长，主管全处的施工生产。陈述真转为工程公司经理。李祥任命为处技术科科长。
20世纪80年代末期，中国的建筑领域完全摆脱了计划经济的运作模式，转变为市场经济体制。工程项目建设也由原来的国家指定形式而转变为施工企业自行投标的承包形式，作为铁道部下属的工程局当然也不会例外。但是，铁道部毕竟有着庞大的运营发展需要，每年都会有巨额的投资进行铁路建设，作为其下属机构，即使是正规投标，各工程局也有得天独厚的行业优势，南昆铁路就是一个明证。随着国家建筑市场竞争规则的不断完善，以及行业壁垒的逐渐消亡，交通部也好，铁道部也好，其下属的建筑单位对各自的发展都在做着更加深刻的研判，尤其是在政企分离的政策环境下，各单位更是加快了自己的改革步伐，以便在最短的时间内使自己的运作方式尽快符合市场化的要求。李祥所在的工程局和其他铁道部所属工程局一样很快脱离了铁道部，这就意味着今后的发展完全要靠各单位自身的实力，没有方方面面的优势做后盾，必定逃不脱被市场所淘汰的厄运。技术行业作为施工企业的重要依托在市场竞争中无疑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技术操作水平和技术管理水平的高低将决定施工企业的长期发展前景。作为处技术行业的主管部门——技术科应该针对本处现存的行业缺陷付出大量的努力予以全面的整合，李祥自大学毕业几乎一直从事基层的技术工作，对全处在此方面的优势和劣势自然有着比较深刻而清醒的认识。所以，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经过对全处所有基层单位的认真考证，向处主管领导提交了一份内容翔实的关于技术干部队伍状况的分析材料。两个多月过去了，分析材料犹如泥牛入海，音信皆无。李祥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自作多情，做了一个皇帝不急太监急的额外举动。但是，李祥怎么也想不到，因为这份材料，他又一次被给予了下放改造的待遇。
原来，吴仁道虽然是行伍出身，做起事来有时也是有些乖张，但对那些为他忠心工作的人他还是有所偏爱的，他也明白作为一个单位的主管需要很多人的效力，否则自己的位子也做不长久。看到李祥的分析材料，他从中也感到了解决技术干部队伍中存在问题的必要性和紧迫性。于是，他做了一个很正面的批示，转给主管施工生产的副处长魏全生并要求尽快拿出解决方案。但是，魏全生却把问题想到题外去了，又和他的权力挂上了钩：技术科是自己的分管部门，技术科的事情应该先向我请示，所有文件当然也应该由我做出批示之后再向处主管递交，技术科这样做很明显是违反了工作程序，其实就是对我的极大蔑视。以前工程公司时的种种不快此时又在他心中浮现出来并迅速膨胀，他断定这是李祥在故意找他的难堪、有意地不把他放在眼里。基于这种思想，他大概地看了一遍分析材料之后找到处长，说这完全是小题大做危言耸听，技术科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刻意提高自己的地位，借力打力以便捞取更多的政治资本。吴仁道并不十分清楚本处技术干部队伍的实际情况，既然主管这项工作的副职如是说，当然他也不会再做什么进一步的追究，此事当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事情远远没有就此为止，魏全生只要有机会就不分时间场合地对李祥给予无情的打击甚至诬陷。终于，借着高速公路上场的机会，魏全生大放厥词，吴仁道顺水推舟，李祥被任命为黄岭高速公路的项目经理。
过去有一个故事，说一个财主特别讨厌吃肥肉，每当他家的长工犯了错误，他就让这个长工吃一碗肥肉以示惩罚。殊不知穷人家一年到头谁不指望着多吃几回肉呢？所以长工们纷纷效仿，争先恐后地犯错误。魏全生如今正是犯了财主那种极为愚蠢的错误，因为李祥自从那章费劲心力整理成章的分析材料石沉大海之后，一直讨厌在机关上班，一直想下基层做一些实实在在的工作，结束机关这种尸位素餐的无聊生活，更希望早日摆脱魏全生对他的束缚，尤其是魏全生那些永无止境防不胜防的打击。但是，出现这样的结果他真的是始料未及，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误打误撞，因祸得福了。
十
像是飞出樊笼的彩凤，李祥意气风发地率领他的几个先遣队员出发了。随着国家各项事业的蓬勃发展，交通也较以往迅捷了许多，乘着飞驰南下的列车，他们很快就到达了工地。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林区：林木高大翠绿，泉水淙淙有声。他们租下了一座三层小楼作为项目经理部，小楼位于林区的深处，楼前只有一条三米多宽的石子路通行，其余三面都被茂密的林木所遮蔽，虽然是浓浓的夏季烈日当空，小楼内依然凉爽如春，没有人们传说的南方那种令人窒息的暑气。这里离县城十几公里，距市区四十几公里，沿着石子路走出林区后就是一条省道，省道据说是由一条驿道扩建而成的，所以和林区挨着的那个村庄就叫做草桥驿，省道连接着县城和市区，所以交通还算方便。
这项工程是处经营部门经过残酷的投标竞争而获得的。业主的招标文件及与施工单位签订的合同文件中对施工单位在各方面的义务和责任均有极为严格的硬性规定，业主却有着极为广阔的权利空间。从严格意义上讲，尽管国家实施国际一贯采用的招投标办法已有十几个年头，但还远远没有达到业主和施工单位在权利、义务上的基本对等，建筑市场仍然还是一个甲方市场，即以业主为主导地位的市场。大环境如此，李祥的工地当然也跳不出一切以业主为中心的窠臼。这样的文件几乎全部一个模式、一种内容，李祥对它当然是如数家珍，熟能生巧，对执行中的窍门当然也琢磨出了不少窍门：只要不出大格、一切有个交代，很多的规定都是形同虚设。所以，他先安排同来的副经理老杨、总工小张两天内联系好机械队、桥梁队和预制场的住处，五天内几个队迅速进场。同时，他通知了处人力资源部要求项目部所有人员三天内全部到达工地报到。他清楚无论何时、对于何事，兵贵神速都是取得胜利的不二法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