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好这些大事小事，李祥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梳理着今天发生的这两件事情：陈总监只是一个监理公司的代表，对于这么大数额的变更是没有权力批复的，他充其量也只有同意上报权，更不要提拨付工程款这一节。他说得如此轻松如此肯定，一定是得到了能够最终办理此事的人的认可，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贾指挥，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李祥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是他又不得不相信，因为除去这样解释，实在是找不出第二种。他的心一下子暗淡了，因为贾指挥这个美好的形象在他的心中消失了。他又想到了监理公司总部的电话，他们这个电话是例行公事还是有备而来？如果是例行公事一者无须董事长亲自查察，二者为什么针对性如此之强？难道是真的有人把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反映了出去，但是反映到监理公司显然是没有丝毫作用，那么，为什么明知无用却偏偏还要做呢？这其中难道有什么奥秘吗？如果有，也只能有一种解释：图财。那么这可能是什么人呢？应该肯定告黑状的人一定是总监办的办事人员。那么，他会是谁呢？这只有陈总监最清楚。于是他拿起电话，把监理公司总部来电话的事以及他的想法合盘告诉了对方，并要求他立即查出此人，能暗示这个人少管闲事、令其明哲保身最好，否则找个借口开除了事。听口气，陈总监声音确实有些发抖，但是李祥相信一个在世面上混了这么多年的老油条处理这么点事并不会存在什么难度。
变更的事办得相当利索，也就是半个月的时间，款就划过来了，李祥按照约定把余下的款项如数转到了陈俊南的账号上。当天下午李祥就接到了贾指挥的电话，邀请他和陈总监一起到他家中小酌。李祥这时才真的意识到：贾指挥已经把自己画到了圈子里，自己已经上了贼船。是贼船肯定就有翻的时候，波涛汹涌中船毁人亡是必然的结果，怎么才能免祸呢？虽然世上的事不一定全都会东窗事发，即使暴露，自己也不过是个帮衬，满可以全部推掉。但是，事有牵连，他也不得不早做打算，寻找脱身的理由。
十几公里的路不算远，车很快就到了，按照陈总监的短信通知，他的车在一处幽静的院落跟前停下了。李祥以为找错了地方，刚想掉头，却见贾指挥满面春风地从院里出来了，客气地把他迎了进去。一边向里走，李祥一边环顾着这座院子：院子不算太大，也就是八十平方米，西侧顶边是一座两层坐北朝南的小楼，绿色的玻璃窗洁净明亮。院子被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割成了一块块或大或小的长方形，北边靠围墙种满了翠绿的竹子，竹身修长，竹叶翩翩，戏风舞影；靠东、南、西侧的围墙下是一圈桑叶牡丹，墨绿的叶子，鲜红的花朵，正是丰盈的时候；小楼的旁边是十几株茶花，茶花盛开，花朵饱满，花色艳丽，李祥虽然对茶花不太熟悉，但其中的三剑客、抓破脸还是认识的，显然都是一些名贵的品种；花圃的正中间应该是花木的主角，共是四块，分别是米兰、玫瑰、一品红和鹤冠兰。玫瑰滴绿的叶片和一品红娇艳的红叶相映相衬，米兰浓郁的芬芳和鹤冠兰幽幽的清香爽人心扉。看来贾指挥的生活品位还是蛮高的，李祥心想。进了屋，在李祥的眼里就更是气派豪华了：整个一层除去西北角的洗手间和洗手间旁边的楼梯，都应该算是客厅的组成部分。左手边显然是一个娱乐场所，一座大屏幕家庭影院前一圈真皮沙发，沙发中间一个大理石茶几，茶几上摆着几种市场上最为昂贵的水果；右手边却像一个酒吧，靠墙是一个敞式酒柜，国产的、进口的葡萄酒占了两格，人头马也有几个品种，五粮液茅台等国产名酒也是一应俱全。陈总监和一个十分年轻而且非常漂亮的女子正坐在酒柜前的方桌旁饮酒谈天，见李祥进来，双双站起热情地打了招呼，贾指挥示意李祥也一同坐下。经陈总介绍女子是贾指挥的如夫人，李祥好像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如夫人就是小老婆的意思，想到这他不由得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女人也正在看他，二目交投，女人似乎明白了李祥眼里的含义，无所谓地说：“陈总那么文绉绉的干吗？直接说情妇就得了，还什么狗屁如夫人，酸不酸？”说得陈总和贾指挥哈哈大笑起来，李祥反而倒觉得十分的不好意思。“李经理喝点什么？”女人笑眯眯地问，李祥本没有不吃饭就喝酒的习惯，可见每个人都握着酒杯，也就要了杯张裕。几个人边小口品酒边聊着杂乱的话题，李祥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解地问：“贾指挥怎么不见你的车呢？”听了这话贾指挥似乎说话也少了兴致，无奈地说：“还提车呢？买了这座别墅，口袋里就羞得无法见人了。”女人许是让人说到了痛处，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不满地瞟了一眼她的临时丈夫，撅起棱角分明的小嘴假装生气地说：“那么大一个厅级干部，整天骗人家玩，今天说买明天说买，人家眼睛都望穿了。”陈总也凑趣地说：“就是吗，向来是靓车美女嘛！缺了一个就杀风景了。”贾指挥只是讪讪地笑笑，端起酒杯，慢条斯理地呡了一口，什么也没说。女人像是受了伤害，粉嫩的圆脸涨得通红，站起来，扭着匀称的腰肢上楼去了。贾指挥苦笑笑：“陈总，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去劝劝吧。”
方桌前就剩下了贾指挥和李祥两个人，贾指挥摇摇头无奈地说：“女人啊，真是没有办法！李经理呀，昨天我在工地上过顺便看了看，你们那里的结构物好像快完了。”李祥点头表示肯定。“今年钢筋价格涨得厉害，亏了不少吧？”贾指挥关切地问。听到这句话李祥立刻警觉起来：合同中有一千多万的不可预见费现在还不知道业主最终给还是不给，何不就此试探一下？于是，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几千吨钢筋，一吨就亏两千多，我也寻思这事该怎么办呢？那一千多万的不可预见费不就是干这个用的吗？钢筋涨价是国家宏观政策造成的，本来就是不可预见的嘛！”贾指挥哈哈大笑起来：“李经理果然聪明，一点就透，可那东西是活的，可以给也可以不给。”说完暧昧地向李祥瞟了一眼。李祥对话中的含义已是心知肚明，觉得没有必要再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于是就拐了弯：“听说陈总最近买了一台‘小奔’，觉得怎么样？”“看过了，他很少开车，当然适合他，不是向来有开宝马坐奔驰的说法吗？”贾指挥声音很轻，但李祥已经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看样子要想得到这一千多万就必须奉献一台宝马。于是，他也扔出了一句比较明显但又十分正统的话：“当然咱们开车就开宝马，明天我就安排人去市里，把我那台破车换喽！不过我不太喜欢开新车，我看这样吧，先让嫂夫人帮我开段时间，等磨合好了再还给我。”贾指挥忙摆手：“那怎么行？君子不夺人所爱嘛。”李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有什么？又不是我送你的，只是借给你。”贾指挥不再说什么，表示默许。这里刚谈妥，楼上的两个人就说说笑笑地下来了，真像是有鬼使神差，巧得让人身上起鸡皮疙瘩。李祥就此断定：几个人绝对是在演双簧，这个贾指挥真是他妈的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官都当出花样来了。咒骂别人的同时他觉得自己又向泥沼滑了一步，但转念又想这样的事情不办能行吗？钱在人家手里，权在人家手里，你总不能像黄世仁一样，逼着人家签字吧？再说，这钱你不要，他自己就捞不到，他没捞到并不会认为这钱本就不应该捞，而是心里怪你挡了他的财路，以后他会千方百计地算计你，让你没有一天好日子过！但是，做了这样的事情虽然是由于他人的怂恿，也是为了单位的利益，自己没有丁点儿的私心，可这毕竟是在昧着自己的良心做事，这是在挖国家的墙角，这是在触犯国家的法律。在他的潜意识里不但充满了强烈的自责，同时，担心、恐惧就像一条毒蛇在疯狂地咬啮着他的心灵。这天，他尝到了终夜失眠的痛苦。
十二
天刚刚蒙蒙亮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了水珠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难道是晨风初起吹落了树上的露珠？李祥侧耳倾听，才知道是下雨了，因为那声音是持续而均匀的。于是，他想到了屋后树下的那几株茂盛的芭蕉树，田田的叶子时刻张开着，雨水也好露珠也罢，只要送上门来，一概是兼收并蓄，绝没有满足的时候。古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芭蕉不是什么思想动物，吸收水分只是出于它的本能，根本谈不上什么有道与非道，而人呢？有道的财物取了固然无可非议，并且天予不取还要必遭天谴呢！但对那些所谓的非道之物能不能做到不取呢？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个体的人应该如此，作为由人组成的单位是不是也应该如此？况且，芭蕉在吸收水分的同时，也面临着风的吹动甚至摇撼，个人和单位又何尝不是？芭蕉接受了水分、经历了考验，可以茁壮成长，可是人和单位恐怕就大相径庭了。他想得头疼，使劲揉了揉太阳穴，窗外已经没有了雨声，太阳的金光已然射上了窗棂，于是穿衣推门。门外的新鲜空气迎面扑来，他猛然觉得外面原来是这样的清爽。举目望去，前面山的半腰处还腾着团团的白雾，白雾仍然缠着山上的绿树不愿离去。但随着阳光的逐渐强烈，白雾渐渐地变成了几缕蓝色的清烟，依依不舍地消失了。明亮的阳光永远是雾的克星，它绝对不会允许雾的存在，雾也绝对是避之而犹恐不及。而云呢？小雨过后的天空已经是湛蓝如海，晨风吹散了昨夜的雨云，只剩下几朵白云在漫无目的地游弋。太阳闪耀着金光，照亮了山山水水，但是它并不能像驱赶晨雾一样让白云匿踪，倒是白云在飘到它身边的时候把它遮住了。可那毕竟是暂时的，太阳终究会拨开云头，普照大地。请问那些云片，自己知道起于何处吗？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吗？他沉思着，目送着白云远去，直到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这时，已经有人起床了。他洗把脸，习惯性地走进了厨房。炊事员马师傅正在蒸馒头，见经理进来，笑呵呵地打了招呼。“老马呀，咱们的伙食是不是不如以前了，这些天工地事情少了，怎么几个小伙子倒有些瘦了？”李祥关切地问。老马听了认真地回答：“是有这么回事，但是我想明白了，论伙食我工作了这么多年，从没这么好过，现在这段时间，大家闲了，睡懒觉的人就多了，尤其是年轻人，早晨经常不吃饭，即使吃也是吃得很少，这时间长了，能不见瘦吗？”李祥认为老马这话在理，就走了出去。他楼上楼下一转，还真有好几个人没起床，拿出手机一看，已经七点半了。他挨门挨户地敲，敲到测量班这个屋，他停下了，屋里静悄悄的，仔细一听，里边传出了低低的哼哼唧唧的声音，显得很痛苦，他的心陡然一紧：是不是有人生病了？他急忙把办公室主任叫来打开门，果然，三个测工脑门热得烫手。他低声训斥了几声办公室主任：“怎么搞的？人烧得这么厉害，你这个办公室主任竟一点也不知道！”主任羞愧地低下头，窃窃地说：“是我失职，我这就去要车，我送他们去医院。”“快去吧，检查过后电话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办公室主任答应一声，去了。
原来几个小伙子闲着没事，昨晚上到路边的小酒馆喝酒去了，没想到那酒是假的，好在几个人酒量都很小，医院说没多大事，输点液观察几天就没事了。
料理完这件事，他把老杨和张总找来，把昨天贾指挥那里的事向他们做了详细的通报。两个人认为也只能这么做，不然的话那一千多万绝对泡汤。于是，李祥对他们说：“既然你们也赞成，那就抓紧时间办，你们两个今天就去市里，带上会计，把车买回来，我得休息一下，把心思调整调整，我都快垮了！”两个人站起身，稍做准备就出发了。李祥把他们送走，就只身一人出了经理部。他想到山里走走松口气，来了这么长时间他还没有进去过呢。
进山的小路很窄，恐怕只能容下一辆小四轮拖车，小路两旁长满了绿油油的灌木，灌木中夹杂着簇簇粉嘟嘟的花木，骄阳之下显得分外娇艳，李祥被它们所吸引，拨开灌木，靠近仔细一看，原来那粉色的不是花竟是叶！乳白色的小花夹在叶中间就像丑小鸭。李祥生在北方长在北方，哪里见过叶子比花还要鲜艳的植物？心中不禁赞叹造物者的神奇。
走过灌木丛，小路随山而上，山坡上果木森森，左侧是一排排的荔枝，丰盈的果实已经挂上了红影，田田的叶子衬着串串圆滚滚的果子很是赏心悦目。荔枝树下纵横交错着条条尺把宽的小径，想必是果农培育果木用的，小径两边没膝深的绿草尚残留着点点露珠，忽闪忽闪的反射着太阳的光线。再往里，山势反而缓了下去，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山坳，中间是两块足有五十亩大小的水面。水面上成群结队的鱼儿悠闲地上窜下潜，泛起的圈圈涟漪由小及大飘荡开去映着阳光如鱼鳞般银芒四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