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窅娘安静地立在御花园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
半晌,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踉踉跄跄地从小道上走过来,那身影越来越近,渐渐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原来是皇太子李弘冀,他身着蟒袍,醉眼迷离地盯着窅娘袅袅婷婷的身影,然后摇摇晃晃地朝她走过来。
窅娘嫣然一笑道:“真巧”
李弘冀的脸向窅娘凑过去,几乎贴在窅娘的鼻尖上,满嘴酒气地问道:“你是谁?见了……皇太子为什么不跪?”
窅娘冷笑道:“奴婢以前只听说有皇太弟,从哪儿冒出来一个皇太子呀?”
一阵风迎面吹来,树叶哗哗作响。李弘冀似乎清醒了一点,他晃了晃脑袋,拍着自己的胸脯道:“什么皇太弟!皇太弟已经被发配到洪州……如今这个东宫是我的,我……李弘冀,才是真正的东宫之主,我是皇太子!”
“哼”窅娘若无其事地弹了一下衣袖,“就算皇太弟被遣往洪州,你怎么知道他就不能奉召进京?而且——就算再不踏进金陵,焉知道洪州不是第二个金陵呢?”
这句话之狠,让李弘冀打了一个趔趄。
当年烈祖还是徐知诰的时候,曾经在赴任升州刺史后,对金陵进行重建,并扩大城周,使之重现繁华。他在金陵远远控制着吴国的朝政,并最终在金陵称帝。窅娘的话无疑提醒了李弘冀:只要有李景遂在,他皇太子的地位就不会稳固。
李弘冀酒醒了大半,他再次定睛看向窅娘,缓缓地,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住口!你这个妖言惑众的妖女!”李弘冀蓦地抽出佩剑,指向窅娘的脖子。
窅娘被李弘冀忽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她镇定了下情绪,一抹嘲讽浮现在嘴角:“你怕了?没想到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李弘冀,勇退吴越军的李弘冀……也会有怕的人!”
李弘冀完全没有料到眼前看似柔弱的姑娘被自己的剑架在脖子上还会说出这些话,顿了顿,李弘冀恐吓道:“信不信我一剑刺穿你的喉咙!”说着向前伸了伸手中的剑。
窅娘忙向后退,被后面的树干挡住。冰冷坚硬的剑锋抵着她的喉咙,仿佛深呼吸一下就会被刺破。窅娘心一横,静静地闭上眼睛。
只听刷地一声,剑已归鞘。李弘冀双目迥然,直视着窅娘。
“你果然有些胆识!”李弘冀赞道,“说吧,今天不会是巧合。你在这里等我所为何事?”
窅娘妩媚一笑,道:“今日大宴群臣,皇太子兴致勃勃,把我们都忘了吧?”
李弘冀调笑道:“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你不是采莲吗……”他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若有所悟地道,“哦,不,你说你叫‘窅娘’!不管怎样吧,本太子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现在已经看清了形势,准备和本太子站在一起了?”
窅娘若无其事地整理一下衣领,慢条斯理地道:“无论奴婢是‘采莲’还是‘窅娘’,我守在这里,只为好心规劝皇太子几句话:佛语说:‘势不可去尽,话不可说尽,福不可享尽,规矩不可行尽,凡事太尽,缘份势必早尽’。”
李弘冀微怔,体味着她话里的含义,犹疑道:“我不信你这些所谓佛语。”
窅娘道:“你现在姑且可以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但是等到他日有变,你恐怕将悔之莫及。”她顿了顿,向前走了一步,站到李弘冀面前,“皇太弟居东宫十三年,并无大错。你立下战功,却得不到皇上的表彰反见责罚。直到韩大人等人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皇上还要问皇太弟的意思。这些……太子殿下难道就看不出什么来吗?”
李弘冀听言又是一怔,沉思片刻,喃喃道:“父皇……他心里不想让我当这个皇太子?”他的语气犹疑,像是疑问又像是自答。
窅娘没有回答他,只是平静地说道:“锋芒太露,势不可久。我言尽于此,劝太子好自为之!”说完转身欲走。
“等等”李弘冀忙叫住她,“原来你在这里等我,是因为我今天拒绝六弟前来道贺的事?”
窅娘停下脚步,暗想:果然不出所料,从嘉被太子李弘冀拒之门外。
热闹的东宫,里面觥筹交错、语笑晏晏。他捧着贺礼,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站在大哥的大门前,小心翼翼地敲开,向执事的人奉上贺礼,等待通报。心里也许是有希冀的吧,他已经登上了那个位置,也许就不会因为自己生得和别人不一样而嫌弃自己、憎恶自己了吧?也不会因为自己爱上了窅娘而被当做敌人看待了吧?
可是,通报的人出来了,“对不起,太子不想见您!”
只这一声,轻易打破了他的希望。
他孤单的转身,向着与热闹的东宫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身后似乎传来肆无忌惮的笑声,他皱着眉努力使自己的脚步快一点,再快一点。
窅娘将手放在胸口,觉得自己的心有些疼。
缓缓站定,有些口是心非的喃喃道:“我不为了什么……如今还有什么值得我去挂念的吗?”
“窅娘……”身后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我会让你看到谁才是你值得托付的人。”
右手被李弘冀拉住,窅娘一愣,随着他的力道转过身面向他。
“跟我来”李弘冀不由分说拉着窅娘。
“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我宁愿死……”窅娘挣扎着。
李弘冀停住,“放心,我只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我要让你看见,无论你要嫁的是一国之君还是一个真心爱你的人,我都是当之无愧的。”
窅娘默然,只好任由他拉着,出了御花园向前殿走去。穿过重重宫门,每个宫门都有人把守,但是没有一个人阻拦。他们进了城楼,爬上城墙,然后沿着城墙脚一直走到一座巍峨矗立的建筑物旁。窅娘喘着粗气,猛地抬头仰望,竟吓了一跳,暗想自己一直向上攀爬了许久,不曾想依然有这么一栋建筑物在面前高耸入云,究竟不知是什么所在。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好奇地问道。
“是伏龟楼……”他凝视着伏龟楼最高处的平台,半晌,向窅娘伸出手,示意地看着她,“我带你上去……”
窅娘犹豫了一下,低下头,调皮地一步跨上台阶,蹬蹬爬了十几阶,边爬边向身后的李弘冀喊道:“咱们比赛,看谁先爬上去。”
李弘冀笑着摇摇头,注视着窅娘窈窕瘦弱的背影,引起他强烈的保护欲,他不无关切地道:“跑慢一点,小心摔下来。”
“你才要摔倒呢……我偏要跑快一点,谁先爬上去谁是英雄!”窅娘笑着喊道。
“好,你是女英雄!我不跟你抢!”李弘冀无奈地笑道。
两个人一上一下,都咯咯笑起来,那笑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爬到一半窅娘已经体力不支,早就没有了先前的轻盈姿态,只得倚在栏杆上大口地喘着气。
李弘冀越过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笑道:“早说你不行吧,还偏要逞强!”
星光惨淡,月色朦胧,万物都在沉睡中,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落在后面的窅娘向四周望了望,不禁有些胆寒,着急喊道:“喂,带我来这个地方又半路扔下我不管,算什么英雄好汉!”
李弘冀听着窅娘语娇声颤,心里不禁一阵柔软,蹬蹬下到窅娘身边,不由分说地搀起她,无奈地笑道,“落在你后面做不了英雄,超过你又‘算什么英雄’!干脆你做英雄,我不跟你争了!”
“这还差不多!”窅娘一副小女儿的娇憨情态。
“这里是金陵城最高的地方!”两个人终于爬到顶上,并肩站在最高处的平台,李弘冀气定神闲地看着窅娘,解说道。
窅娘已经累得体力不支,用双臂把身体支撑在城墙边上,气喘吁吁地道:“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的?”
太子志得意满的俯视着下面的一切:“这里,整个金陵尽收眼底。每当我受了挫折,意志消沉的时候,都会来到这里。我告诉自己,不要放弃,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现在我终于靠着自己的努力登上了太子之位!从今天开始,一切将变得不一样!”
窅娘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笑着问道:“如果太子当了皇上,将会如何治理南唐?”
太子道:“父皇醉心诗词书法音律,朝中大多是附庸风雅溜须拍马的人等。如冯延巳、冯延鲁、陈觉、魏岑等人,哪一个不是个中好手?没有真正治国安社稷的本领也就罢了,还靠着这些本领,在朝堂上结党营私,败坏朝纲。如果父皇让我管理朝政,我一定励精图治,铁腕治国。在内整理朝纲,在外打几场轰轰烈烈的仗,少则两年,多则五年,必能使南唐不再苟安于江南,向周朝称臣!”
窅娘抬头仰视着李弘冀的侧脸,不无崇拜地道:“我相信你,你是个大英雄!如果你当了皇上,一定会实现你的抱负!”
李弘冀心下感动,情不自禁的把手盖在窅娘的手上。好久,定定地凝视着窅娘低垂的双睑,竟莫名生出知遇之情来,他握着她的手受宠若惊地道,“谢谢你,如果你肯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辜负了你的希望!”
窅娘没有躲开,鼓起勇气迎上他热切的目光。月光下,她羞赧的脸庞,恰似一朵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李弘冀不禁看得呆了。
“你想清楚了吗?愿不愿意……跟着本太子?”
李弘骥喉结动了动,征询似的望着窅娘。是的,是征询而不是胁迫,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越和她接近就越觉得她凌然不可侵犯,面对着这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女子,他竟觉得手足无措、无计可施。
窅娘一怔,脸上变了颜色,冷冷地道:“太子当日苦苦相逼,可曾问过窅娘的意思?”
李弘骥手足无措,歉意地道:“是我该死,反正……反正你也是本太子的人了,不如……”
“请太子殿下自重!”窅娘的身体靠在齐腰的女墙边,“如果太子再往前走一步,窅娘立刻从这里跳下去!”
李弘骥见状急忙退后一步,连连道:“你不要激动,本太子答应你,不勉强你就是了!”
窅娘这才低垂眼睑,恭敬地道,“太子殿下英明神武,在常州与众将士浴血奋战,立下赫赫战功,今日终于入主东宫,百官朝贺,无不歌功颂德!窅娘奉劝太子殿下,万不可因为一个宫女,而使您的声名受损!这样,窅娘也会自愧不已的!”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李弘骥似乎松了一口气,满不在乎地道,“本太子不在乎他们说什么!我就要光明正大的把你带进东宫!我堂堂一个太子,收一个宫女在宫里,还轮不到他们说三道四!”
“可是我在乎!”窅娘抬头仰视着他,郑重地道,“您是太子啊,这么高大威武、有勇有谋,有多少名门闺秀仰慕着您,巴不得以身相许。可是您的身边至今仍只有一个太子妃,她美丽高贵,是您的贤内助,如果窅娘跟着您住在东宫,岂不寒了太子妃的心?即使窅娘甘愿一心侍奉太子和太子妃,太子妃难道就愿意和窅娘共事一夫吗?窅娘不能这么自私,伤了太子和太子妃的感情,如果惹太子妃动怒,闹得朝野尽知,龙颜大怒,那窅娘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李弘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半晌,笑着道:“这样说来,你倒是一心为本太子着想了?但你这话未免说得太好听了,让本太子不由地怀疑你的真实目的。”
窅娘也一笑,歪着头看他,“太子可以不信,反正窅娘对于你来说也是无足轻重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但是窅娘今天一旦有所不测,郑王爷必定拼死为窅娘请命。太子固然不把郑王爷放在眼里,这一点从您今天将他拒之门外就能看出来,但是……俗语说‘人急烧香,狗急蓦墙’,郑王爷以王爷自尊更不会一直甘心被羞辱,您就不怕他被逼急了,硬要和你拼个鱼死网破吗?那太子您好不容易得来的储君之位,不是岌岌可危吗?”
李弘骥一愣,不悦地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他!”
“不,我是为了太子您!”窅娘矢志不渝地看着他,“太子对窅娘的真心,窅娘一直心知肚明,我不愿意看到你和从嘉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逼人莫太急,留得太平身’,从嘉本无意与你争储位,兄弟之间为何要相互猜忌,和平相处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李弘骥心中震撼,凝视着她,好奇地道:“我伤害过你,你难道一点都不怕我吗?在这种时候,你哪来的这些勇气,还来关心我和六弟的关系!”
“我怕!”窅娘深吸一口气,坚定地道,“但我更希望你们兄弟和睦,就算要窅娘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如果有这么一天,我们兄弟兵戎相见,你会站在谁的一边?”李弘骥不甘心地试探道。
“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谁也不帮,我会死……”窅娘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道,“这样,我就不会看到你们兄弟相残!”
李弘骥彻底被折服了,他点着头,不无敬佩地道:“我明白了!本太子答应你,会善待六弟,不再找他的麻烦!”
“多谢太子!”窅娘释然地松了一口气。
“不仅如此,本太子还要让你亲眼看到我是如何励精图治,将南唐治理的蒸蒸日上的。你信我吗?”李弘骥情不自禁地上前握住她的肩,用渴求的目光望着她。
“我信!”窅娘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反问道,“那么太子信任我吗?信窅娘是真心为太子着想?”
“我信!”
“那就好!”
窅娘笑了,轻轻拂下他放在自己肩上的双手,转身,缓缓走下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