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下，城门大开。得胜还朝的李弘骥身着红色战袍，骑着高头大马，在一片鸣锣开道中，接受百姓的顶礼膜拜。
“恭迎燕王得胜还朝！”百姓自发跪在两旁，呼喊声此起彼伏。
李弘骥俯视着地下的百姓，愈发得意起来。一个侍者上前谄笑道：“燕王殿下，皇上已经在早朝，请燕王澄心堂觐见！”
“有劳公公！”李弘骥笑着点头。
公公点头哈腰，媚笑着：“王爷立下战功，皇上一定会重重有赏的！”
李弘骥嘴角上扬，讳莫如深地道：“你说，本王如今还缺什么？”
公公一愣，笑着道：“小的打嘴！王爷当然什么都不缺！”
“哈哈哈”李弘骥不答话，断喝一声，策马扬鞭向皇宫的方向奔去。
“你说……他缺的是什么？”躲在人群中的窅娘微笑着看向樊若水。
若水也看着她，笑道：“我猜，他期待的是一个储君之位。”
窅娘失笑，耸耸肩，摇头道：“只可惜……”
她的话没有说完，静静地注视着人群。此时，大街有一队送葬的队伍正向他们缓缓走来。
周府的白衣素盖在街上绵延数里，一路哀号震天，跟在后面的家眷哭得呼天抢地，场面好不凄凉。
众人来不及反应，一个个张大了嘴巴。
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他们悠然的表情显得特别另类。樊若水始终微笑着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从身边经过，手里摇着折扇，轻描淡写地道，“一家欢喜一家忧，好一场热闹的悲喜剧啊！”
周围人还在议论纷纷，“大司徒怎么说死就死了？”
“谁知道呢，年老之人，不一定是得了什么病吧？”
“听说呀……”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几天前的晚上，被人害死了！”
“……”
“你猜，会是谁做的？”若水摇着折扇向窅娘看去，脸上是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
窅娘一笑，伸出纤手指悄悄指向不远处的主仆二人：“我猜……是他！”
此刻，他们还在窃窃私语着。
小厮凑到主子耳边，不安地道：“熙公子，都点检派我们来南唐秘密视察民情，公子却暗杀了他们的大司徒……我们势单力薄，这次的行动，是不是目标太大了？”
主子不耐烦地道：“罗里啰嗦些什么啊！这老匹夫知道窅娘的身世秘密，如果被他捅出来，李璟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不全都泡汤了吗？”
“是是是”小厮连连点头，奉承道，“熙公子统筹全局，小的自愧不如！”
正说着，一个清脆的女孩的哭声突兀地响起，“爹爹……不要带走我爹爹，我要爹爹！”
“好熟悉的声音！”男子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二小姐，听嬷嬷的话，不要跟去！”一个老嬷嬷费力地拉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她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身量单薄，形容尚小，却满脸都是野性的倔强，目光追寻着送葬的队伍，身体前倾，用力和老嬷嬷拉扯着。
“原来是她……”那主子愣愣地看着女孩，有什么东西滑过喉咙，他的喉结动了动，眼睛离不开她的身影。
小厮循着主子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女孩有张小小干净的瓜子脸，削尖下巴，眉间若蹙，正中有一颗明显的红痣，好个漂亮模样。
“公子认识这漂亮小姑娘？”
主子似没听见，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群中的女孩。
“你不要拉着我，我要跟着我爹爹！”
“你爹已经死了，你跟着也没用！好小姐，跟着嬷嬷回家去吧？”嬷嬷显然已经被她缠得没力气了，开始哀求道。
“你胡说！”女孩已经挣脱了嬷嬷的束缚，“他前几天还给我讲故事，他怎么会死！”
她泪眼磅礴，脸上有一抹倔强的执拗，抢跑一步追上队伍，那单薄的身影和凄然的哭声，观之恻然。
“小小年纪就长成如此勾魂摄魄的模样，江南美女如云，真不是徒有虚名啊！公子这次一定要好好玩一玩，不可虚度此行！”小厮抹了一把嘴，猥琐着道。
主子转身白了他一眼，“住口！你没看出来他是大司徒周宗的二女儿吗？岂容你这种人亵渎！”
“管她是谁家的！”小厮紧走几步跟上主子，嬉皮笑脸道，“将来都点检大人踏平江南，还愁这些人不向煕公子投怀送抱吗？”
“这里人多口杂，小心泄露了身份！”主子轻声提醒，正色道，“热闹也看够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回去吧！”
“是”小厮唱诺，亦步亦趋地跟上主子。
“我们也看够了，该回去了？”樊若水笑道。
窅娘笑着点点头，用手指过已经远去的李弘骥游行的队伍，又指着哀丧的殡仪队，痛快淋漓地道，“看这些热闹的场景，你想起了什么？南唐正在上演一场好大的戏，不是吗？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操纵这些人物的命运，让他们按照我们想象的情节发展下去！”
南唐澄心堂大殿，文武百官分列两边。李璟端坐龙椅，庄重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燕王驾到——”殿外由远及近的传来侍卫的通报声。
“恭迎燕王得胜还朝！”文武百官高声齐呼。
李弘冀疾步进殿，他身披红色战袍，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头盔上的花翎随着苍劲有力的脚步有节奏的晃动着。在台阶下站定，向李璟行礼：“儿臣拜见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璟略点点头，道：“朕也不敢奢求什么万岁，只要你好好听朕的话，朕就能多活几年。”
李弘冀一怔，“儿臣不懂父皇的意思，若是儿臣做错了什么事惹父皇生气，儿臣愿意听父皇教诲，悉心改过！”
李璟掩嘴咳嗽几声，脸上的肌肉紧绷着：“你没有错，是朕错了。朕制订善待俘虏的政策，错了。”
李弘冀听出弦外之音，抬高声音，不屑地道：“如果父皇因为儿臣杀了吴越的降将而动怒，儿臣不服。”
李璟脸色微变：“你是有理由不服朕的政策，如今你翅膀硬了，朕的什么话都不听了……”
李弘冀急于领功的心情被李璟浇了冷水，不禁一阵气恼，脱口说道：“我杀俘虏没有错。父皇实行仁政，善待俘虏，以俘换俘。实际上这种政策未必就好！试想战士们在沙场上，只要一投降就可以保住性命，等待被换回国，又怎么可能拼命杀敌？士兵没有战斗意志，要想打胜仗谈何容易！”
李璟愠怒道：“推己及人，你杀了吴越的降将，以后恐怕没有人再敢投降。更激发了彼方的士气，以后但凡有兵戈，那些人必定以死硬拼。我们岂不是更加无力阻挡？”
“皇上……”
李弘冀刚想再说什么，只听见身后有人高声叫出。回头看，原来是韩熙载排众而出。韩熙载上前道：“老臣有话要说……”
李璟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韩熙载道：“燕王得胜还朝，不仅保住了常州，更收复失地，退吴越兵。这是我朝近十年来为数不多的大捷，此等大功没有得到嘉奖反而平添斥责，臣为燕王……不平啊！”
宰相孙昇也附和道：“韩大人说得对，燕王斩杀俘虏，极大地鼓舞了南唐将士奋勇杀敌的士气。这次胜利冲开了我朝在对周战场上失败的阴霾，让我军士气大振。”
李璟一愣，“你们……”
“景遂……你的意思呢？”李璟转向皇太弟李景遂问道。
李景遂犹豫着站出来，忖度着皇上的意思，无奈道：“我……臣弟也请皇兄表彰功臣，犒赏三军！”
李璟一怔，心里暗想着：朕的意思是让弘儿功过相抵，防止他以后居功自傲。朕把问题推给你，就是想借你的口说出来。没想到你居然不理解朕的意思。
“嗯”李璟不胜疲乏地点点头，“今天晚上设宴款待燕王，犒赏三军……朕有些累了，散朝吧。”李璟说着欲站起身。
“皇上……”韩熙载忽然跪下一声大喊，“皇上留步……微臣还有话要说！”
李璟面有不悦，但是仍表现出耐心，“好，说来听听。”
“皇上……”韩熙载跪在地上，慷慨陈词，“燕王临敌不逃，可见其有胆略；战局混乱，择良将于瞬息，可见其眼光；以性命担保，与将士同生共死，可见其有决断，精通带兵之道；斩俘虏于军前，大壮南唐军威，吴越为之胆寒，可见其勇毅。臣请……立燕王为太子！”
韩熙载的最后一句话像重石忽然掷在地上，满朝文武为之一震，有反应迅速地赶忙跪下道：“请皇上立燕王为太子，以安社稷……”
韩熙载和燕王对视了一下，胸有成竹地点点头。
“这？你们……”李璟措手不及，惊得从宝座上站起来。
萧俨、孙昇等人继续在殿下高声道：“臣等恳请皇上立燕王为太子……”
李璟错愕地看着跪下奏请的人，目光再次求助似的看向皇太弟李景遂。
李景遂默然站立，面如死灰，半晌，喟叹一声缓缓跪下道：“臣弟奏请撤销皇太弟之位，改立燕王李弘冀为皇太子。”
李璟听言，颓然地坐回宝座上，“好，就依众位的意见。燕王李弘冀立为东宫太子，皇太弟李景遂降为晋王，明日起程洪州藩地。”
徐府，下了早朝的徐铉大步流星地进了门。
“正好两位都在，今日早朝发生了一件大事！”徐铉来不及喝口水，坐下便开口向樊若水和窅娘道，“燕王李弘骥得胜还朝，韩熙载和孙昇等人联合上奏，请立李弘骥为皇太子！”
“什么……你说李弘冀被立为太子？”窅娘诧异道，“那皇太弟呢？”
“皇太弟这会儿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去洪州番地了！皇上还下令犒赏三军，李弘骥正在宫中大摆庆功宴！”
“我早就预料会有一番大变化……”樊若水接口道，“李弘冀得胜回朝，韩大人他们必定不会错过这次邀功请赏的机会。”
窅娘沉默着点点头，若有所思。
徐铉看向窅娘，问道：“李弘冀如今权势不比往常，情势迫人，我们该如何打算？”
窅娘沉思半晌，道：“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他能收住气焰……”
“他能吗？”门外传来一个人的质问。
那声音那样熟悉，让窅娘的心莫名地收紧了一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只见李煜一身素服立在门外，一双眼睛顾盼神飞，在不大的厅堂内巡视几下，停留在窅娘脸上。
窅娘怔了怔，渐渐垂下眼睑，将头低下不再看他。
李煜径直走过去，不顾徐铉等人在场，双手握住窅娘放在胸前的纤手，“你受苦了……”他声音低低的，温润如春风。
若水轻咳了一下，站到李煜面前，“草民樊若水……见过郑王爷。”
李煜将视线从窅娘身上移开，和樊若水的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李煜在他的眼中读出了深深的冷意。
徐铉因问道：“宫里正在为皇太子大摆庆功宴，你准备怎么办？”
李煜道：“我正为此事而来。你这会儿为何不在东宫？”
徐铉摇头道：“我不过虚应故事，倒是郑王爷……”
窅娘因向李煜道：“太子入主东宫，是件大喜事，百官无不借此机会向太子道贺。如果你不去，势必会落人话柄，召来不满。”
徐铉忙道：“皇太子素来和郑王爷不和，如果此去言语不和，岂不是反遭羞辱？”
李煜道：“正是，我还是不去的好。”
窅娘摇摇头，“我们为他祝贺是出于好心，他善待便罢，如果恶语相加必定会失了人心。好与不好，理总在我们这一边。”
徐铉赞同道：“窅娘说得对！如今情势，我们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李煜无奈地道：“他如今大权在握，我已经被他牢牢掌控在手里了，我还能怎样呢？倒不如逆来顺受，任他摆布！”
李煜和窅娘单独走在徐府的后花园里。
窅娘一路跟在李煜的后面，半晌，开口道：“娥皇……她好吗？”
李煜目视前方，不假思索道：“好，人人都赞她好，她也果真像世人称赞的那样。”
窅娘蓦地一震，停下脚步：“你……”
李煜回头看着窅娘，“只是我已经把心交给了你，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窅娘躲开他的眼神，岔开话题，“你今天跑来不是专门为了庆功宴吧？为什么可以这样肆无忌惮的出来，不怕她派人跟踪你吗？”
李煜微怔，疑惑道：“你知道她派人跟踪我？”
“我不知道，是我猜的！”
“大司徒突然遇害，娥皇回去处理丧事去了！”李煜答道。
窅娘故作惊讶之态，“有这等事？”
“是啊，真是瞬息万变，世事难料啊！”李煜感慨道。
窅娘坐在石凳上，幽幽地开了口，“是我不好，不该跟你闹脾气！这些天我认真地想了想，如果你大哥执意跟我们作对，以我们现在的处境根本无法与他抗衡。所以你明知道这是个阴谋，也只能被迫接受！对吗？”
李煜诧异地张大了嘴巴，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就看透了事情的真相，凝视着她，充满感激地道，“你怎么能这么理解我，这么宽容我？我负了你，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啊！”
窅娘一时百感杂陈，眼中含泪，抽噎道：“不！都是因为我，为什么法眼禅师要说这么一句不负责任的话！我害你被你大哥猜忌，时刻处于危险之中！”
“不要再说这种话！”李煜打断她，柔声道，“让我们直面这个事实吧，不管法眼禅师说的是真是假，我决定不再忍让！你是我的，任何人都别想夺走！”
窅娘听言一震，心里默念着：这才是我爱的李从嘉，有你这句话，我就算为你冒再大的险也是值得的了！
他们相对凝眸，一时间，都柔肠百折，凄然泪下。
“窅娘，我好想你！”李煜哑声道，俯下身，他的唇灼热地盖上她的，手臂箍紧了她。他颤栗地、烧灼地吮吸转动，那股强劲的热力从她唇上奔窜到她的全身，使她身体的每个部分都紧张起来。她彻底投降了，也学着他的样子回应着他。
终于，他松开了她的唇，捧起她梨花带雨的脸，凝视着她，她的嘴角带着抹娇羞怯怯的柔情，那样含羞带怯，又柔情万斛。
“你怎么那么残忍？”他用大拇指轻轻的抚摸她的面颊，沉痛地低喊，“那天你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是安心让我心疼死吗？”
“不，你才残忍！”窅娘的眼角掉下两颗大大的泪珠，哽咽道，“你已经有了她，还过来纠缠我！你明知道我不能拒绝你……若水骂我没骨气，我也恨，可我就是没骨气啊！一想到你和周娥皇在郑王府里卿卿我我，我就发誓要忘掉你，可是一见到了你，我就怎么也恨不起来了……”
“啊，窅娘！”李煜一阵心痛，却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将窅娘紧紧拥在怀里，柔声道，“有你这句话，我就什么都不怕了！还记得我们的誓言，‘生同一个裘，死同一个椁’，有这样坚定的誓言，我们还怕什么？我会拼掉我的生命，来实现这个诺言，来为我们的命运奋斗！”
窅娘感动地依偎在他怀里，她的耳朵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史无前例地感受到他真切、浓重的爱。她赖在这温暖的怀中不肯抽身而出，在心里默念着：也许，也许爱情和仇恨我能兼顾，我能兼顾！
良久，她默默地抬起头，饶有深意地看着他，欲语还休地道：“如果……我说的是如果，让你当皇太子，你会怎么样呢？”
李煜像听了笑话一般，失笑道，“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你呀，脑袋里整天想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窅娘不依，执拗地继续追问道：“如果可能呢，如果你能当上南唐的皇帝，你会怎么治理南唐？”
李煜沉吟片刻，认真地道：“大哥得胜还朝，百官拥戴，这次胜利冲开了我们几年来对外战争节节败退的阴霾，从一定程度上讲，确实对鼓舞南唐的士气起到了积极意义，但是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们能有一种办法避免战争，四邻和睦共处，岂不比这种征杀抢掠、让生灵涂炭的方式好得多吗？”
窅娘赞同道：“这话说得有理！想我们上次出走，饱受战争荼毒的百姓早就不堪重负、怨声载道了。如果皇太子能够像你这样为民着想，南唐的百姓就有福了！”
李煜无奈笑道：“大哥一直主张扩张版图，通过战争手段弥补国库亏空，但是这些年，我们在对后周的战场上连年失利，亏空严重，又要对周朝供奉，更加重了财政负担，实在不应该再兴战事，而应该休养生息。试想，如果我们南唐励精图治，发展经济，不仅能使百姓安居乐业，还有空余的钱来扩充国库，用在秣马厉兵、增强国力上。只要我们的国家强盛起来，外敌就不敢入侵，不是也一样能让四海来归吗？”
窅娘不无崇拜地仰视着他，脸上露出笑意，在心里默默念道：“没想到他看起来寄情山水、诗画，不恤政事，却胸有沟壑。从嘉，我相信你，你一定会做个仁政爱民的好皇帝。百姓只有跟着你，才会安居乐业。”
两人相处了一炷香时间，花园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裴厚德气喘吁吁地赶来。
“王爷，到处都找不到您！百官差不多都到齐了，徐大人让奴才来通知您，尽快去东宫给皇太子道贺……”
“知道了！”李煜答应一声，垂下头，在窅娘额头上印上一个轻吻，恋恋不舍地道，“你要坚强，要相信任何苦难都是暂时的……我得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去吧，小心应对！”窅娘平静地看着他离开，在视野里消失不见。
半晌，她从怀里掏出那蜡丸密函，小小的纸团已经被她无数次的打开翻阅，揉搓得不像样子。从嘉，也许这是我唯一能把爱情和仇恨兼顾的方式，这也是你希望的结局，不是吗？
即使已经看过很多遍，她握着这纸团的手依然在颤抖，再一次打开，那纸上赫然写着五个字：李煜坐东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