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府，韩熙载安静地坐着。
“大人，茶要凉了……”秦蒻兰巧笑嫣然，一面为他更换了凉掉的茶。
韩熙载只是略垂了一下眼睑，继续凝神索思。
“大人这是怎么了……”秦蒻兰心下疑惑，向身边的侍女问道。
“不知道呢！送殡回来就一直这么坐着，好几个时辰了！”
“哦”秦蒻兰点着头，再打量韩熙载，只见他微眯着双眼，时而微捋鬃须，时而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大人，您在想什么？”秦蒻兰这才意识到韩熙载的异常，小心翼翼地问道。
韩熙载忽然警觉地睁开眼，露出一副惊骇的神色，霎时如醍醐灌顶，自顾自地感慨道：“没想到，我韩熙载自认阅人无数，居然被一个毛丫头玩弄于股掌之中！糊涂啊，糊涂！”
蒻兰吓了一跳，待要细问，只见韩熙载已经起身。
“来人那！备轿！”
“大人要去往何处？”蒻兰忙问道。
韩熙载顿了一下，审视着秦蒻兰，郑重其事地道：“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和芙蓉楼的采莲情同姐妹，此事关系重大，你最好老实在家待着，不许去招惹是非！”
“这……”秦蒻兰迟疑了一下，心中一颤，涌上了不详的预感。
艳阳高照，郑王府内一片平和。
郑王妃周娥皇看见李煜回府，一声不响地跟着他进了书房，看着他坐定，开口道：“人死不能复生，王爷节哀顺变吧！”
“哦”李煜抬起头，淡淡地道，“我会的，不用担心我！”
“嗯”娥皇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有什么事吗？”李煜发现了娥皇的异常，疑惑地问道。
“我……没有，没什么事！”娥皇尴尬一笑，“王爷出去半晌，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了！”
“好，你去吧。”李煜头也不抬地道，“不要整天待在府里，有空带着红绡去找大嫂聊聊天也是好的。”
李煜说得无心，周娥皇却听得有意，脸上立时变了颜色，便委屈地道：“你到底在怀疑什么？我们是夫妻呀，我竟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会对我这么戒备森严？自从我们上次吵架，我就什么都了解了，我再没有去找过什么人‘告状’，请你相信我！”
李煜停顿了一下，放下笔，平静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如今大哥不在了，大嫂孀居着，你去找她聊聊天，替她解解乏闷，不好吗？你未免太警惕了！”
“我……”周娥皇愣怔了一下，一时语塞。
“你歇着去吧，我一会儿还要进宫办事！”李煜的语气依然淡淡的。
“王爷……”丫鬟红绡笑着递上茶，“难得今天不忙，既打开了话匣子，就让王妃陪您再聊一会儿吧？”
“红绡！”娥皇面色尴尬，低声斥道，“王爷面前哪有你说话的地方，还不快退下！”
李煜听言转过脸，皱着眉头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她，亏她还跟着你这么多年！”
“啊！”红绡慌忙双膝跪地，自责道，“奴婢该死，是奴婢多嘴，请王爷治奴婢的罪，千万不要怪罪到王妃头上！”
李煜不耐地摇摇头，起身将红绡搀起，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和，“没有人要治你的罪！你和王妃朝夕相伴，等于也是我的家人，我不管你在司徒府上怎么样，在郑王府，没有那么多礼数！”
“王爷……”红绡受宠若惊地望着李煜，双膝一软又跪在地上，鼓足勇气诚恳地道，“既然王爷把奴婢当成‘家人’，奴婢就大胆跟您说几句心里话。奴婢求您，不要这么对待王妃。您常常一出去就是一整天，王妃就常常心神不宁地坐在窗前张望。明明不幸福，在皇上和皇后面前又要装成很满足的样子。外面的人都说您和王妃多么恩爱，其实王妃心里的苦说给谁听呢？惟有灯知道罢了……”
“红绡！”王妃涨红了脸，斥道，“王爷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是要你一个丫头评头论足的！”
“王妃——”红绡忍不住低喊道，“你长得那么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初有多少王公贵族踏破了门槛想求你为妻，你始终不肯。如今好不容易嫁了个才学满腹的皇子、又温润谦让，对待每个人都和颜悦色，原以为你们一定会情投意合，没想到却落得整日长吁短叹。就算性情不和，你们就像寻常百姓一样吵两句也好，但是你们吵架也不曾，每日只是淡淡的，丫鬟们看着怎么像？只有奴婢看着王妃独守空闺，心里疼啊……”
红绡说到这儿，有些哽咽。
李煜的心渐渐抽紧，抬头与周娥皇的目光相触，后者的眼中含泪，连忙避开了李煜的目光，再看地上跪着的红绡也是满眼凄楚。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了吗？”
周娥皇和丫鬟对视了一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正在这时，裴厚德神色匆匆地来到了门口，看到眼前情景，犹豫着没有上前。
“发生了什么事？”李煜没好气地问道。
裴厚德看了看周娥皇，欲言又止。
李煜体察出情况，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两双眼泪汪汪、凄凄楚楚的眼睛，起身跟着裴厚德出了府。
彼时，金陵城大街上车辆纷纷，人马簇簇。百姓知道是钟皇后亲往清凉寺拈香做法会，无不自觉地退避三舍。
车马出了金陵城，缓慢地向郊外走去。
直到了清凉寺门口，却有一辆马车在门外守候。
婉儿掀开轿帘，呵斥道：“是谁在前面，不知道是皇后的銮驾吗？”
“臣韩熙载——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确是韩熙载，下了车，长拜在钟皇后的八抬金黄绣凤的大轿前。
众人面面相觑。
只见韩熙载直起身子，当机立断地喊道：“微臣斗胆拦皇后娘娘的凤驾，自知罪该万死，但事出有因，请容老臣细秉！”
钟皇后点点头，向婉儿示意了一下，婉儿领命，传旨道：“娘娘请韩大人寺内稍候！”
清凉寺的一间禅房内，钟皇后和韩熙载两下落座。
钟皇后为李弘骥之事神色憔悴，在韩熙载面前打起精神，仪态端庄地问道：“本宫身居后宫一向深居简出，我南唐祖训，后宫不得干涉朝政，韩大人有何事相秉呢？”
韩熙载再拜，声音充满沧桑之感，“皇后娘娘恕罪，老臣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为了太子的一世英名，就算为此送掉了性命老臣也在所不惜。”
“有什么事，韩大人但可直言相告！”
韩熙载正义地道：“老臣怀疑太子殿下之所以会误杀自己的亲叔叔，犯下天理不容的大罪，是受奸人蛊惑，迷失了本性！请求皇后娘娘彻查！”
皇后一愣，疑惑地看着韩熙载道：“说来听听！”
韩熙载忙细细禀报：“这件事还要追溯到皇后娘娘千秋之前，那时候城里有个跳舞的姑娘，是金陵城的花魁。”
“记得从嘉当时还跟本宫提过，是有一个跳舞极好的姑娘！”钟皇后脑海中回想起那日李煜向她提及舞娘的时候神采飞扬的表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问道，“有什么不对的吗？”
“有一天，她到老臣府上做客，正好遇见了这座寺庙的法眼禅师……”韩熙载娓娓道来，将法眼禅师如何断言，以及“采莲嫁天子”的传闻如何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细细禀报了皇后娘娘。
钟皇后听完不禁诧异道：“竟有这种事？所以景遂和弘儿为了这个姑娘开始互相勾心斗角，进而矛盾激化……然后，弘儿就杀了自己的叔叔？她不过是一个舞娘，就算有什么高人断言，也不至于让景遂、弘儿、从嘉三个人都为她神魂颠倒吧？”
韩熙载道：“老臣一开始也这么认为，所以竟没有把它当回事，直到前几日老臣前去东宫探望太子……”
韩熙载于是将太子临终之前关于窅娘的那段断断续续的话转述与皇后。
“你刚才说，那个花魁就是窅娘？”钟皇后听到这个名字脑袋轰然一炸，暗中思忖道，“怪不得她不肯替弘儿作证，难道，这都是她一手设的局？”
她想到这里，脸色煞白，呆立当场。
“都怪我！”韩熙载叹一口气，自责道，“一个舞娘，利用一个莫须有的断言妖言惑众，继而混进皇宫挑拨离间，这丫头的手段实在让老臣叹为观止！只怪老臣当初错误估计了她的城府，唯恐涉及太多又迟迟没有禀报皇上，如今酿成大错，悔之莫及！”
钟皇后抹了一把冷汗，心有余悸地道：“这也怪不得你！这其中的事情，恐怕远比韩大人所想的要复杂的多！她居然能想到从皇室继承人身上大做文章，目的是什么，是什么人主使的？究竟是谁在妖言惑众，唯恐天下不乱？这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一一查清楚！”
韩熙载不禁一怔，“法眼禅师是老臣的旧交，他是个得道高僧，想必不会……”
“难道你也相信这些高僧高道的妄言吗？”钟皇后冷冷地打断他，“像这样一个妖言惑众的狐狸精，有资格做南唐的皇后吗？不，本宫决不允许！”
那厢，周娥皇怀抱琵琶坐在窗前。脸上的红妆是精心修饰过的，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人人都赞她美，她却留不住自己丈夫的心。就算她向他这样摇尾乞怜，甚至不惜借丫鬟之口说出自己的委屈，依然得不到他的同情。她眼睁睁地看着李煜头也不回地离开王府，心里仅有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拨动琵琶，她把她满腔的委屈和苦楚都藉着一首词唱了出来：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这首词原是他所写。
她在夜里听见他辗转反侧，然后他蹑手蹑脚地掀帏下榻，他以为她已经熟睡，事实上她感觉得到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假装不知。
第二天，她在他的书房里发现了他作的新词，她读了就开始热泪盈眶。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他总是不吝于表达他的情感，他深夜为她辗转反侧，爬将起来为她写这样一首饱含深情的词。他是个多情才子，却将满腹才情、满腔情谊全部留给了另外一个女人。
你和她两人心意，可知我只有这腻枕寒裘，声声更漏，我对你的思念亦是切入骨髓，唯天可表！
这首词用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是那么贴切，那一刻，她明知这是他写给另个一女子的情词，亦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它。
她低头沉吟，暗笑自己卑微。
“王妃……”红绡轻唤，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恍过神，漫不经心地道：“什么事？”
“皇后娘娘来了……”
她一怔，慌忙揩了脸上的泪痕，转身，笑脸相迎。
“儿媳见过母后！”
钟皇后笑盈盈地，“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周娥皇起身，陪笑道：“何劳母后大驾，原该儿媳去宫里给母后问安的！”
钟皇后笑着摇摇头，随口道，“我去清凉寺给弘儿做法会，巧路过这里，进来看看。怎么不见从嘉在府上？”
周娥皇讪笑道：“他一早就出去了，可能宫中有要事吧。他总是这样匆匆忙忙的，儿媳也不知道他整日忙些什么。”
“哦”钟皇后点点头，打量着周娥皇，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宫中果真有那么多事情要忙吗？”
周娥皇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
钟皇后拉过娥皇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端详着她，不忍地道：“瘦了，也憔悴了，从嘉让你受苦了，是吗？”
“不是的，这怎么会呢？母后过虑了！王爷他对我很好！”周娥皇忙不迭地掩饰道。
“那就好啊！”钟皇后略一心酸，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刚才你唱的是什么来着，本宫记得有这么几句……”
她凭记忆重复着周娥皇的唱词，“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定定地看着手足无措的周娥皇，“这是你自己的心声吗？本宫一直以为你和从嘉两个人琴瑟和鸣，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没想到……”
周娥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母后误会了，我们真的过得很好。这首词不过是儿媳偶发感慨……”
钟皇后注视着她躲闪的眼神，心中酸楚，怜爱地道，“母后是过来人，你的眼神分明告诉母后，你过得不快乐……”
周娥皇的眼圈一红，跪下道：“母后不要担心，这都是儿媳心甘情愿的。”
“可怜的孩子！”钟皇后心中一紧，柔声问道，“从嘉喜欢上了别人是吗？”
“母后……”周娥皇哽咽，肆意流下来的泪水轻而易举地冲破了她的伪装，长久以来在心里筑起的防线一旦被攻破就溃不成军。
她幽怨地摇着头，纠正着钟皇后的话，“他不是‘喜欢上了’别人，他是早就心有所属，在儿媳嫁过来之前，他心里就一直住着另一个女人。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走进他的心。”
“好孩子！”钟皇后猜透了七八分，拍着娥皇的肩膀，试探地道，“告诉母后那个人是谁，母后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周娥皇摇着头，凄楚地道：“儿媳不能说，不能说，求母后不要问了！”
“你不说，母后也猜到了！”钟皇后凝视着她，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猜想，“是窅娘？”
周娥皇愕然，诧异地望着钟皇后，“母后，您是怎么知道的？”
钟皇后的猜想被证实，因情不自禁地叹道：“母后什么都明白了！难得你是个贤淑明理的好媳妇！从嘉现在的身份不同以往，他现在是郑王，不久之后就是太子，将来就是我们南唐的皇帝，他的后宫不可能只有你一个人，你要做好准备！”
娥皇停止了抽噎，迟疑地问道：“母后的意思是？”
“是”钟皇后点头应道，“皇上有意立从嘉为太子。”
娥皇脸上露出由衷的微笑，慌忙道：“母后教训的是，儿媳日后一定以身作则为后宫表率！”
“这就好……”钟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母后还给你带了好吃的，记得你刚进宫的时候最喜欢吃宫里的牛肉糕，母后特意吩咐御膳房给你准备了些，快尝尝还是不是以前的味道？”
“谢谢母后！”娥皇忙接过糕点，拿起一块放在口中咬了一口。
“哇”娥皇忽然一阵反胃，将吃到嘴里的糕点吐了出来。
“你这是怎么了？”钟皇后看着娥皇难受的样子，疑惑道。
“我……”娥皇欲言又止。
“该不是……有喜了？”钟皇后满怀期待地看着周娥皇。
娥皇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羞涩地点点头。
钟后一激动，握住娥皇的双手，“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母后？”
娥皇不好意思地笑道：“儿媳也是刚刚知道……”
“从嘉知道了吗？”
娥皇摇了摇头，“王爷每天都来去匆匆的，我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傻孩子……你把这件喜事告诉他，他说不定有多高兴呢！从嘉虽然身处要职，要帮着皇上打理朝政，但是你现在怀有身孕，也需要他每天多花些时间陪伴。”皇后嗔怪着，怜爱地看着她，“母后知道，你是个老实憨厚又没有心机的孩子，但是从今天开始，你要记住，女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事，尤其是深宫中的女人，不要以为只一味三从四德就可以了，有时候要学会思考！”
“是，儿媳遵命！”娥皇忙应道。
钟皇后欣慰地点点头，起身一边关切地嘱咐道，“母后宫中还有事，你好好保重身体！”
“是，儿媳恭送母后！”
“嗯”钟皇后回身看了一眼周娥皇，意味深长地道，“大司徒是我们南唐的功臣，他为我们南唐立下过汗马功劳，相信他的女儿也是好样的！希望你不会让母后失望！”
钟皇后马不停蹄地赶回凤仪宫，第一件事情就是叫来了禁卫军统领陆雄。
摒退了众人，她面色凝重地向陆雄道：“本宫要交代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请你务必给本宫办好！”
“是，卑职一定誓死效命！”陆雄忙应道。
钟皇后娥眉倒蹙，凤眼圆睁，“派人跟踪窅娘，看她在耍什么狐媚手段，本宫一定要揪住她的狐狸尾巴，让她现出原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