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方合起书，神色变得安详而又严峻。“你们也许奇怪，我为什么对你们这篇稿子这么重视。老实说就是为的这个。地球要毁灭了、人类要完蛋了，一切都要结束了，一方面，大家拼命地享受啊，泄欲啊，疯狂啊……这在许多国家已经成了一股潮流。有人预言，要不了多久这股潮流就要淹没整个世界。另一方面，世界上不少人，每天都在为人类挖掘着坟墓：原子弹、核武器已经足以把地球毁灭上几百次几千次了，他们还在拼命地生产、扩散；大气污染、水污染、生态破坏，已经把人类生活、生存的环境搞到不能再糟的地步，他们还在一刻不停地制造、加剧。这能说不是危机吗？能说不可怕吗？面对这种局面，人类不拿出真正伟大的精神和勇气是不行的！我之所以特别看重你们写的那棵老白果树，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不知道我把意思说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起码是把我说明白了。”
史青明面前洞开了一扇窗户，思绪随之飞向天空、原野、历史、未来……她有生第一次觉出，自己和自己的劳动，竟然能够与整个人类的命运，联系得如此紧密。
“好了，你们还有什么想法没有？”楠方显然要结束这次谈话了。
“没有，这就很谢谢了。”
史青明生怕人家变卦似的。珊珊却赶忙插上嘴来：“楠方老师，我们这次考察是自费，花了5000多块钱。我们那位吴姐把孩子的托儿费都垫上了，愁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算了算了。”
珊珊只当没听见：“……你们财大气粗，如果能帮我们一把……那可就太感谢啦！”
这个珊珊！真是得寸进尺！人家答应给最高稿费不什么都有了？怎么又额外提出这种事情来！
楠方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与部主任交换一个目光，倒笑了。说：“都说耍笔杆的不如拿称杆的，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那话真算是到家了。我们办刊物的总觉得自己不容易，你们这些搞科研的比我们还不容易。行，这5000多块钱，就算是对你们这种自费考察精神的鼓励。小琼，你负责，弄好了我签字就是了。”
“怎么样，我们主编够意思吧？”琼姐儿半是夸耀半是卖弄地歪起脑袋。
“谢谢楠方老师。”珊珊露出甜甜的笑脸。史青明木木地，竟然连一个谢字也未曾出得了口。
楠方起身告辞了，部主任这才提出，说是稿子学术味儿太浓，读起来太吃力，需要重新改写一下，增加一点文学色彩和故事性。
“哎哟，我可是没有一点文学细胞！”
“有我哪！”珊珊大包大揽，“在学校我是文娱委员，还写过快板书和小话剧哪！”
尽管当过文娱委员和写过快板书、小话剧，珊珊还是花了整整半个月才改出一遍稿子。题目变成《东方树王的秘密》，结构和内容也做了不小变动。乍一搭眼，史青明只觉得浑身难受，怀疑这还是不是原先设想和考察的那个东西，但怔过后仔细想想，觉得内容没离谱儿，比起自己原先的那个“报告”来，确乎好读得多和有意思得多了。
“没想到咱们珊珊还真有两下子！以后当作家看样儿是不成问题啦！”
珊珊却不领情：“以后？现在就不能当作家？你没看现在有些作家那水平儿，话说得跟天书似的，几页都不带有一个标点的。比起那些人来，少说我也能高出几头。”
“哎我的妈妈呀！不用说，下一届诺贝尔文学奖就是咱们珊珊的啦！”
稿子还在润色修改，那天下班，传达老头递给史青明一封电报。电报是圣树实业集团总经理苏玉白发来的，上面盖着两个猩红的“加急”。
电文只有一句：
树王危急 望速前来
树王危急，不用说就是老白果树了，那样一棵老白果树会有什么危、什么急呢？望速前来，不用说就是要去驼来峰了，北京到驼来峰千里迢迢，更加上请假、买票、坐车、转车，哪儿就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
或许早已估计到对方的疑虑和难处，第二天一早，玉白已经敲开史青明的家门，一辆奥迪轿车也已经等候在楼下了。从玉白嘴里知道，自从老白果树新生、金羊庙重建，驼来峰就成了闻名一方的“圣地”。当地政府不失时机地把驼来峰划为旅游区，并且千方百计引来投资者，在驼来峰建起了宾馆，修起了盘山公路和登山索道，把老白果树、金羊庙和山上山下的岩画、风光、民俗连成一气，形成了一条颇具特色的“黄金热线”。那确是引来了众多游客，使盛阳的知名度和财政收入有了大幅度提高。县里尝到甜头，越发把老白果树当成摇钱树，半月前又特意请来一伙“专家”进行实地考察，准备把文章进一步做大。哪想没等“专家”上山就得到报告：老白果树招了虫子。白果树的叶子天生含有杀虫素，不论什么害虫毒虫都沾不得边儿，这是常识，圣树屯一家农药厂的主要原料用的就是老白果树的叶子，老白果树哪儿就会招了虫子？因此众人笑笑，谁也没向心里去。可第二天上山一看，不仅老白果树上爬满了虫子，老白果树周遭的山坡上、草地上也黑压压一片，成了虫子的领地。那虫子看似蝗虫，个头却比蝗虫大出不下三五倍；一身墨黑，五脏六腑也是黑的，独独翅膀是红的；脑袋极小，眼睛非得细细寻觅才能分辨，嘴巴肚子却圆圆鼓鼓、又大又长。红翅虫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不过多长时间便使老白果树千疮百孔，失去了固有的青葱。县里的官员和“专家”们大惊失色，急忙喷药洒药、捕虫灭虫。然而忙活了几天不见成效不说，红翅虫反而越发多了、凶了，连老白果树水缸粗、碾盘粗的老枝和早已超过“九搂八拃一媳妇”的主干，也遭到了蚕食，以至到了生命难保、危在旦夕的程度。这一来惊动了千家万户，在当地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玉白八方求教一无所得，便想起史青明来了——考察时，史青明她们是在圣树屯住过好一段时间的。
老白果树招了虫灾？老白果树千疮百孔、失去了固有的青葱？老白果树到了生命难保、危在旦夕的程度？这如果不是疯言痴语也必定是梦话、笑话！老白果树，那是照耀人世的星斗，那是天地汇聚的生命之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然而面对玉白急切焦灼的目光，任凭多少疑惑惊诧也只有朝肚里咽了。
走，到驼来峰去！史青明几乎是立刻便做出了决定。哪怕并不是为了玉白的邀请，并不是为了弄清老白果树遭受虫灾的缘由和寻找捕虫灭虫的办法，哪怕只是为了证实一个植物界的奇闻，为了那篇《东方树王的秘密》的确切性、权威性，她也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到驼来峰去一趟！
急急匆匆、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来到驼来峰下的那道山坡时，史青明两眼睁睁，看到的是一个更加令人难以置信和惊心动魄的情景：已经被吃空了、掏空了的老白果树随着一阵风吹颓然倒下，变成了一地破碎零星的木屑；而片刻这后，随着浓云狂风般的一阵呼啸，红翅虫消失了，地上的木屑也消失了，消失得纤维无存、粉末不见！
史青明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会是真的。她奔上前去，跪着、爬着，用手、用脚、用胸膛和全部身心寻找着、证实着。然而，面前除了一片空旷的山地还是一片空旷的山地。
完啦！老白果树完啦！驼来峰完啦！一切一切都完啦！完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