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只要凭着他那点权,虽然如今不当主要领导, 可只要挤一挤,还怕挤不进个把人去?眼看一年多就过去了。投资商吃大锅饭那阵,家辉还能勉强混点工分,自包产到户以后,别的人家日子好过,家辉的日子却不好过,他孤身一人,一间草房破烂不堪,遮得太阳遮不得雨,房脊上长起黑菌子,墙边生起青苔,院坝里满是丝茅草。屋里既没多余的粮食,也没有春种秋收必需的各种农具,除了床上的被子。抗边的书,灶台的家什也是 勉强凑合而已。
他的地没法种,也不想种。心灰意懒,白天在家里睡大觉,夜晚和几个单身汉鬼混。多聪明的一个人,渐渐地萎钝起来。老郑看在眼里,更加着急。恰好这时,上边来了通知,叫公社派两个高中文化程度的青年到县上去学习果树栽培技术,据说,学习期满回来。公社要增设脱产的果技员。这一回老郑认真地“挤”了一下,二十多名 应选的高巾毕业的肯年,只有李家辉和另外一个姑娘被派去学习了。
这姑娘名叫李丽梅,是李家山大从的。长得出奇的漂亮,人也自然是十分高傲,她并不像别人那样急着争取这个好机会,仿佛是去也行,不去也漫关系似的。他俩是先后同学,家辉毕业还乡,金菊才读高中一年级,去年高考,也不幸名落孙山,可她家底殷实,父亲和哥哥都在外面工作,所以回得家来,吃穿倒也不愁的。包产地的轻重活几,自有一帮子青年自愿为她效劳,能得到她亲手做的一顿饭吃,和她说说话儿,那幸福就在其中了。
但是这个女子确实对李家辉情有独钟,从小一起长大,而且感情相当的不错。
本地人不需做太多的田地里的功夫,她把时间都花在看书 上了,她读小说,大本大本的,不知读了多少。人家议论说:她李丽梅何必来挤这个饭碗呢!早晚嫁到城里去,丈夫不是干部,也是工人,在城里找个工作还不容易……转眼间,半年学习期满,他俩回到公社来。李家辉简直倒霉透了。根据上边的 精神,公社只可以雇请一名果树技术员。留谁呢?李丽梅被留下了。老郑干瞪眼,他事后才听说,新来的公社书记原是金菊的哥哥的战友,一同在部队里呆过的,这点小小的照顾说到哪儿去也不犯纪槔。
老郑在家辉面前又羞又愧,他觉得对不住他的战友。谁又没有个相好的战友呢,只是,书记的战友活着,老郑的战友不在人间了。李家辉凑凑惶惶过了两个月。当他正要横下心来,跟人跑滩混日月去的时候。老郑找他来了,对他说-本社尤家山有一户名场全县的“万元户 ”名叫江路生,外号“江蛮予”,新近包下丁犬队那一片衰败的、没人敢包的果园!现在急需雇请一位懂行 的技术员为他管理和改造那一片果园。
挺起那果园。郑大伯的话 稍微罗嗦了一点,他满带感情地告诉家辉。那是当年搞一极左路线一的时候,他担任公社书记,没按科学规律办事。搞了瞎指挥,凭着一时热情,平调 全社的 力量,投资几万元;在那贫瘠荒凉的尤家山开辟果园,栽上好几千棵柑桔苗,还有梨树、苹果什么的,为的是。
重新安排山河。然而,凡是强扭的瓜都不甜,不是群众自己愿意干的事情,终究没个好下场,加之那山上泥土少,石头多,少 水缺肥。技术管理更是没头没结,好几年过去了,那些树,就象个害着痨病的女子,不曾有过一个青春勃发的日月,便凋萎得不成样子了。
老郑呢,为这事揣上了一块心病,总象欠着人家什么似的,不好意思去看看那片他亲手搞起来的倒霉的果园,而大队的干部们则象对待瘟牲一样,一想到那。片采园就皱眉头。实行生产责任制以来好久了,谁也不愿承包它,仿佛那是一块不吉利的帖子,谁拣着谁背时……
最后,好心肠的郑大伯露出一副内疚的样子对李家辉说,现在就只好委屈一下,前去帮助江蛮子整治那片未老先衰的园子,既帮了江家的忙,其实也是帮他老郑除去一块心,病,更主要的是一干上两三年,存起一笔工钱,回家修房造屋、娶亲生子,建立起自己的事业来。老郑说,江蛮予提出 的条件是:每月工资八十元,管庄宿、管饭。想想,这报酬实在是够可以的了。
谈话以后第三天,也就是今天下午,江路生来到李家辉的破草房前,捉着一只大红公鸡、二斤红糖四把挂面,仿照从前聘请“先生”的礼数。当他得知华家没有亲属,而门楣又是这般败落的样子,不由得吃了一惊。说明了来意,并说出老郑的名字以后,他手足麻利地帮华良 收拾好被盖行李,催促他快快上路。家辉没有犹豫,没有留恋。事实上,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夜已深。家辉眼睁睁地躺在床上,透过薄薄的纱布蛾帐,只见原来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已投入了一抹月光。月光在粗笨的木箱边缘以及附近的泥地上留下的明亮光影,把屋里的黑色家具、尘封的角落,映衬得分外的黑暗阴森。而高大的立柜后边的角落里,一直未曾间断过的粗重的呼吸声伴随着不时的咳嗽,听起来口叫人毛骨悚然。
他的目光顺着月光的光柱看去,望见土墙上一个四方形的小窗洞,人们称做“牛肋巴”的那种没有窗框和窗扇的窗户”,只用几条篾片横竖编织在墙洞,严格地说应叫做“气孔”,月光从那里投射进来,风也从那里吹进来。
李家辉坐起身来,撩开蚊帐,探身望着那缕光,更没有睡意了。窗洞外面是另一种景象,另一番世界。他披衣下床了,决定出去看看--不是为了观赏月色美景,仅仅是因为睡不着。两年多来,不知有多少夜晚,梦魔和苦闷曾把他驱赶出他的破小屋,到那些田坎小道上去徘徊……
门是虚掩着的。他摸索着穿过堂屋,晚饭是在这堂屋里吃的,他熟悉这里的桌凳家什的位置,没有因碰响桌子板梵发出响声而惊动这座“一”字形草房院的主人们。
他抽开门栓,把厚重的堂屋门打开一个缝隙,闪身出门,立在屋檐下,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微微颤抖了一下,顿觉浑身清爽,黑屋里那种困扰着他、使他一刻也无法摆脱的压抑气氛和各种难闻的气味,立即一扫而光。清冽的、并不寒冷的晚秋的风,原来竟是这般的亲切。
象一个在地窖里躺了多年的人骤然与这清心悦人的晚风久别重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院坝里迈步。他想走到院坝的外边去,那里可以看得很远。他不是为了江家的丰盛的晚餐而来,更不是为了得到那间黑屋子里一张铺了新稻草的小床而来的,他此刻急切地希望看看那片果园。今天到来时天色向晚,热情的主人不愿让他太辛苦,没有领他上山去看看,他只是顺着江路生挥臂的方向,看到了山腰和山顶上有一片依稀的小树影和漫天的晚霞。
虽然他如今是受雇于人,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就是主人。为了郑大伯语意深长的嘱托,也为自己的前程,他朦胧的意识中,认定了自己是那片果园的主人,他将为它付出全部的智慧和辛劳。其实,是主人、不是主人,在我们今天农村这片复苏的土地上,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虽然彻底地埋葬了人剥削人的制度,却也还未曾实现理想的共产主义呵!
家辉迈下阶沿石,刚刚在院坝上走出几步,立即站住。他看见几条狗从周围不同的方向无声地向他慢慢走来,这是大大小小的一群,不知道它们都是藏在哪儿的,此刻在 光下看去-有的丧现出警觉的战斗状态,有的却还懒洋洋的睡意朦胧。这群狗的突然出现,使家辉不免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里迅速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会咬死我么?”
令人更为惊奇的是,狗群并未发出声音,只是默默地问他靠近,完全没有作 进攻状。好象它们是应他的召唤而来侈卫他、或听他有何吩咐似的。果然,刚到江家时第一眼看到过的那条大黑狗,此刻最先来到他的脚边站定,抬起头用一双闪着蓝色光泽的眼睛望着他,另一条大狗和五只小狗贝则站在原地了。
家辉一颗怦怦跳动的心这才安顿下来。接着他 心里就暗暗嘲笑自己的惊惶失措。本来嘛,狗咬陌生客; 既然他日经在这个 家庭里安顿下来了,哪怕还只不过吃了一顿在这群护家勇士们心目中,已经不是一个陌生的客人了。他这样想着,不由得又高兴起来,看了看身边这些显得如此温顾的动物,心中充满主人翁的感觉,又迈步前行了。
清朗的月色布满了整个的天地,苍天格外空明,大地则分外神秘了。天与地之问一派迷茫。令人一时再也想不起白天或夜晚是什么模样,仿佛这一切历来如此,万古如斯, 并还将维持久远……李家辉心中升起了一股身处异乡的情怀。他从未见过这等美好的月色,从未体验过这种新生的感情,过去了的生活顿然显得十分遥远,未来的切却是这般的贴近,这般的清楚、亲切,一种陌生的亲切感,激动着他一颗敏感的心....那儿,月影朦胧的山上,不就是果树么?月光在那里留下明暗交织的色调。那些果树怎么样呢?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家辉为了在这个小镇上办起一所学校,算是花费了他这一段时间的所有的精力与时间,他把他的构思与设想给每一位可以投资的大老板说,直到今天还被拉取喝酒。
“我忻求上帝让我活到看见它实现的那一天,孩子。”
李家辉静静地听他也说下去。
“我已经老了。总觉得看不见那一天了,但每天晚上我都跪在佛像面前祈祷:‘主啊!这不是一个怕死的老人固执已见。不,主啊,决不是。这是我心中的愿望,让我活着看见它吧。看见它,我死也甘心了。阿门。’我就是这样祈祷着。而现在,好象佛像要让我如愿以偿了。丽梅是仁慈的,孩子,难道他没有说过,‘你的请求会得到报偿’?我向他析求了,他已经回答了我。”
“到底是什么呀,老爹?”
“你打算在这里做什么,孩子?”
李家辉笑了,把手插进衣袋里。
最主要的是在这里开办一所学校。还有一些别的工作,但首先是学校,您说怎么样?”
“这就是我所祈求的,孩子。我希望看见这个小镇办起一所学校,我们的孩子们可以在里面学习关于世界的种种知识,可以学会拼写自己的名字而不用再象我一样地画十字代替了。他们可以自己读圣经……你知道吗,孩子?圣经上的字我连一个都不认识,因为我不能读书。
但我们的孩子,我们孩子们的孩子必须自己会读。只要他们能够读书,世界就在他们眼前敞开了大门。这就是为什么我祈祷这一天的到来。孩子,这是一个伟大的开端。等我们的孩子们学会读写自己的 的名字。他们就不会再住在象现在这样破烂的小屋子里了。他们也不会再被人家象现在这样对待了;那时候,他们将有工作。 有较好的食物和衣服。这就是我的幻想,李家辉。”
老人说话时的深厚感情打动了李家辉,也搅动了他的幻梦。他也的幻想很动人。但以为他们一旦学会读写,肤色界限就会消失 。就会有工作做,有钱花,有较好的住房、食品和衣服则是错误的。在国外发展,他看见过许多受过教育的年轻人照样失业。这些失业者大多数还受过高等教育,有的人甚至得过学位。他转过脸,想对牧师解释这一点……
“是的,这是一个伟大的开端!”老人说。
李家辉咬住下唇,决定不说学问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的话了。
他们默默地走着,爬上一座小山。这个小镇一丛丛小土房留在他们身后,留在他们脚下。夜色笼罩四野。那清冷的夜风和无边的寂静对李家辉来说都变得陌生了。他又想起了图默尔的诗句:
大地啊,我还来得及慰藉你痛苦的灵魂,
慰藉你瞬息即逝的灵魂。
是的,太阳落山了,黑夜已经降临,他也已经到家了。是的,这就是家。他停下脚步,回首眺望。一簇簇旧泥房从这儿看过去象一些黑影,那就是家;他身边是一个不识字的老人,却是整个村庄的精神导师,这就是他的家。
老人也站住了,转身眺望。他们看到山下什么地方升起一堆篝火。那鲜红的火苗冲向天空,渐渐燃得明亮起来,似乎要努力驱散黑暗。但周围的黑暗过于浓重,而火光又过于微弱了。它好象是黑色海洋中一个发亮的泡沫。
“那是为你点燃的。”牧师说,“大伙儿准备了一个欢迎晚会。
“那火光看去要消融在黑暗里了。李家辉说。
“它是美丽而明亮的。”牧师说。
他们拐了个弯儿,顺着山坡继续往上走。脚下是茂盛的,柔软的青草,头顶上,明亮的星星在明净的天空闪烁。
他们爬上山顶,停下脚步。在山那边的谷地里,李家辉也冒见了火光。那是差不多一打的细弱的火光,比起这个小镇的那堆篝火,它们是很微弱的。李家辉又回头看了看,做了一番比较,想弄弄明白。他从山顶看得见这个小镇,也看得见那另外一个村庄,这个小镇的篝火比这边任何一点火光都亮,可能比它们全加在 ,起还要亮。可是这些火光分散在广阔的土地上,看起来比这个小镇的篝火驱走了更多的黑暗。
“那是什么地方?”
马思航的村寨。他们那里有一个学校。小马思航是教师。对我来说,穷困的人有一个学校而我们没有,是一块心病。现在可好了。”
黑暗中,不远处,有一个人挺直腰板爬上山来,不过兰配和技师都没瞧见他。
“我跟你说过,可以把你们的孩子送来,我教他们,牧师。可你不干。这这人用英语说着,他的声音柔和,有点沙哑。语气和气而亲热。
李家辉急忙转过身,“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