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表,该是上课的时候了。他点着一枝香烟,慢慢朝大街走去。人们从门口和窗口望着他,向他致意。大伙看他走了过来,立刻就想起他在教堂里的讲演。他说,新鲜空气对人的健康有利,还说丽梅喜欢人们敞开窗户,喜欢人们不但洗净他人能看见的地方,还要洗净人家看不见的地方,比如脖子,耳朵根儿……于是,有些老妈妈赶快打开了窗子。
李家辉正走着,忽然听见一阵高声大笑、尖叫和咳嗽,这声音越来越清楚,它仿佛是从老农民们的小房那边传过来的,人们会意地互相看看,并叫孩子们赶快进屋,不许他们再出来。孩子们谁都不情愿回家去。
老牧师从歪歪斜斜、仿佛要坍塌了似的小教堂里走出来,一直走到李家辉身边站住,那疯狂的闹声越来越近了。
那是张木青,牧师痛心地说“魔鬼又钻到他身体里去了。
那些在教堂门前那里也是他们的教室玩耍的孩,都停止了游戏,纷纷围过来看热闹,他们的眼睛由于兴奋而发亮了。
张木青出现时,村庄死一般地寂静,他东倒西紊地踉跄着,腰带上插着一根狗骨头。他的衣服撕破了,身上裸露的部分满是抓搔的伤痕,头上脸上糊满了结成干巴的血和泥,他的头发象一团粘满了泥土的乱麻。
疯张木青跳了一蹦子,突然大喊一声,然后重重地落下,爬在地上,吃起土来,一边这么干,一边狂野地大笑。
“我们得制止他!”李家辉说着朝前走去,牧师抓住了他的胳臂。
“要是你干涉他,他是很危险的,孩子!”
“可是一定得制止他!李家辉甩开牧师的手,又朝前走去。
疯张木青抬起头来,看见李家辉挨近了自己,他眼里闪出狡诈的光芒,一双眼珠四下搜寻着,终于瞧见一根粗壮的木棒。他的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了一会儿,又回到李家辉身上。他忽然反跳起来,用疯子的异常力量,举起那根棒子,哈哈大笑着朝李家辉冲去。
“回来!孩子” 牧师喊道。
“如果我现在跑开,他会杀死我的。
“要是你呆在那儿,他才会打死你!快回来!”
“我是你的朋友,”李家辉对疯张木青说,他不喜欢他那狡猾的,疯狂的眼睛的注视,也不喜欢那种狂喜的、嗜血的眼神。
我是你的朋友。”李家辉重复了一遍。
张木青一步步向他进逼,离开他只有几码了,李家辉看见张木青抖起精神要动手,一阵惊慌向他袭来,不由得想要闪开跑掉。
“别动,李家辉.!”突然,从他身后传来了菲艾达的声音,她飞快地插身在李家辉和疯张木青之间,伸出手去。
“把它给我。”她温柔地说。
张木青踌躇地在她面前靖住了。
“把它给我。”宋喜梅又用温柔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张木青东张西望,仿佛要找一条进路但还是不甘心地交出了棒子。宋喜梅长久地、专注地看着他那双疯狂的眼睛。眼睛中癫狂的神情慢慢在消失,代之以一种异常囊蕾的神色,张木青又开始抖动和呻吟起来。
疯劲过去了,而他头脑里又开始发胀,这种胀压越来越厉害,简直要使人发狂了,张木青摇摇晃晃向前走了一步,就倒在宋喜梅的怀里。胀压忽然减弱了,他这就会从昏厥中醒过来,慢慢就会好起来,象正常人一样了。
李家辉走过去想帮帮宋喜梅,她粗暴地把他推开了。
“我自己来!”
牧师抓住李家辉的胳膊把他拉开了。
“让她去吧,孩子。”
达把张木青软绵绵的身躯抱在有力的胳臂里,让他站直丁,然后把他带回母亲家里去。
在那一刹那间,周围是一片安静,没有半点响动,仿佛这整个小镇和镇子里的居民都吓呆了。几秒钟之后,死寂打破了,眼睛又开始转动,人们仍在呼吸,血液仍在血管里奔流,生活就象在主国的土地和世界各处一样,继续进行。
李家辉转过身到学校去了,给孩子们教三门主课,人们又各自回家清扫房屋,或者挖掘他们的小块田地,用辛勤的劳动把死神的魔爪阻挡在门外。
只有李妮大婶的家里还是那么安静,宋喜梅照顾着疯张木青那瘫软的躯体,强烈的爱和恨在她心中交战,从她眼中流露出来。
张木青终于睁开了眼睛,它们是安详、平静的,显出聪明、懂事的神情。
“好一些了吗?”宋喜梅问。
他想笑一笑,可只是半边脸抽搐了一下宋喜梅摇摇头。
他望着她,似乎用眼睛向她询问。
“这一次你没有把自己伤得太厉害,不过刚才,你差点打死李家辉。
一种痛苦的表情掠过他的眼睛,他太衰弱了,还不能谚话,但通过眼睛,他又向宋喜梅询问别的问题,而她又奇翅般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回答道:
“不,你连碰也没碰着他,我及时阻止了你。”
她看见了他眼中的谢意,同时,坚强的力量也离开了她,她把头垂到胸前,泪洪倾泻而出,弄湿了前襟。他用那只好手抓住了她的手。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得去向他道歉。”
“你得先体息。”
她使他在都张旧床上躺得更舒服些。
“我给你煮点咖啡,然后你可以睡一会儿。”
她走进里间,点着了煤油炉,把早餐剩下的咖啡热一-热,她关了炉子,把咖啡端过来。力量又重回到她身上,那片刻的流泪和软弱已经过去了。
“喝吧。刀她说。
他坐起来接过咖啡,沉思地一点点喝起来。
这么些年,她一直用一种不变的爱情爱着他,这是为什么?是什么原因使她这样?爱情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他望着她那一双眼睛。
“怎么了?”她问。
他想了一会说:“ 为什么爱情是人们无法克制的一种感情?”
她笑了,有一个轻巧的答案已来到了舌尖上,可是她看他的眼睛,始终没说出来。她转过身,摇摇摆摆地从他身边走开,望着窗外。
“这咖啡很好。”张木青说。
“这儿还有一些。”她没转过身。
太阳已经落山,所有的作业都已经批完,打了分,孩子们也都已回家。时间老人从人们那里又偷偷地拿走了一天,这一天永远不会再回来,人的一生就这样一分一秒一去不返地过去了。又到了黄昏的时候。
破旧的教室里十分安静,静得李家辉可以听见自己手表的滴答声。到处都是阴影,他的思绪也一样阴沉,象这些包围着他的阴影一样。
今晚,村里的老妇人们将在大街底端的一间小屋里 聚会,他的母亲将要去那儿,而梅珀儿已经踏上了去开酱教的路,也许她现在已经上路了。
他对梅珀儿感到内疚,他本应多为她考虑一下,他本应该设法更多地帮助她,可是他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感情当中,他甚至没有设法帮助她,她也许会变成象他在国外发展见过的许多女人一样,--她们站在街灯下,用她们的妖态和媚招徕男人。
妓女出卖自己的肉体就象一个苦力出卖自己的力气。但这里有个区别,苦力出卖力气是自然的,而年轻姑娘们出卖自己的肉体却是不自然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揪扯,并且问他,为什么一种出卖是自然的而另一种是不自然的? 不过,这揪扯的力量是徽弱的,遥远的,很难清楚的意识到的,所以他忽略了它。他只知道,一种是自然而然,另一种是不合情理的,一种使他作呕,另一种则不然,一种是对的而另一种是错的。他几乎可以看见梅珀儿站在街角,扭动着屁股,用媚眼勾引男人。
李家辉急忙跑出了阴暗的教室,快步走着,直到看见了自己的家,他的脚步迟疑了。那里还没有点灯,可能她还没有走?可能她已经回来过又走了?一种令人烦恼的焦急和一种 奇怪的新的不快在他心中缠绕着,他又急忙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