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开厨房门，擦着一根火柴，在闪动的光亮中，他看见了母亲。火柴熄灭，一种新的恐惧有攫住了他，那幅景象清晰地映在他眼前。老妇人双于交叉地放在桌上，她昀头埋在臂弯里，一动也不动，李家辉脑海中猛然闪现出死的恐怖，他用颤抖的手指又擦亮一根火柴，点着了油灯。火焰伸展开来，接着，整个小屋都亮了，李家辉碰了碰母亲的肩膀，老妇人挪动了一下，慢慢抬起了头。
“哈罗，儿子。”她说。
李家辉走近桌旁，叹了口气。他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会儿，又恢复了正常，他疲倦地朝母亲笑了一笑。
“好大一堆衣服啊，李家辉，”老妇人说：“累得我浑身疼，我必须在晚祷会以前休息那么一小会儿。黑着灯很舒服。坐吧，儿子，要喝点茶吗？我走以前来给你弄一杯吧。”她笑了笑，又说：“你看，我已经知道你喜欢在晚间来上一杯茶，就象那些住在国外发展的人一样。我老了，儿子，洗那么一大堆衣服就把我累垮了，不过那些荷兰乡下汉的衣服也真够脏。他们那么小气，儿子，那样大的一堆衣服，整整一天的工作，他们只给我三个金币！我来把壶放上吧。”
“不，妈妈。”
“你不想喝杯茶吗？”
“不。梅珀儿在哪里？”
“她还没有给你做饭吃吗？”
“我已经吃过了，我想告诉她别着急给我做饭，她呢？”
“我不知道，孩子，可能她还在干活。
李家辉看着卧室的门，思忖着。
“你吃过了吗？”李家辉漫不经心地问。
“吃过了。那些乡下汉在钱上很小器，可他们给你吃得再坏，一块排骨，汤团，一大罐咖啡，面包和奶酪。”
李家辉走进卧室，点着油灯，看了看床铺下面。梅珀儿那只手编的草箱已经不在了。他又看了看墙上挂的衣服，她的那三条裙子也不在了，他走到自己皮箱旁边，打开箱子，取出钱包，放在那儿的五镑钞票剩下了三镑。怀着一种负罪的心情，他一直翻到箱底，拿开铺底的纸，数那里的钱。钱都在，一张也不少。那种负罪的感觉更强烈了，他居然这样想自己的妹妹！
外屋，母亲在向他诉说，那些乡下汉的胃口是多么大，他们今天的午饭吃了些什么，以及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多么瘦削。
他回到外屋，想告诉母亲梅珀儿已经走了，可是一看见那张苍老的脸，便觉得难于启齿。
忽然老妇人停下话头，抬起一双眼睛看他，眼神里混合着焦急和恐惧，还带着恳求和无可奈何的神色，他可以看到她在努力地鼓起劲来，要对他说话。他决定，今后再也不见李丽梅李丽梅了。
“出了什么事，李家辉？"她不让声音发抖，问道。
李家辉看着别处，默不作声，报告不幸的消息可真是苦差事！他甚至生梅珀儿的气了，全是她l使他陷入这么尴尬的处境。
“是梅珀儿的事，是吗？”她说。
他没有回答，坶亲站起身来，触摸他的手臂说：“瞒着我不让我知道，更叫我着急。孩子，出什么事了？直截了当告诉我吧！
“梅珀儿走了。” 李家辉用平板、冷淡的声音说。
老妇人回到自己的椅边，沉重地坐了下去。
“她是一定要走这条路的。她去哪了？孩子？
“国外发展。”李家辉的眼睛始终不敢去看母亲。
“和一个男人一起？“她去于什么？她去哪儿住呢？
李家辉走到门边朝外看着。“她身上有钱吗？”
“我给了她一些。”
“ 那些钱维持不了多久的。”
“我不知道。”
“可是你在国外发展住过。”
“我确实是不知道，妈妈！”
老妇人看着室内，走到了卧室没扣，朝里望着，又走回来坐下，一次，两次，三次的摇摇头。
“小梅珀儿，”她用一种茫然的声音说：谁给她洗衣眼、补衣服呢？
她望着李家辉，仿佛期望得到回答，李家辉点着一枝烟，狠狠地吸着，如果她哭叫起来还好一些。
“每天早上谁去叫醒她呢？”
哦！丽梅，李家辉想。
“谁去责骂她？"她的声音由于压抑着的感情颤抖着。
“他会想念李家辉，她会想念我的斥骂，还有谁会去骂她李家辉猛然把剩下的半截香烟扔掉了。
“我到车站去，或许还能追上她！”
她抬起眼睛，那副茫然若失的神情已经从她的脸上和眼睛里消失了。
“不，孩子，让她去吧，她愿意走。”泪水溢满了母亲的眼眶，“一个人如果象她这样离开亲人，就只能等她自己要回来的时候，才能回来，不能强迫。”眼泪尽情地流下来。
她站起身，开始收拾屋子，她摸到一把椅子，把它挪动一下，拂去了一些想象中的灰尘，放正了一个杯子，把灯挪了一挪，眼泪一直不停地流着。
“我得走了，要不我就迟到了。”她急忙走到外问‘她从屋里走出，走到门口，李家辉伸出手，她推开了，这使他想起宋喜梅抱住疯张木青的时候，也是这榉把他推开。可是这是他的母亲’，梅珀儿是他的妹妹啊。
“别为我担心，”老妇人说“如果你想出去走走就去吧，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我不在，你也不用等我。 你自己睡吧，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她急匆匆地，简直跑也似地离开了他。
渴望必须叠开李丽梅？戚勒尔！"李家辉说。
渴望和悲伤折磨着他。他吹熄了灯，跟着母亲走进了浓黑的夜色中。
白天连着黑夜，黑夜连着白天，四天四夜过去了。太阳在山谷中升起又己落下，黑夜来了又逝去，有时候天气暖和一写，有时候周围吵闹一点。
村庄和乡亲一切依旧，只发生了一些小的、不重要的事。比如有一次，一家的一部分屋顶忽然无缘无故塌了下来，还有一次，一个老太婆在大街上的水井旁边跌倒了，摔断了腿，一个英国圣公会医院的医生从二十里外赶来，接上了腿骨。
是的，梅珀儿走了，有两天，这是村里轰动一时的新闻，过后人们也就忘了这件事。孩子们经常跑到城里去，生活还是照常进行，只有那些眼力好的人才能看出，许诗涵大姐身上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她看上去更瘦小、更苍老了，腰更弯
了，而且，当她觉得没有人看着她的时候，她眼里就射出了令人心碎的焦虑的目光。
对于李家辉的沉默，人们也以为是梅珀儿出走的缘故。
学校的情况很活跃，孩子们已经能够流利地朗读了，有-两个学得非常出色。李家辉说，如果他们能这样继续下去，他就要他们申请奖学金，让他们去国外发展学习。那些孩子们的父母忍饥挨饿，好让他们聪明的儿子吃得好一些，他们拼命干活，想尽一切办法来节约自己身上的开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的儿女是了不起的人，他们能够读书和写字，和有钱人一样有能耐。
宋喜梅还是经常扭动着屁股，闪动着媚人的目光，东游西逛。傍晚，当她从村里走过的时候，男人们的目光总是跟踪着境部懒洋洋的，摇摇摆摆的身体。目光中流露着赤裸裸的饥渴：女人们评论着这个事实。过去她从来没有在村里住过这样久：一些人甚至怀着恶意暗示说，她是看上了教师，不过感谢丽梅，他对她可并没有意思。
自从那次发病，人们很少见到疯张木青。宋喜梅夜晚在旷野上徘徊着寻找他。虽然她找来找去找不到，她可从来不找习小庄园去。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李家辉一直没有到那个能俯视两个山谷的小山顶上去，每晚他出去散步，总是避开那个山顶，而且尽可能离得远些。他一走就是好几里，直到累得走不动为止，然后他就回家，躺在床上好几小时睡不着，直到进入一
个不安的梦境。
又是一天下午，太阳朝西方沉落下去，李家辉掐灭了烟蒂，合上书本，母亲的目光焦虑地在他脸上探寻。她知道有什么事出了毛病，她知道这毛病已经存在好几天了，她想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可不知怎样开口。
他站起来走进里间。
“丽梅啊，” 老妇人析祷着，“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只求保祷他顺顺当当。丽梅啊他是个好孩子，他在帮助我们大家。
李家辉从里屋出来朝门口走去。
“你要买点什么东西吗？妈妈。”
“不，儿子。"
他慢慢地溜达着走到大街上，觉得精神空虚，兴味索然，象一个没有生命的躯壳，没有感觉，没有思想，只是移动着，生活着，按照人们的惯性去做应当做的事情。他难过地意识到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郁郁不乐”的含意。这不是一种受了伤害或心情痛苦的感觉。受伤和痛苦是受伤和痛苦，而稀闷，这是一种不同的感觉。受伤的人不见得就“郁郁不乐”。同样，痛苦的人也不见得就“郁郁不乐”。这是一种不同的感觉，它包括沉闷、无生气，并带着一种渴求，这就是不幸，既不能哭，也不能笑，仿佛心无所怀，然而事实上整个心都要破碎了，这就是“郁郁不乐"这个经常被人误用的字眼的真实含意。
他本能地感觉到如果他今天能够忍受下去，在剩下的几个小时里他能坚持住，一直远远离开小山顶，远远避开她，那么，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些，他就会安全：“郁郁不乐”但是安全。
他走上台阶，进了老农民们的杂货铺。他抬起眼睛，莎丽.正好转过头来，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一刹间，老农民们在柜台后面消失了，起劲擦着厚厚的镜片，又用那迅疾、锐利的目光从一个人脸上扫射到另一个人脸上的马沙克也消失了，站在李丽梅身后目睹了一切，也了解一切事物的疯张木青也消失了，仿佛只有他们两个留在这里。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单独在这里，越过其他一切事物互相注视着，而其他所有的东西都褪色了，因为这里只有他们两个是最重要的，他们身边的人和身边的事全都无关紧要。邶小杂货铺嗡嗡作响的撵苍蝇的风扇，那敏锐地观察他们的目光，只有他们才是重要的，别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不论是肤色，是信仰，是种族，是阶级，都无关紧要，这里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在用多少世纪以前就用过的语育艇说话，用在声音成为可理解的媒介物以前就固有的那种语言来说话；这就是以目传言。
她的眼睛在说：“我一夜又一夜地等你。”目光中含着责备。
他的目光是温顺而自咎的。
她的眼睛又说“你为什么不来呢？你约定来的。”
这只是短短一秒钟的事。然后，一切事物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小马沙克仍然果在他的角落里，擦着眼镜，看看李家辉又看看莎面，老农民们还没有说完他那句话，疯张木青那双聪明的眼睛仍然在打量周围的事物。
李丽梅转过脸去对老农民们笑了笑，疯张木青从柜台上拿起一个包放进篮子里，马沙克站起身朝李家辉走来，停在柜台另一边，脸上浮起一个友好的、欢迎的微笑。
“这儿有一封从国外发展寄给你的信。”马沙克说。
李家辉等着。
马沙克走到小铺的另一个角落，那里是“邮政代办处。”拿着一封信走过来。
李家辉看着信封上的笔迹，一眼认出这是王珊珊的信，于是，他又置身在高原之上，他又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了，就是马思航每鲁地称之为“混血儿”的那种人。而离他几码远的那个姑娘是个自人，而且他是在这样一个国家，它的法律--成文法和习惯法都在说：“在教会与国会中，穷困的人与有钱人没有平等。”
记住这一点，李家辉.，记住这一点！他告诉自己。可是他的眼睛仍然偷偷地朝李丽梅站的地方看去，而且当他看见她也在注视自己的时候，他的心由于欢乐而狂跳着。他压抑着这种狂喜，勉强自己去读信。
想着王珊珊，他告诉自己，想着她！她比这个。有钱人姑娘漂亮得多，而且她和你一样是有身份的人，和她在一起没有麻烦，有身份的人和有身份的人相等。想王珊珊，李家辉，许诗涵，想塞荔娅！可是李丽梅就在面前，虽然她不如王珊珊漂亮活泼，可她在这儿，在他内心深处，损耗着他的血肉，折磨着他的神经。打开信封，又把它塞进口袋，没有去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