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们愿意坐一会儿，聊聊天。我去拿咖啡来。王珊珊说着走开了。
他们坐下了， 马思航转向李家辉。马沙克好奇地望着这两张脸孔。一张是深棕色的瘦削的长脸，小巧而纤细，仿佛是由一位敏感的诗人用巧妙的笔触描画出来的。撇着的嘴，显得聪明而好讥讽。暗示着那位诗人并不只是幻想，而且怀有信仰。另一张是浅褐色的、强壮而俊秀的圆脸，眼睛里流露出生性的好学。
周围的人们在狂欢。
“我来和你谈一件完全属于个人的事。”马思航慢慢地开始说，“也许你会说胡汉青和我不该来管这种闲事，你是对的，但我们还是来了，因为我们是你的朋友，而朋友是有责任对你讲出他们心里的想法的。因此，如果我们的话触怒了你，那就尽力记住，我们是你的朋友，正因为这一点，我们才说这些话。同时，我们是为你和你的乡亲们着想。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插手这件与我们毫不相干的事情的原因。马沙克看见李家辉眼 中反抗的神色，心里想，他知道我们要说什么。
马思航继续着“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一块儿谈过的话吗？在我听说了你和那个姑娘的事情之后，我想起了那次谈话。这件事全然无错，这不是罪过。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度，那里的人们不象奴隶一样，而是如同国家的主人，自由自在地生活，那么这件事就仅仅是你和她两个人的事情。
在一个公正的世界里，我将祝你幸福，而且希望你们俩，一个有身份的人青年和一个有钱人姑娘能够结婚，并且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现在，情况不是这样，在我们这里，穷困的人完全是奴隶，有钱人们害怕你和那个有钱人姑娘可以平等的观念。因此，一旦他们发觉这件事情，他们就会找你的麻烦，这你是知道的。同样，他们也会找那个姑娘的麻烦。它只能导致迫害和不幸。
“你明白，你不可能一直保守爱情的秘密不让外人知道。你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这世界总会发现你的秘密。因为我们生活着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愚蠢的、疯狂的世界，它便会伤害你、你的爱情和你的心上人。可能在别的地方，尽管这种 地方很少，皮肤颜色深不是罪恶，你在那儿会得到幸福；可是在这儿，你得不到。
“为了你的乡亲们，为了未来，你离开这里吧，你到别处去吧，为你的人民不再做奴隶而努力奋斗吧！直到将来有一天，另外一个有身份的人青年和另外一个有钱人姑娘能够公开地自由恋爱，他们的爱情不再是罪过。这样做，才能真正给你的人民带来好处。
“在这样的斗争中，你才会忘记自己的烦恼，减轻自己的痛苦。你应该知道，许诗涵，你和我，我们这一代是为战斗而生的。对我们来说，没有时间去恋爱。我们要为生存而战斗！为了不做奴隶，做一个人而战斗！我们必须抛弃那夜半柔美的歌声，我们不能为那歌声驻足留连，侧耳静听，使我们的斗志软化。我们的心肠必须变硬，如果不是这样，那我们虽生犹死，而且我们的后代也将永远如此。
“我们一定得为那样的时代而战斗。那时，阳光普照大地。鸟儿欢乐地歌唱。我们人民的心灵比太阳更明朗，他心中的歌声比鸟儿更欢畅。我们必须为那个美好的时刻而战斗。我们必须前进、战斗。因为对于我们，没有休息的权利我的好兄弟，你答应走吗。
李家辉凝视着旷野。马思航和马沙克注意地堤着他。王珊珊端来两杯咖啡，又走出去再拿。人们已经把马思航和马沙克忘在脑后了，大家都快乐地跳舞、喊叫。只有传教士在篝火那边仍然抱着他的一圃疑虑。王珊珊又端来两杯咖啡，再一次走开了。她本能地告诉自己，这两个人是她对付那个有钱人姑娘的同盟者。她又端回来一盘子饼，坐在桌边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你说话呀，我的朋友！”马思航热切地催促着。
“我没什么可说的。”李家辉说。
马沙克叹了一口气，取下眼镜，弯着腰，起劲儿地擦着那厚厚的镜片。
不打算告诉你，他看了看王珊珊，“你能走开一小会儿吗？”
“我想留下。”王珊珊用沙哑的声音说，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突然攫住了她的心。
“让她留下吧。”李家辉说。
马沙克耸耸肩，又叹了口气。
“你不改变主意，不走开吗？”
“不。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很抱歉，许诗涵……老刘青山是你的父亲。你和莎丽有血缘关系。”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低低垂下了头。
王珊珊突然感到有了一线希望。
“这是谎话！”李家辉喊道。
“这是事实。”马沙克悲哀地说。
李家辉瞪着他，怀疑变成了恐惧，恐惧又变成了茫然的、折磨人的、混乱的悲哀。他慢慢站起身，离开他们走了。
“我得跟着他。”王珊珊焦急地说。
马思航抓住她的手臂。不，让他一个人去吧。”
李家辉茫无所视地穿过跳舞的人群，他们对他说话，他也没有听见。
他在篝火那边，在一堆女人当中找到了母亲。他碰了碰她的胳膊。
“跟我来！”他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
老妇人看了看他的脸，吓了一跳。
“出了什么事了吗？儿子！”她焦急地问。
“跟我来，”他重复了一遍。
他们一声不响地回到家里。焦虑苦恼着老妇人。李家辉擦着一根火柴点亮了油灯，然后关上门，转身对着母亲。
“老刘青山是我的父亲，”他嘎声地说“这是真的吗？
老妇人低声啜泣起来，嘟嘟哝哝吐出一堆杂乱无章的话来。
“是真的吗？”李家辉狂暴地喊。
“是的。”她用微弱的、颤抖的声音说。眼泪滚滚流下面颊。
李家辉冲出小屋，不停地走着。他不知道也不注意自己在往哪儿走，只是不停地走，仿佛有一把锤子残酷地打击着他的脑子。
他就这样丧魂落魄般地走进小庄园的厨房。宋喜梅恰巧看见了他。她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巴，去压住情不自禁的惊呼，赶快把他推出了厨房。
“你疯了？”她恐惧地耳语着，一边摇晃他，“刘青山在屋里。”
“我要找李丽梅。”他说。
宋喜梅确信出什么事儿了。李家辉.精神有点失常。幸亏她的短衫撕破了，才晚走了几分钟，否则五分钟以前她就离开这儿了，那就只有丽梅才会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她。你得明白，你必须在这儿等！”
她丢下他，急忙跑进小庄园，跑到李丽梅的卧室。李丽梅从书本上抬起眼睛望着她。宋喜梅走到她身边。
“李家辉在外面。”宋喜梅悄声说，“不知出了什么毛病。”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丽梅就跑了出去。她急忙跑到庄园外面，发现李家辉站在一个墙角的阴影里。这是宋喜梅安顿他等待的地方。她抓住他的胳膊，领他走得离房子远一些。她感觉到他很紧张。
“亲爱的，怎么回事？出什么差错了吗？告诉我。”
“我是老刘青山的儿子。”李家辉用一种虚幻的声音说。
她明白了，可怜的李家辉。
“那没关系，亲爱的。”她温柔地说，“我和你仍然没有血缘关系。我身体里没有一滴李丽梅家族的血液。你听清了吗？没有一滴！忘记告诉你了。我的父亲是过继字，他不是一个威戴尔，他只继承了李丽梅的姓氏，所以我根本就不是李丽梅家的人。
李家辉站住了脚，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脸。
这是真的？ 他恳求地说。
是真的。李家辉。
他踮起脚尖。捧住他的面颊，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长久地站着。她感觉到紧张的情绪渐渐离开了他。她感到他松弛下来，甚至近于衰弱了。
来，坐下吧。她领他走到一个草墩旁边。他们坐下了。李家辉突然开始嗫泣。她把他抱在自己胸前，轻轻地摇着他。就象母亲哄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慢慢地，啜泣停止了。
你瞧，一切都好好的。”她说。
我以为我要失去你了。”他用跟平常一样轻快的语调说。
“你永远不会失掉我，”她肯定地说“记住，我是在你的心里！ ”
他们在静悄悄的黑夜中彼此拥抱。
“我在你的心里。”她重复着说，记住兰巴，李家辉，我在你心里就象你在我心 里一样，你会水远记住吗？”
他点点头。她推开他，注视着他的面庞。
“现在你得回去了，”她说：“别破坏了他们的晚会。”
“王珊珊来了。”他说。
“我知道了。”她说，“不过你必须回去了，别为任何事担心，别为王珊珊或者为你是个李丽梅担心。”她想了一会儿， 又慢慢地接着说下去，“想到你是个李丽梅，让人觉得挺古怪。你是李丽梅最后的苗裔。多可笑，你和刘青山真是同父异母兄弟吗？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你不介意吗？”李家辉急切地问。因为他自己对这是十分介意的。
李丽梅温柔而充满信赖地笑起来。
“一点也不，千吗我要介意这个？”
她两手捧住他的脸，把他拉近自己。在月光下，她的眼睛闪射着智慧的光芒，闪射着谅解，爱情、怜悯和友谊的光芒。
“我仅仅对那些伤害了你的事情介意，李家辉。”
李家辉感动得哽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从脸上拿下她的手，热烈地亲吻着。快乐在李丽梅心中象泉水一样喷涌出来，一切都好了。她冲出房门时那紧紧攫住心灵的恐惧已经消逝了。她又感到充满了力量。他是这样深深地爱她，她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人。是的，自由之感充满了她的头脑。
她用半羞半怯，但又极为狂放的姿态投入了他的怀抱。过去他们之间可能有的一点拘泥现在完全消失了。
“现在我可真叫你迷恋住了。”她快乐地说着，笑了起来。
李家辉也有同感。他感到心里十分平静。
过了一会儿，李丽梅又推开他。
“你现在必须走了。”她叹了口气。
她意识到他又要反对，就把手指放在他的唇上。
“好吧，”他不情愿地说，“我们十点再见。”
“好的。我等你。现在你快走吧 。”
李丽梅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夜幕中才回转身回到小庄园。宋喜梅还在那儿，已经准备要走了，但还在等着她。宋喜梅好奇地望着她。李丽梅想，她什么都知道了，便耸了耸肩。叹了口气，只要对李家辉没有坏处，谁知道也没有关系。
“没出什么事 吧？”宋喜梅冷漠地问，朝门口走去。
“一切都好……”李丽梅犹豫了一下，才又说：“谢谢你，宋喜梅。”
宋喜梅就象没听见似地走了出去。
山下，这个小镇。欢乐正在高潮，谁也没有注意到许诗涵大姐那张沾满泪水的脸。她跑来告诉老牧师刚才发生的事情。人们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个不受欢迎的穷困的人他们开怀痛饮，玩闹，大笑，狂放不羁地跳舞。而这一切由于是逃避他们残酷的、艰苦的、单调的、忍饥挨饿的日常生活的唯一出路而变得十倍地热烈。他们畅谈着各自的幻想。他们生活在永远不会实现的梦境中，而且由于不能实现，这些美梦就显得更加诱人。他们没有很大的梦想，只有小小的梦想。
他们想得到小小的一笔钱，不要很多；他们想要一两身新衣服，可能的话，一个星期吃上三、四次肉；在他们挺着鼓胀的大肚子的孩子们哭闹的时候，能够有一点面包给他们吃。有一个老妇人的梦想是能够攒三镑钞票。她没有特别的原因需要这笔钱，她只是认为有三镑钱，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她很羞涩地说明这一点。另外一个妇女郑重地宣布，她要是能尝到奶油的滋味，她情愿死去。他们做着种种美梦，把这美梦紧紧地保存在心中。
“许诗涵来了，”马思航说，注意到李家辉正慢慢地绕过篝火走来。有些人拦住了他，他们肴见他微笑着，向人们分送着香烟。马沙克一下子皱起了眉。
“情形不妙。”马沙克喃喃自语，又开始擦眼镜。
李家辉从容地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看着马沙克，慢慢地点点头。
“你是对的。胡汉青。”他平静地说。
王珊珊把手放在他的臂上，他把手推开。
“我是为了你好。 马沙克凝视着夜空，自感负咎。
“多谢。李家辉干巴巴地说。
“那么，你打算走吗？”马思航疑惑地问。
李家辉笑了。“不，我不走。谢谢你们为我操心，可我还是不打弹走。”
“为什么不走？”马沙克问。
“你好象有一种发现别人秘密的本领，那末，请你自己去发现吧。”
伊 萨克脸红了，更加起劲地擦起眼镜来。李家辉端起一杯凉咖啡喝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