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紧紧抓着盖在肩上的毯子,从心里感到温暖,这当然和身上的毯子毫无关系。她的儿子回来了,他就在隔壁。她的家里又有一个男人了,又有一个头头了。从她那老头子死后八九年来,家里一直没有一个头,现在有了,’而且是一个这样的男人!人人都尊敬他,连小庄园的有钱人也要见他。这种事情并不常见,可见他们也是尊重他的。他是一马沙克?胡汉青转向父亲。
“小马 科和李家辉.今晚要到咱们这儿来。”
老农民们 把悲哀的眼睛从开着的店门收回来,看着儿子,用压抑的声许说:
“你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
“哦,别 又吓一跳。”马沙克回敬道。
虽然你有学问,但你还是个傻瓜,”老人伤心地说,只要想一想。我的儿子,想一想,”他做出恳求的手势,“荷兰人 因为我们是农民们,已经在说三道四了。而这种谣亩,常常便是灾难的开始。在我们的故国就是如此,难道你不明白吗?我的小马沙克?”
“我是太明白啦。”
“你不明白,你以为你的父亲已经染上了荷兰。人的习惯,觉得自己比穷困的人优越。你错了。我忍受过那么多的凌辱,决不会想去凌辱别人,我仅仅是为你,为小店和我自己考虑。我们需要一个能够平静自在地生活的地方。这儿就不错了。如果我们只扫自己门前雪,不管别人瓦上霜,他们也许不会找我们的麻烦。”
他那大而忧伤的眼睛恳求地望着儿子,希望他了解,是几百年受压迫的历史使得他看待事物的态度变成现在这个样予。
马沙克摇摇头又耸了耸稠膀,摘下眼镜,擦了又擦。
“在故国你不也是只扫扫自己自的门前雪吗?爸爸,啊?”
“是的。”老人叹息着。
“但 他们并没有放过你。他们杀死了你的妻子和两个孩了----我的母亲、哥哥和姐姐。”
“你还年轻,你只知道我告诉你的事。”
“反正正他们杀了我的母亲、哥哥和姐姐,难道不是这样?”
“是的?”老人痛苦地说。
“现在,你又说只扫自己的门前雪,就象你在故国一样。”
“也许这里的人和他们不同。”
“这不过是你希望如此而已。”
“我的儿了,我们除了希望还有什么呢?”
马沙克望着父亲痛苦地想,农民们啊农民们,温顺而谦恭的农民们,两千年的压抑和迫害将他的意志摧残得粉碎,现在他竟说出只能寄希望于世界上的人们不尽相同。可怜的,谦卑的农民们,他似乎已经忘却为了自己的自由和独立应该怎样去斗争,而仅仅希望世界上的人们会不同。
两千年,两千年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难道在那两千年的时间里,他们的血都变成水了吗?没有,没有变成水。可能他们是太文明,太人道了。他们以精湛的艺术著称,以创造的才能闻名,他们确实是太文明了,就是这么回事。文明得过火了,他们过于致力于安心谋生。委屈求全的生活艺术,他只知道怎样建设,却忘记了怎样破坏,而旧的基础已经朽烂到了核心。
农民们,谦卑的农民们,他们建设得那么高明,创造那么美好。可是一些凶恶的野蛮人来了,他们一夜之间掠走了他的全部财富,然后凭着无穷的耐性,那种从父亲的眼睛里传给他们的、两千年来形成的古老的耐性,又开始着手创业。
可是勇士在哪里?那种象精于生活的艺术一样精于战争艺术的铁腕人物在哪里?那种既不谦恭又不好斗、但对于世界事务、同时也就是他自己的事务有着冷静而明晰见解的普通农民们又在哪里?腐败透顶的基础要彻底砸烂,谦恭却完不成这样一个任务。
羞惭而会意的微笑从老人脸上掠过,好象明白了儿子的意向,他会心地点点头。
“是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思想是尖刻的,充满了嘲讽。你说你的父亲软弱胆怯,你甚至会对自己说,你的人民也都是软弱和胆怯的,并且在你心目中,你会用先知者的语言鞭笞他们。这大概历来如此,我的儿子,我也这样。
对待过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也这样对待过他的父亲,一代一代类推上去,也会这样一代一代类推下去,你的儿子也将会这样对待你。在心灵里,和自己的思想作斗争是容易的,轻蔑渗透了你的全身,并且从你的眼神里流露出来。但是超出心灵之外的斗争并不容易。”
“可你甚至在心灵里斗争一下都不肯。”马沙克低声回答。
“难道希望平平安安地生活,希望不被别人打扰就是错误的吗?"老人竭力想让自己发脾气: “难道生活的规律就是斗争、斗争、斗争?”但他怎么也生不起气来,他是太了解儿子的感情了。马沙克苦笑了。
“你的心里很平静,爸爸,是吗?”
老人慢慢地点点头,走开了。
“是的,在我心里有的是安宁。”他用一种古怪的悲伤的声调说。
马沙克走到门边,笨拙地站在父亲身后。
“我知道你一定很寂寞。”父亲头也不回地说。“那两个年轻人和你一样受过高等教育,和他们谈谈,对你对他们都有好处。不过清你当心些,我们可不愿意在这儿让那些荷兰人找麻烦。”
“我会当心的。”马沙克说着,笨手笨脚地拍了拍老人的胳臂。
“你是个好孩子。”老人眺望着落日下面的小山和小山背后昏朦的远方说。
唉,他的老伴要是活着该有多好!在这块温暖而美丽的土地上,她一定喜欢这样陪伴着他站在窗口,她总是喜欢暖热,但她已长眠在冰冷的地下。唉,她是那么美丽,那样的一个贤妻良母。没有了她说话的声音和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没有了她的触摸,生活变得那么空虚,他身上似乎只有一小部分在活着,其他部分已经和她一起留在故国的地下了。
马沙克望着父亲的脸,然后忽然转过身,穿过术铺走进了背后他自己的小屋里去。
他坐在桌旁,凝视着打开的窗户,茫茫然的眼睛掠过绵延起伙的绿色原野,直到原野尽头的地平线上。
“老头子有什么心事,”他用惊讶的语调悄悄自语。
“至少他要给那种种想头找到一个安静的归宿,心灵里的归宿。
一只飞得挺起劲的苍蝇在小房间里兜圈子,其它的都在天花板上睡觉,似乎只有这一只比别的更有精力也更有毅力, 它一直飞来飞去,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窗外,夜要来临了,夜似乎把地平线上的余辉当作终点。从东到西地在跟什么赛跑,而在这一切之上的,是辽阔无边的热带士地和热带天空的异乎寻常的寂静。
“使的。要找到安静的归宿。”马沙克喃喃自语着,打开了桌子褐色的笔记本。
他听见父亲关上了铺板拧上了螺丝栓,又听见老人走向自己的屋间的沙沙的脚步声。
“找到了归宿,”他轻声哼唱,声调里却流露出一丝怀疑。
他面前的笔记本摊开着,但他仍然在想着他的父亲,专注地倾听父亲的动静,但里面是一片静寂,在他和父亲之间仅仅是静寂。
他轻轻挪动一下身体,使自己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慢慢翻动着笔记本。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地写着细小,端正、紧凑的字迹,这是他的日记,从他来到这个小镇那天开始,他就一直写日记,当他读书读得累了,或者写那本书写得累了。那书常常受到父亲的嘲弄,它就帮助他消磨那慢慢消逝着的长夜。他轻轻地翻着,偶尔这里那里地停下来读上 一段,突然,他停下来仔细谛听,然后悄悄站起来,踮着脚尖走到门边,无声无息地打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