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房门,传来了父亲低低的、压抑着的声音。老人在唱歌,调子很陌生,带有异国情调,跟欧洲的传统乐曲迥然不同。唱词是他们故国的语言,马沙克能听懂一些,但是他所 追寻的则是那音调中缠绵悱恻的寂寥和内心绝望的悲凄。
这是那些失掉家园,在整个地球上到处流浪了两千年的农民们寂寥的歌声。是那些离开了亲手创建的家业的农民们的歌声。是那些远离兄弟姐妹,父母孩子和妻子的墓地的农民们的歇声是那些遭受了人间一切侮辱,蔑视和暴力的胁迫的农民们的歌声,是那些屈己让人,反遭唾辱的农民们的歌声; 也是一个已经获得痛苦的宁静的孤寂人的歌声,一个没有宋的聪明的 人……这歌声缓起缓落,带着忽低忽高的韵律流淌者,
“他们找到了安宁!”马沙克痛苦地说。
他走到老人的房间,推开了门,老人坐在床上,左右摇晃着身子在歌唱,歌声嘎然而止,他抬头望着马沙克,父子之间出现一阵难堪的沉默。马沙克说:“这种安宁是很沉重的,不是吗,父亲?”
老人在马沙克眼中看到了亲切的同情,看见了儿子对于他仅仅感觉到的东西理解得那样清楚,他憎恨这一点。做儿子的懂得那么多,当老子的倒要看他的眼色行事,这似乎不符合生活的逻辑。这打扰了他,动摇了他生命的根基,触及了他生活的方式,儿子的目光威胁和干涉了他在晚年才寻求到的安宁,搅动了他连自己也不知道的一种潜藏的感情,这鹫感情爹半从年轻时代就深深埋藏在心底,可是儿子是不信教的。而他一直信教,信教和不信教可是两码事,而这两码事儿是不可能统一到一起的。马沙克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事,看到了他的恩想。
“出去!”他忽然跳起来喊。“滚出去! 他用拳头在马沙克胸脯上咚咚地敲 着,马沙克抓住父亲的手腕子,紧紧地捏住它们。
放开手。老人气得发抖,“我们家从来没有出过一个不信教的人!这是我晚年最大的耻辱!竟然嘲笑起我的信仰。你这个邪恶的孩子,放开我!”他扭开一只手,打了马沙克一个耳光。
马沙克觉得全身一阵紧张,但立刻又松弛下来,他放开老人的另一只手。转身走了出来,老人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门。
马沙克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边凝视着窗外。窗外暮色已从西方地平线上升起,夜色渐渐浓了。
胡汉青家的佣人,一个老女人端来一盏油灯挂在房间中央。
“不用给我父亲屋里点灯了,斯尼德尔太太。
“好的,马沙克先生,”她说。“晚饭快得了。”
马沙克转身对她微笑,说 “我一会儿就叫他。饭好了你告诉我就行了。斯尼德尔太太,请你给我们煮一壶咖啡,把它热在炉子上,我会十分感激的。我们有客人,你看,许诗涵先生今晚要来看我。”
“李家辉?”
“是的,斯尼德尔太太。”
老妇人自豪得脸上放光,马沙克笑起来了,他想,如果她知道马思航也耍来的话,大概不会这么自豪了吧?
“好的,马沙克先生,要不要我再留出一些烤好的饼给你们?如果热一下它们是很可的,马沙克先生。”
“把它们热一热吧,斯尼德尔太太,一会儿饭好了你就告诉我,我来叫父亲。”
她走!马沙克轻轻翻开日记本,翻到昨天的日记,然后拧开自来水笔,接下去专心地写起来:“斯尼德尔老婆子因为许诗涵将于今晚来访而十分兴我想她大概觉得这是一种光荣,我多了个心眼没有告诉她马思航也要来。父亲刚才打了我一个耳光,我大概打搅了他。
“今天下午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我们这个地方的南非有钱人社会‘贵族’小姐上我们小铺来了,陪着她同来的是那个长着一一对聪明眼睛的怪人,疯张木青。我敢断定,他这副样子,一定是所谓‘优越’的有钱人统治者的手艺。李丽梅小姐正在买东西,许诗涵进来了,一看见他,她的脸就涨得通红,眼睛也觉得异常。一般来说,很难从许诗涵脸上看出什么来,他不会轻易失色。但是我敢肯定,就我所知,他第一次失去了自制力。我不知道这种表情是什么意思,但我确信,他们当中发生过一点什么事情。疯张木青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那明智的目光很快地扫视着他们俩。我相信,他没有漏掉什么。我一直想和他攀谈,但他总是用一双眼睛阻止了我。不过,我还是要试试看。
“李家辉和李丽梅.!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我不知道在这块大陆上,有多少这样的地方。这儿只是一块巴掌大的地方,非洲大陆上一个小小的村庄,但是,这里有李家辉和李丽梅,有疯张木青,有马思航(我喜欢他)。我还不了解许诗涵。他是十分缄默的,他比马思航拘谨。我不知道他们将会怎样相处。不过,一会儿就会看到了。
“这里很快就会发生什么事情了,但我不知道会是一件怎样的事情。阿非利加的一个村庄,听起来可真不坏,它使人感 到人道和友爱,一个农民们,一个有身份的人和一个穷困的人今晚要 在阿非利加的一个村庄聚会了。……"
“饭好了。马沙克先生。”
谢谢你,斯尼德尔太太。”
“咖啡和烤饼也都准备好了。”
“好的。”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马沙克先生,我已经……
“是的,你可以回去了,斯尼德尔太太,晚安。”
“晚安,马沙克先生。”
马沙克听见后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就起身走到父亲房门口,轻轻敲了一下门。
“谁?” “是我,马沙克。”你是准备好了晚饭吗?
“我不想吃,你吃吧。”
马沙克沉默了一会儿,又敲了敲门。
干什么?
我想跟您说句,爸爸说吧。
我想你道歉。
什么?
请您原谅我,马沙克的父亲从昏暗的室内望停了一会几,房门开了,马沙克的父亲从黑暗的室内望着他,马沙克还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父亲阻止了他。
饭要冷了。老人声音粗暴地说。“来吧。”
马沙克唇边浮起了温和的微笑,跟着父亲去吃饭了。
马沙克微笑着睇视窗外,一种十分兴奋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的身后,李家辉单腿蹲跪符,察看书架上的那些书名。
马思航还没有来,马沙克尖起:耳朵,朝黑暗中凝望。从大街上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只狗凄惨的吠声。
“可怜的狗。”马沙克说,没有回过头来。
“你是幸运的,你只远远听见它的惨叫。”李家辉说。
微笑又一次掠过马沙克的嘴唇,他很惊奇地发现自己和李家辉是这样轻易地互相了解了 和他在一起,马沙克没有平常那种见了生人而感到的羞涩,他说的话不必解释,李家辉全部明白。而李家辉也不要再多说什么。李家辉很快活,但他不喜形于色,人也并不古板,这十五分钟以来,他俩只是用一些不宪整的句子表达自己的思想。
“有些时候,它整夜这样狂吠。”李家辉说。
“真可怕。”
“简直象地狱一样。”
马沙克仔细谛听着马思航的动静。
“今晚天真黑啊。”他说。
我想念光明。”李家辉说。
“有时候你会寂寞吧?”马沙克一面问,一面想起了梅柏儿拿着到处夸耀的那张漂亮姑娘的照片。
翻开了斯坦倍克的《天国牧场》,说:“现在我有还好一点,以前可真受不了。”
大慨第一个月最难熬。”
“是吗?那我只要再忍受一个星期就行了。”
“是的,再过一个星期之后,最坏的情况就过去了……讲到孤寂,马沙克转过身,仔细地观察着李家辉的面子说:“当李丽梅小姐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故意停住了。
李家辉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嗯?”
你从他脸色上瞧不出什么来,马沙克暗自想,但他从书上抬起头来的动作,无论如何是太快了。
“她寂寞得差不多要疯了。”
“她在这儿呆了很长时间了吗?”
“才几个月。”
“你还知道关于她的一些什么?”
“别的不知道,只知道她是李丽梅的侄女儿,大概是个穷亲戚。不过我听说他们确实属于同一家族。现在刘青山是这一族人的最后血脉了,还有李丽梅。不过你当然知道这一切,你是出生在这里的。”
李家辉点点头。
马沙克一面留神李家辉的表情,一面格外当心,看自己的话是否说得恰当。他在心里仔细地选择着字句:“这里人们都在私下传说,这个家族并非后继无人。”
“是吗?”
马沙克研究着李家辉的面部特征,并且暗自把他同刘青山 ,李丽梅相比较,然后说:“是的,人们这样传说,血统在这个小镇还会找得出来。”
李家辉瞪人了眼睛望着马沙克,屋里轻松的气氛消失了,李家辉暗自觉 得精神紧张起来。
“并非所有的有身份的人都是私生子,你要知道。 他轻轻底说:“别误会,许诗涵。”
“我没有,不过我想弄清这一点倒是很有必要的。”他抚摸着下巴颏又说: “人们传说的李丽梅家的血统,到底在哪儿可以找到?
“在这个小镇。”
“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李家辉耐心地说。
“哦,”马沙克为他心里那个秘密微笑起来了,笑容在他脸上飘忽不定,似乎他是在同自己开着一个什么玩笑。
“他们可没说是谁。”
“我明白了。”
马沙克转过身,朝窗外探头望去。李家辉又去看那本《天圜牧场》。一只蚊子飞了进来,绕着灯火拼命兜圈子, 它转 得越来越快圈子也越收越小,最后终于不当心,跌进了敞口的灯罩里,轻轻的毕剥,它的翅膀就烧焦了,它落在地板上,静静地躺着。它围着灯光飞舞,终于送了命。
“还不算太晚,他会来的吧?”李家辉说。
“这么说你知道我约了马思航?”马沙克问。
“这不难猜到。”
“我想也不难,啊。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了。”马沙克把 欠半个鼻子探出窗外。更留神地倾听着。他听见了是在坚硬 的沙地上轻轻的的脚声。
你见过马思航? 马沙克问。
李家辉点点头,眼睛没离开书本。
我来的第一天就见到他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马沙克急忙站起身去迎他。李家辉从口袋里摸出一枝香烟,那凄凉、孤寂的狗叫声又一次传了进来。马沙克和马思航进来,李家辉站起了身。
马思航笑着伸出手来,李家辉同他握手,并且仔细端详这个年轻人,他第一次有机会这样挨近地看着他。
这是一个身材瘦瘦的、身架不大,皮肤呈深棕色的年轻人。他目光深遂,唇边漾着微笑,皮肤细洁,只有一条皱纹横贯宽阔的前颤,这和李家辉想象中的马思航大不一样,他的纤细和文弱与三个星期前他听到过的那个嘲笑的声音极不相称,那个声音象一个魁梧汉子发出来的,而不象一个只是比自己稍稍高一点的人的声音。那声音又开始同他说话了:“我一直指望你会去我们那儿的。”
“是的,这就是那个马思航,这就是那个他早已听见过的声音。 我一直因为学校和别的事情搞得非常忙。” 他们要唇舌交锋了,马沙克想。
“那个老牧师怎么样了?”马思航问。“还在为我这黑色的灵魂向白色的丽梅祈祷吗?”
马沙克取下眼镜使劲擦起来,他全身都在颤动。
老牧师的丽梅肯定不是白色的,他自己就不白。”马沙克低声嘟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