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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上海往事

至少在那个时候,江雅言真的相信,她可以变成那个更好的自己。所有错的和不好的都已经过去了,而他愿意包容。

随后到来的那个秋天和冬天过得很平静,对于江雅言来说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管是股份现钞,还是别的什么,都不要了,外滩那间女装店,她再也没有再去过。从王亦尧的房子里搬出来之后,她与人合租了一间小公寓。雪城给了她一些钱应付生活上的开销,很快她就找了几份零碎工作,所得的收入供她一个过过日子还算可以。

那些工作中,有一些其实是她早就在做的,比如给女性杂志写些东西,间或有一两张小照登在插页或者封底,偶尔也替人做些口译笔译。不同的只是从前她并不在意这些小钱,只当是种消遣来做,如今却要靠这些进项养活自己了。

闲下来的时候,她与雪城经常见面,两人却并没有点破那一层关系,更没有过什么越距的地方,休息日出去走走不是带着兆堃,就是和她的朋友一道。他们都是一个人过生活,要做什么都凭自己,却不约而同的退守到这样一种不咸不淡的状态,是尊重,是为了与旁人不同,又仿佛是天长日久的深厚。

就连雪城借给她的钱,她也一分不差的还了,另外还附了谢礼。那是一把乌木骨的扇子,一尺十三方,扇面上是吴待秋题写的一首诗——王维的《青溪》。那时的吴待秋正与颜文辆、张大千一起筹建上海美术馆,她也在其中做了些琐碎的工作,报酬菲薄,却也算认识了一些人。

那段日子,与她同住的是一个三十出头未曾结婚的女人,在大学教书,信新教,戴眼镜,四季的穿着都简单朴素,房间里的挂的画是月份牌上裁下来的印刷品,就连读的书也大多是从学校图书借来的。一开始,这种生活对江雅言来说多少有些吸引力。日子久了,新鲜劲儿过去了,这一双旧鞋一袭布衣一把油布伞的生活渐渐露出粗鄙瑟缩的面目。

战争结束之后,纷争与动荡一直都未曾真正过去,在这种大环境下,这个城市的黄金年代似乎一去不复返了。三十年代风靡一时的《玲珑》杂志自三七年停刊之后,再也没有哪一本本土出版的女性刊物畅销到那个程度,要靠写字吃饭自然也没那么容易,更何况还是那些个闲情逸致的文字。之所以有人找江雅言约稿,看重的还是她曾经的名媛身份,她不愿在那些人面前露了怯,却又力不从心。

对于过去的生活,她并无留恋,哪怕是那些令人艳羡的众星捧月的时刻,却也不愿永远就这样过下去。当时,战后短暂的歌舞升平的日子已经过去,时局日渐动荡,越来越多的人辞别故土,去欧洲美国,或者近一些的南洋小国。江雅言也动了这样的念头,她对雪城说想离开上海,目的地或许是伦敦,或许是巴黎,两个人在一起,无论在哪里,无论过的如何,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于是,离开上海,仿佛幻化出一些不甚真实的象征意义,成了一种期盼,就好像只要走了,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江雅言心里这些微的变化,雪城都是知道的。他了解她的为人,如果她决定了要走,就肯定是会走的,不管过程如何艰难,结果是好或是坏。而他自己却截然不同的,他是很早就懂了生活艰辛的人,想事情总难免更加现实几分。他心里很清楚,作为一个中国人,所能倚靠的那一点手艺能否在异国他乡得到承认,是谁都没办法打保票的,而仅靠他手上的那点积蓄,又是很难在那里立稳脚跟。

不是没有机会改变,只是他不能,也不愿做那样的事。早在战前,他便是绅士商店的骨干,两位老板相继过身之后,店里的经营更是他在一力承担。一些生意上往来的人经常与他玩笑,说他才是真正当家的人,但“方氏父子”这块招牌却始终都没有变过,他还是伙计,曾经的东家是Gordon和方老板,现如今则是方兆堃。生意或者是金钱上的事,兆堃既不看重,也不太懂。若雪城有心,什么都有可能,但他从小这个泱泱都市独自闯荡,能够得以安身立命,也自有他为人处事的原则和信念。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雪城在鄞县乡下的弟弟结婚,他回去探亲,兆堃和江雅言也一同去了,说是去玩的,实则却是为了让母亲和江雅言见上一见。那个时候,他的幺妹早出嫁了,母亲改嫁的丈夫也已故去,留下不多不少的家产,过过日子倒也无虞。

他的弟妹都是改了姓跟过去的,多年未曾见过,关系都很疏淡了。雪城没有特意把江雅言带去他们看,不是不愿,也不是不敢,只是觉得她和他们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在鄞县那三天,母亲只在喜筵上见过江雅言,隔着三五步的距离,点头寒暄而已。但母亲却始终是母亲,这个年过四十的女人,当过少奶奶,也过过一贫如洗的日子,嫁过两个男人,生养了三个儿女,即便没念过书,也不认得几个字,却有一些朴素的智慧。她从没问过雪城:“这个人是谁?”只是在临别的时候,絮絮的对他说起弟妹的婚事。妹妹嫁的很好,夫家在县里有些小官职,弟弟新娶的媳妇是同县山里一个穷佃户女儿,可说是应了一句乡下的老话——男婚女嫁是不一样的,男往下娶,女往上嫁,这日子才过得好。

“那位江小姐是大学毕业生?”最后,母亲这样问。

话仿佛是随口说的,雪城也随口答了,只作无心,却没想到他们到回上海之后不久,又有一个人从家乡来到上海,随行带来他母亲的口信,托他帮忙寻份差使,并且暂时照顾食宿。这原本是很普通的事情,他算是同乡之间混得不错的,常有人把子弟送到上海来谋生,托他照拂。但这一次却与以往不同,母亲送来的这个人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名唤宝月,年纪不过十七岁。

雪城与宝月攀谈,知道她有一些缝纫和刺绣的手艺,也略识得几个字。她家不在鄞县镇上,而是几里之外的山坳里,母亲早逝,父亲种几分薄田,小时候得病,却无钱医治,只能躺在山上的龙王庙里等死,所幸遇到雪城的母亲,出钱请了大夫,救回她一条命。

听完这番话,雪城已经很清楚母亲的意思了,宝月才是他应该娶的那种女人,男往下娶,女往上嫁。他承认母亲的想法自有她的道理,心里却也生出一种不忿来。他默默替宝月安排好食宿,又把工场间里撬边锁扣眼的杂活派给她做。店里有些年资的师傅伙计见他对宝月这样好,便拿这事与他玩笑,说宝月是他家里给定下媳妇,他一笑而过,并不解释。

宝月安顿下来之后不久,方氏父子的绅士商店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是一个二十几岁的英国青年,自称是Gordon的儿子Patrick。自太平洋战争开始,Gordon的家眷离开上海去了新加坡,那几年南洋的战势很不好,很快就断了音信,Gordon在上海的集中营里病死之后,任凭是谁都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他的后人。Patrick现身之初,全店上下便充满了各种怀疑和揣度,他真的是Gordon的儿子?他为什么来?作为现任店东的方兆堃又会如何应对?

也有些人自以为看得很透,觉得兆堃这个东家不过是挂个名头,每月拿拿分红,其余一百样不管,最后还是要看雪城作何打算。一场战乱之后,许多文书凭据都已灰飞烟灭,上一辈的人死得死走得走,普通洋人在本地也远不如战前那样高人一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Patrick要主张权利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同样的境况若是放在别家,很可能无人理会,干脆给他来个翻脸不认人。但雪城却是记得自己的身份的,还是去问方家人的意思。

方老太太照例是没什么主意的,于雪城意料之外的是,兆堃竟主张把店盘出去的,属于Gordon的那一份由Patrick继承,余下的雪城一份,母亲和他自己一份。

雪城看兆堃态度明晰,一干数字都算的很清楚,想来必是经过一番思虑的。战后几年间,方氏商店经营得很不错,在上海滩是数得上的,此刻虽然世道不是很好,但真要变现却也不愁找不到下家,所得也应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雪城对这家店花费了全部心思,突然放手确是不舍得,而且他毕竟只是伙计,莫名接受这笔钱,名不正言不顺,但倘若反过来想,有了这笔钱,他与江雅言离开此地的计划也就不再是做做梦了。

兆堃看出雪城的顾虑,话说得很诚恳,说他自己虽不是做外科医生的质料,但也决心一辈子钻在医书里了,若是雪城走了,这家店凭他一个人也做不下去,与其看着它败落,不如趁好的时候出手。

话说到此处,雪城突然打断兆堃,问:“你从哪里听说我要走?”

兆堃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雪城看着他良久,又问:“是不是她对你说过什么?”

不必明说,兆堃也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立时否认:“不是,她什么都没说,是别人……”

“谁?”

“……”

雪城没有再问下去,这件事本来就只是个梦,除了他们两个人,还有谁知道?

“兆堃,”最后,他这样讲,“你是东家,这店是卖是留自然是由你做主,我只请你先等一等。”

兆堃点头,似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确定该不该开口。雪城匆匆告辞,出了方家的门,径直去找江雅言,到了她住的地方,却又盘桓许久才上去敲了门。

那时天色已晚,江雅言还是换了件衣服,出来与他散了很久的步。一路上,两人说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直到他原路送她回去,走到那栋公寓楼下,才开口问她:“有没有想过,三年或者五年之后,我们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对这个问题,她似乎有种下意识的警惕,抬头看了看他,许久才说,“那个时候,我们很可能不在这里了,但不管去哪里,总是在一起的。”

“是,我们会在一起,”雪城重复她的话,又好像在说一种假设,“但会过得很辛苦,你或许会怨,有一天会不再喜欢我。”

“或者正好相反,”她打断他,笑,“你不再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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