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屋后坡上那丛密密麻麻的灌木林遮天蔽日，猪栏前一片阴凉。打寂寥的山坳里吹来一阵山风，将妇人一头黑油油的头发拂起，那略带红晕的俏脸上，一双清幽幽的大眼睛，娇滴滴地含羞望着他。孟林呯然心跳，脸也红了。
忽地想起“寡妇门前是非多”的古训，忙退后一步道：“我还要进县城呢，大嫂，我走了。”
工钱也不好意思开口了，转身就走。堪堪走到大路上，就听得那妇人从后面追了上来，边跑边喊：“前面的师傅等等我，我有话对你说！”
孟林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坏了，果然寡妇门前是非多，那妇人未必要打油货讹诈自己？幸亏刚才站得稳行得直，不然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净了。又见山坡上有在地里劳作的农人朝这边张望，心下一慌，一脚踩在路边的石头上，差点滚进绿茵茵的稻田里。
孟林见那妇人越追越近，索性站在路边等她，看她到底有什么话说。
妇人气喘吁吁追到跟前，高高的胸脯急剧起伏着。平息了一会方娇嗔道：“喊你也不应，只顾低头一个人往前走。我又不是老虫，你一个男子汉，还怕我一个女人家吃了不成？”边说边将两个烤熟的热乎乎红苕塞进孟林怀里。
孟林暗道惭愧，这大嫂温柔贤惠体贴人，倒显出自己小人之心了。当下也不客气，接了烤红苕放进褡裢里留着路上充饥，红了脸道：“谢谢大嫂。”
正待转身往前赶路，那妇人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道：“哥哥回转时，可要记得进屋喝碗茶，陪我懈一懈哦。”
孟林只得含含糊糊应着，赶忙转身飞也似地走了。走到山嘴拐弯处，孟林回头看了下，发现那妇人还站在路边的大树下张望。山风将她黑油油的头发拂起来，一下子遮住了她秀美的脸蛋。孟林心里一热，忙朝她扬了扬手，心情复杂地转身拐过了山嘴。
沿着一条官道，不一会就进了县城。
这是座古朴繁华的小城，地势平坦，一汪碧绿的资水穿城而过。临河土街，人流如织，街道两边店铺高挂着茶肆酒坊的招牌。孟林在河街上游逛了会，与店家讨价还价为孟章买了红头绳和手帕，又看了会一城里人家讨婆娘时鞭炮齐鸣，鼓乐喧天的热闹，便信步离开河街，转到一条大街上。
正望得眼花缭乱，就见一庞然大物长着两只菜碗大的亮眼睛，下面四个圆滚滚的轮子，隆隆地一路冲过来，街上行人纷纷避让。那孟林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怪物，便好奇地退到街边张望。
没想到那怪物冲到跟前，忽地冲孟林尖叫了两声“爹爹”，孟林猝不及防，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便有街上的闲汉哄然大笑，一个道：“这乡巴佬第一回进城，看样子给汽车吓坏了。”
听那闲汉如此说，孟林方晓得那物事并不是怪物，是从没见过的汽车。满脸通红爬起来，拍拍屁股边走边想，这汽车那么大的嗓门，劲又那么大，跑得又是那么快，不知平常吃的是什么好东西。
逛了会街，忽感内急，忙问一白头老翁道：“敢问公公哪里有茅厕？”
老翁一指前面小巷道：“前头巷子就有公厕呢。”孟林捂了肚子，慌不择路钻进小巷茅厕，里面却有一胖大妇女，见了孟林失声尖叫，提了裤子，露出半边白花花的屁股，扬手打了他一巴掌，破口大骂他是水老倌耍流氓。孟林感到左颊生生地痛，自忖老翁明明说是公厕，怎么这公厕拱出一个母的呢？这城里妇人真不讲理。捂着脸退出来后，方发现旁边还有一门，才知道自己方才进错了门，忙一头钻了进去。
孟林第一次进县城，虽入错茅厕白挨一耳光，又被汽车吓倒在地，但见这城里人来熙往热闹非凡，仍觉兴高采烈。心道自己终于进过县城，也算得是桃花坪见过世面有身份的人了。只是回家后千万不能跟村里人讲自己进城时出的洋相。
这般想着，东张西望就转到一处挂着“醉魂楼”幌子的临河吊脚楼前。抬头望去，只见楼上几个身着旗袍的女子，个个油头粉面凭栏嗑着葵花子。其中一个丰臀****的红衣女子，朝楼下观望的孟林妩媚地扯了个荷包眼，轻启朱唇唱道：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声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那歌声如春天的猫叫似地粘粘糊糊直往孟林耳里钻，孟林不禁听得痴了。心道城里人唱的歌也比山里人的山歌好听咧，这妹子唱得这般情意绵绵，难道对自己有意？早春二月时，村前溪畔桃花开得繁茂灿烂，联想自己一路的遭遇，莫不是预示今年行了桃花运么？
正心猿意马间，那木楼上的红衣女子却是大方的很，娇滴滴朝他招手道：“那楼下的哥哥来呀，不要不好意思嘛，快来陪妹妹玩玩嘛。”
孟林自忖与她素不相识，怎能跟她玩呢？猛然惊悟山里人进城，还是要小心才是。此时天色还早，不如早点出城寻些劁猪活干才是正事。便冲那女子傻笑了笑，低头走了过去。
正走着时，就见一伙人慌慌张张跑过来，边跑边胡乱囔道：“快跑快跑，粮子捉壮丁来了。”
孟林吓了一跳，赶忙踅进一条僻静的巷子里。他知道桃花坪和雷公寨的人上虎头镇赶场时，就有人不小心被国军捉了壮丁，据说后来都被送到战场上当了炮灰。
提心吊胆躲进一道篱笆后，透过篱笆的缝隙，不一会就见几个国军押了一串用麻绳拴了的青壮男丁从大街上走过。
又躲了一袋烟工夫，孟林才敢走到大街上。刚走得几步，城里便“呜呜呜”地传来一阵凄厉的防空警报声。满大街的人顿时乱纷纷撒腿朝城门跑，嘴里直囔：“快跑快跑！鬼子来了！鬼子飞机来了……”
孟林突然见得这满大街的人往城外狂奔，自是一头雾水。他呆呆地站在街边，看着惊慌失措的人们大踏步从身边跑过，大惑不解：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有鬼咯，这城里人莫不是都发了癜？就是白日里闹鬼，也值得这般害怕么？
正发愣间，一戴眼睛的学生娃子见了这汉子还兀自站在路旁看热闹，跑过去后又折回来扯了他一把道：“大哥快跑！你不怕日本鬼子飞机炸死你么？”孟林一听，方稀里糊涂跟了那学生，随逃难的人流跑出城外。
钻进一条山谷，刚在一片松林里趴下，孟林喘息未定，就向学生娃问道：“老弟，你说这日本鬼子，到底是哪个寨子的人？渠们养的飞鸡，就那么可怕，还能啄死人？”
学生娃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哭笑不得告诉他，这日本鬼子是外国人，已经侵占大半个中国，现在又要侵犯雪峰山了。
在封闭的山旮旯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孟林哪知道这许多？听了学生娃的话后，不由得咬牙切齿大声囔道：“这娘卖皮的日本鬼子，敢来犯我雪峰山，若是叫我碰上了，看我一刀劁了渠，让渠断子绝孙！”
那学生娃忙捂了他的嘴，低声道：“赶快隐蔽好不要吭声。看，那就是日本飞机，一扔炸弹就会炸死一片人呢。”
果然从县城方向的北边天空，呼啸着飞来三架日本九八式轻型轰炸机。飞临县城上空，即展开投弹轰炸。县城里一时火光冲天，硝烟弥漫，一片“轰隆轰隆”的爆炸声。鬼子轰炸机见守军只有几挺高射机枪，防空火力薄弱，投完弹后，索性俯冲下来，用机载７.７毫米机枪追逐扫射着未及隐蔽的人群。孟林绕是胆大，脸上也不禁微微变色。
见敌机飞走了，孟林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手握劁猪刀，指着敌机飞走的方向破口大骂道：“该死的小鬼子，我嬲你八代人的祖宗！有种的你莫走，下来和老子干一仗！”
学生娃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满脸悲伤地叹道：“万恶的日本鬼子，不知刚才又炸死了多少老百姓。”
大家三三两两走出山谷，便看见路上时有被鬼子炸死的同胞。学生娃不时停下来弯腰察看，喃喃道：“同学们，老师们，你们没有在空袭中遇难就好呢。”
孟林神色凄然，问道：“老弟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学堂念书？”
学生娃边走边告诉孟林，他叫薛志摩，长沙人，今年十七岁，是省立十一中的学生，日本人占领长沙后，学校迁往宝庆府，没读多久，鬼子又攻占了宝庆。学校只好迁到这座县城，没想到才半年，敌人又来狂轰滥炸了。估计这里不久也会成为沦陷区，学校已向全校师生下了就地遣散，待战后再在辰州府复课的通知。说到这里，志摩悲愤道：“没想到我中华之大，竟容不下读书人一张安静的课桌了。”
快到城门口时，孟林问道：“那老弟下一步准备去哪里呢？”
志摩长叹一声道：“我在这里举目无亲，也不知去哪里呢，反正我是宁死不回长沙当亡国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