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彭奇葩电话的时候，陈孑刚穿过酒店的大堂，正有点不知所措地捂着鼻子。吴令令和小继刚休假回来，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推进着例行的冷战，干活一直没精打采的，所以这次为意大利奢侈品牌VIP客户体验会送蛋糕的任务就落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里飘荡着这家连锁机构全球统一定制的香氛的味道，是香喷喷、暖兮兮的一大团。据说这个味道之所有在大门处特别浓烈，是为了让客人无论踏进全球的哪一个酒店，都能让鼻子在第一时间找到“回家”的感觉。问题是，谁会把在家里成天撒满厕所清新剂呢，哪怕这是最高档的清新剂。陈孑不自觉地打了好几个喷嚏，让跟在她后面推车的礼宾部服务生不禁皱起了眉头。
太糟糕的味道了，简直比带了香味的卫生巾还讨厌。陈孑掏出手绢捂着鼻子，飞快地扯过车子冲进电梯。大门关上，她才觉得舒服了一点。谁知楼上多功能厅的味道更怪，是那个意大利大牌的工作人员不惜工本地狂喷了本季在米兰最新发布的香氛，希望给VIP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这股气味与酒店固有的香氛拉锯、角力，几乎要把陈孑的鼻孔扯裂了。她立刻冲到卫生间，这里的味道稍微清淡一些，她深深憋了一口气，才冲进这气味的地狱中。她飞快地找到品牌的活动经理，清点好了货品，等不及听小姑娘们的惊叹，迅速告辞而去。
在巨大的纸盒里静静躺着的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百个杯子蛋糕，杯子上有品牌的金字logo，用甜美的奶油做出玫瑰花，最上面是该品牌引以为傲IT Bag，翻糖造型小巧迷人，是一款让人耳目一些的甜点。
“这是用什么做的？太好看了。”
“是真的可以吃的吗？”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让服务生把蛋糕一个个拿出来，在自助餐台上码放好，还在签到的地方堆出了一个小小的蛋糕花束。
“可不能偷吃哦。”一贯严肃的活动经理忽然叮嘱了一句，女孩子们彼此看看，有些愕然。尽管有最重要的大客户打下包票，她也确认过实物，直到看到最后的批量成品，她那颗半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还有半个小时，到仓库做最后的物料检查，四下无人，她从纸提袋中拿出一个偷偷藏起来的杯子蛋糕，狠狠地咬下一大口，嗯，果然不油腻，味道还真是不错呢。
此刻的陈孑就没有这么自在了。她和彭奇葩简单地聊了两句，挂了电话，憋了一口气，正准备冲出怪气味的包围，忽然抬眼一望，在大堂吧里看见了熟悉的身影。那个坐在几步之外的沙发上，摊开电脑，侃侃而谈的男人，不正是十几天没见的段小伟吗？他的样子是特意升级过了的，穿卡其色的休闲西服和格子衬衫，头发剪得很短，仿佛昔日那个随意邋遢的“码农”只是“黑樱桃”里的一副幻象。坐在他对面的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翘着二郎腿，一式的套装和发型，脸上都是高深莫测的表情，看上去像一幅左右对称的剪纸。据说这行有些公司的Dress Code是连内裤颜色和款式都规定了的，她不禁想，这两人该不会连内裤都是一模一样的吧。空调很大，两人却都不约而同地轻轻拉了拉袖口，只见盘面巨大，结构复杂的手表倏忽一闪。
其中一个男人问了句什么，段小伟似乎有点卡住了。坐在他身边的乔安用充满鼓励意味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这是一个不太常见的陷阱问题，段小伟答不出来反而是正常的。她就喜欢他那种带着技术气质的直愣愣，与她身边打转的男人们太不一样了，又坦诚又笨拙，让她觉得开心。她拿起水壶，往男人们的杯子里添了一通水，说了几句，气氛便软了下去。三人一边喝普洱一边聊着。段小伟嘴角只微微一僵，也加入了话题，他也学会了满天打着手势以烘托或强调自己的发言了。陈孑放眼看过去，大堂吧里一圈一圈的沙发上，都是这样“谈事情”的人们，他们满脸热情，眼神严谨，举手投足严谨而郑重。有人谈笑风生，有人互相拍着肩膀，有人志得意满地燃起了烟。浓烈的味道直扑而来。陈孑皱着眉头，一气冲出玻璃转门，在明晃晃的日光中重重地咳嗽了起来。还是那个愣头愣脑的“上地男”可爱一些，她不禁有几分惋惜。
这天傍晚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大城的交通迅速陷入瘫痪。空气沁凉，有闷闷的泥土的气息。郑生把车从地库里开出来，看到街边积起了一个个水洼，映出高楼的倒影，有穿花苞式连衣裙的女孩撑着伞蹦跳着，颜色是魅惑的胭脂红。终于避无可避的，银色的高跟鞋吧嗒一声，果断地踩到水里，她又昂起头走远了。他的目光在她健美紧绷的小腿上停留了片刻，却听到后面车子急促地按喇叭。是前面的越野车先踩了急刹。壮硕的男人从车上跳下来，猛地去敲路边一辆奶油色的MINI小车的窗户。是那小车猛地一把轮拐到了路边的车位，没有停好，挡了路。后面又是一串急促的喇叭声。这是这座大城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幕了吧。通常并不会耽误半分钟的时间，而人们通常都是沉不住气的。郑生看了看表，时间尚早，车里有点闷，他打开窗户，深吸了一口被雨洗刷过的空气。只一眼，他就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小车旁边的小碎花的身影。他的心里一动，也说不清为什么，打开车门就奔了出去。
他挡在那个气急败坏的大汉前面，一把扯起她细瘦的胳膊：“发生了什么事情？你……”
她扬起小小的脸，水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凝结在尖尖的下巴上。她看清了他是那个古怪的大叔，眼神随即又弥散开来，喃喃地念叨着：“我完了……全完了……完了……”
喇叭声一声比一声尖利和急促。他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暗暗嘟囔了一声，把她拉过去，塞到他的车里。
“给我钥匙。”他简短地说道，语气是不容违抗的。
她的手颤抖着递了过去。他钻进她的小车，三下两下停好。车流终于又缓缓恢复。他回到车里，把车拐了个弯找地方停好，雨大了起来，只听见单调的雨刷来回运动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情？”郑生从手套箱里找出一块毛巾递了过去。她并没动。
“我送你回家吧。你该下班了吧。”
“我不要回家，不能回家！他还在家里，不想见到他。”
“哦，是跟小帅哥男朋友闹别扭了啊。要不送你去朋友家？”
“朋友？朋友也救不了我呀。我完了！”吴令令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又铿锵地说了几声“完了，完了”，脸色稍微好了一些，仿佛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她拿过毛巾轻轻擦了擦脸和头发：“你去哪里？把我放到那里好了。”
他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很远？一直开到蒙古去吗？我去！为什么不去？”她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随即又黯淡了下去。
他又看了看表，打定了主意，发动车子汇入了车流。拐上高速的时候，雨越发大了，过了收费站，就像鞭子一样打了下来，能听见钢板咚咚作响。雨刷飞速地摆动，雨水却未见少了半分。前后一片空寂，车便更像是汪洋里的一条小船了。他降低了车速，随手扭开了音响。一个低沉的女声生幽幽地升起来的时候，像一道光线穿过云层，她忽然开了口：“他拍了我们的照片，在厦门的时候。嗯……就是那种……那种照片。我以为他是喜欢我，才愿意拍的，结果……结果他问我要一百万，要不然就传到网上！”哀怨的女人的歌声到底还是响起来了，她再次陷入了沉默。
此时郑生喉咙有点发紧，轻微咳嗽了一声，他有点后悔当初买车的时候选择了浅色的内饰，像是来历不明的一口浓痰，把两人都缠裹在内。车厢里闷闷的，他扯过一张纸巾，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终于觉得舒服了一些。想了想，他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缓缓道：“不怕。”她却把头埋在臂弯里，抱着双腿，在座位上缩成一团。一阵低沉的啜泣之后，终于响亮地哭了出来。歌声戛然而止，只有无边的雨水笼罩一切。
当吴令令终于把头抬起来的时候，发现雨已经停了，天边残存的一片阳光把低低的云烤成了金黄色，像一大片冒着香气的蛋糕把她裹在里面。原来刚才的一顿痛哭之后，她竟然盹着了。如果能就这么一直睡着，该多好啊。车窗已经大开，有青草的气息，她伸了伸胳膊，掀开薄薄的旅行毯，打开车门跳了出去。那个沉默的男人正在草坡顶上抽烟。刚才的一场豪雨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嗯，不对，还是有些痕迹的，草地湿漉漉的，她的芭蕾舞鞋样式的小羊皮鞋便被泡得有些软的。把鞋甩到一边，她赤脚跑上坡顶。一座古典样式的城堡如同从地里升起来一样，蓦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这其实不过是这座大城里诸多粗陋的抄袭一派的建筑罢了，因了这雨水的冲刷和夕阳的笼罩，忽然就变得生动美妙起来。
“哇，真漂亮！像童话里一样。”她轻声赞道， 声音本来是响亮通透的，像是半路被什么东西阻隔了一下，很黯然地收了尾，这样听上去便有些悻悻的。
“走吧，我们公司晚上在这里有个发布会，你去临时客串一下。”他把烟轻轻熄灭，见她点点头，便往坡下走去。她回头找到了鞋子，提在手上，跟在他后面走着。小草把从脚趾的缝隙中钻出来，皮肤有微妙的酥麻。
到了城堡里面，这里就是很平常的宫廷风格的酒店了，是珠光宝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粗陋的。她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不禁撇了撇嘴。里面的大厅像是在布置什么大的场面，通体都做成了浅浅的蓝色。有穿着宝蓝色衣服的工作人员跑来跑去，忙得大呼小叫，看见郑生进来，都停下来冲他点头打招呼，看见他后面跟着个衣着潦草的年轻女孩子，又都垂下来眼睛。
“这个大厅里倒是不坏，厅外面……太俗了。”她四处转了一圈才跑回来，忍不住嘟囔了一声。
郑生叫人送了些东西过来，正好听到这一句，嘴角微微一动：“好吧，那你就当委屈一下吧。发布会之后还有两天的沙龙活动。你过来充当一下工作人员，沙龙活动的时候也去玩一玩，就当散散心。这是你的房卡，洗个澡，稍微打理一下，现在的样子很难见人的。这是工作人员的衣服。换了就到大厅来，还有一个小时就开始了。”
她接过一个纸袋，听话地点了点头，找到自己的房间，洗好澡，这才打开那个纸袋。只见里面除了那条人人有份的宝蓝色裙子，还有白色的皮鞋、丝袜，全套的DF护肤品。虽然她不喜欢DF产品周身散发出来的贵妇味道，但见人家安排得这么细致周到，可见大牌自有其成为大牌的理由的。她低声叹了一句，最后在纸袋的底端发现了一个黑色小盒子，配着蔷薇色的缎带，有一种异样的易碎的美。连忙打开来，是一瓶小小的香水，装在一个试管一样的瓶子里，轻轻喷了一点在手腕上，鸡蛋花混合玫瑰，一股密谋的味道。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在胸口也轻轻喷了一点，换了衣服，涂了乳液，又从自己的包里取出化妆包轻轻描绘了几下，在对着镜子涂口红的时候，忽然想到郑生刚才啰嗦又婆妈的样子，她不禁呼哧一声笑了。
等吴令令周身打理清爽，走到浅蓝色大厅里来的时候，发现气氛有点紧张。
“PK在哪里？”向旁边的人问清楚，她便向后台的化妆室走去。小房间里人头攒动，扑面而来是一股呛人的香，衣服、鞋子、各式的配饰和道具满坑满谷，大盒大盒的高档化妆品随随便便地摊在桌子上，无数的光洁的长腿在面前晃来晃去。吴令令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一切，不时点点头。那个长头发的男人站在一群桃红柳绿的模特中间，一身白色，本来是明星或牛郎的专属颜色吧，在他身上倒也显得十分清爽体面。吴令令点点头，轻轻嘟囔了一句：“这位大叔，还是有型的。”
此时，一个略微沙哑的女声猛地炸开了：“说！现在怎么办，你叫我这一时到哪里去找人？明明说了模特都是复古田甜美少女风的，找的两个礼仪自然也是要和这个搭配的，用脚趾头都能想到的，难道还要我特别交代？你作为专业人士怎么能犯这个错误！美少女，什么是美少女？你知不知道，要不要google一下给你看！”衣莲仍旧是一袭白衣，只是她的脸色晦暗，双眉紧锁着，把一道剑一样的目光打到旁边一个黑衣微胖的女人身上，说到激动的时候，似乎花了些力气才忍住没把手头的几张纸向那人劈脸打过去。郑生一言不发，他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忽然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吴令令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着急上火的样子，顿时十分好奇，赶紧往周围瞄了一圈，“唉，美女，说说怎么回事呗。”她找个了因为圆脸而显得比较和气的姑娘，凑到旁边轻声问道。
一身粉紫色纱裙的女孩子一边涂着闪亮的眼影，一边低声说道：“嫌礼仪太老呗。那女孩是面相老气一些，她说看上去都快四十了，其实人家是九二年的。嗯，还嫌人家长得村。”
“哇，事情可以这么夸张的啊。”
“小声点，被莲花婆婆或者她的手下听到就完了，为了这个事情她已经闹了快半个小时了。她要是心情不好，你就是长得像十六岁的伊丽莎白·泰勒都能让她挑出毛病来。已经有两个小姑被她说得跑到厕所去哭了。”
莲花婆婆？吴令令轻轻一笑，还真是形象啊。她看见郑生似乎正往这个方向看，便在胸口冲他轻轻摆了摆手。
此时衣莲的目光正箭一样的到处乱窜，不知怎的，就扑到了她身上，忽然晶光一闪：“令令？你过来！”
吴令令略微嘀咕一声，走了过去。衣莲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过来兼职的吧？正好！还好你个子够搭，做礼仪吧，很简单的，排练一次你就会了。赶快给她试衣服，化妆！马上最后一次走台！”她满脑子都是模特模特。
化妆室的气氛猛地一松，几个人上来几乎是架起吴令令的胳膊就往里拖。衣莲舒了一口气：“都解决了”，她对郑生笑笑，眉头又一皱，“那边的桌布，怎么还那么皱，服务员呢？赶紧叫服务员过来。熨斗！熨斗！”她朝着那张肇事的桌子跑过去，掀起一阵风。
吴令令还没来得及答应一声，就被塞进更衣间，草草把裙子套上，便被三五个人团团围住了。扯头发的，修眉毛的，往上看、往下看、睁眼、闭眼……几乎是被人扯着塞到了一面硕大的镜子前面。吴令令摸摸了高耸的光滑的发髻，又眨了眨眼睛。镜子里的人，穿着萎靡华丽的礼服，是她很少尝试的，惯常的齐刘海被打理过，斜斜拢到一边，陡升几分妩媚之气，这让她有片刻的恍惚。一件钉了亮片的白色裙子紧紧地裹着她，面目自然是十分精致的，从里到外都泛出淡淡的光泽来。脸颊上还留着刷子拂过的酥麻感，眼睛周围有点紧绷绷的。她不禁吐了吐舌头。原来他们火急火燎、大气不敢出的，不过是为了找个塑料娃娃，这个好办。
有人急匆匆地拉了她到场边，低声叮嘱了一番，音乐，动作之类的，她安静地听了，点点头。抬起头来，看见郑生正在舞台的那一边。灯光亮了，舞台上一片明晃晃的，像春天清晨里最纯净高远的天空。她觉得有些晃眼，便努力睁大了眼睛。郑生在那边，脸上似笑非笑。她冲他瞪瞪眼，扬扬苹果肌，骄傲地对着他的方向走了出去。
“PK，刚才接到电话，V Magazine主编的车子已经下了高速了。估计还有六分钟。”衣莲发现郑生还独自坐在来宾席上发短信，一旁的服务生已经开始给晚宴做最后的检查，玻璃杯子叮当作响，便有些着急，跑过去柔声提醒道。只有她，敢用无比铿锵的方式把“PK”两个字母的尾音喷射出来，这是她独享的特权。郑生猛地抬起了头。她已经换了活动的正式衣服，不是往日的宽袍大袖，而是修身的白色晚礼服，配了深色的珍珠首饰，重新化过了妆，她无需假手化妆师，因为她自己根本就是DF的王牌化妆师。这一下，她又是平日里那个柔声细语、温婉动人的职场女王了。
她见郑生还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些惊讶，又有些无奈，补充道：“那位主编去年刚添了双胞胎女儿，所以……”
“所以，可以和她聊聊育儿话题，但是最好不要给她推荐东南亚的亲子游线路，因为她觉得去那边旅行是一件非常没有品位的事情。好，我们到门口迎接客人吧。”郑生收好手机，也站了起来。
好，一切正常。衣莲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到门口，忽然啪的一声，大灯亮了，城堡的木门大开，衣莲看见远处的草坪正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她微微眯上眼睛，眼前浮现的是一派璀璨灯火。这是我的主场，她兴奋起来，脸上开始浮现不可遏制的 笑意。有礼仪引导着嘉宾走上了台阶，她把身体挺成一棵树，喜滋滋地迎了上去。
嗯，一切顺利，衣香鬓影，各色名流，再过五分钟，就是意料之中的皆大欢喜了。衣莲拿着话筒，站在一排模特面前，宣布发布会进入了最后的环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发布会都会有最后的“重大时刻”：老板和重要的客人站成一排，摸圆球，或者按动体积巨大、造型浮夸的按钮，推动金灿灿的手柄，或者以统一的节奏倾倒各种液体……最后发动声光电效果，有时还会有彩带和金色的亮片从天而降，于是便到了高潮，仿佛一番魔术，大人物们只轻轻一动，便是开启了各种盛大繁华的景象。镁光灯长久闪烁，人们相视一笑，鼓掌欢呼，以示接受这幻相的降临。
拥有“重大时刻”的发布会也许终究不免落入俗套，但是不安排的发布会则注定是不完整的。就像化妆化了整个脸，却漏掉了一条眉毛，或者像出门打理了全套的行头，却漏掉了最能彰显个性的丝巾。衣莲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存在。这次DF新品的卖点是融合了来自地球上四个国家的限定产地的有机草本材料，于是，今天的“重大时刻”便是由两个礼仪小姐托了四个瓶子上来，里面宣称装了孕育四种珍贵植物的水，由四个大人物同时把水注入到一个巨大的玻璃瓶子中，从而“共同开启田园护肤的新时代”嘉宾们已经就位，两个礼仪小姐一左一右地上来了。衣莲定了定神，用眼角瞟了一眼提词卡，便将四种植物与水的故事娓娓道来。嘉宾也好，观众也好，经过了冗长的会议，此时都有点走神，不知一个人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开始琢磨一会儿的冷餐会上要重点跟谁聊上两句。
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与吴令令搭档的另一个礼仪小姐是一个熟手了，她刚站到代言的玉女明星身边的时候，就已经被她身上的香水味熏得快睁不开眼睛了，她拼命地控制着，甚至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拿了酬劳去哪里买新衫的问题上。不幸的是，这个诱人的问题也没有锁住她的鼻孔。啊嚏！她打了一个娇俏的喷嚏，除了女明星肩膀耸动了一下，衣莲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之后，并没有惊动更多的人。糟糕的是，她手中的托盘轻轻一晃，一个瓶子呼啦倒了下来，来自亚马逊河的珍贵的水就这样一股脑儿倾泻到了女明星裸露的肩膀上。
衣莲的水故事刚好讲完，女明星虽然定力过人，也不禁眉毛倒竖，五官微微错位，台上的嘉宾则都一脸错愕。现场出现了短暂的沉寂。走神的人们虽然并没有看个真切，却也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了，一阵轻微的议论声卷了起来，衣莲仿佛看到一阵巨浪涌起，呼啦几声就要打到台上。
也是一秒钟之内的事情。吴令令飞快地把一瓶水递到郑生手上：“既然只能玩水了，你就泼吧！”郑生已经很清楚状况，他接过瓶子，果断地向旁边的老外和台下泼去，然后飞快地招呼另一个老外加入。老外们都爽朗一笑，毫不犹豫地接招。衣莲听到了吴令令的话，一转念，用欢快的语调说道：“嘉宾们将象征着自然与生机的水倾倒在彼此的身上，象征着……”女明星终于也回过神来，拿过空瓶子，象征性地加入了分享自然与生机的行列中。镁光灯照得衣莲的眼睛有点发晕，灯光烤得她出了一身细汗。此时有轻微的掌声响起来。这次总算能有一张生动的新闻照片了吧，嗯，不是自己喜欢的套路，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她想到这里，不禁也涌起一抹克制的微笑，迎着镜头走了上去。
当冷餐会的气氛已经变得十分热烈的时候，衣莲还在为刚才那一幕而心有余悸。郑生端着杯子转了两圈，看见她斜靠着墙壁发呆，走过去递给她一杯水：“虽然有点小惊喜，不过也堪称完美了。”
衣莲见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终于松了一口气，接过水一饮而尽：“幸亏！否则一世英名……哎，张主笔在那边，我得去打个招呼。”她仿佛一下子又来了力气，忽地从墙壁上弹起来，踩着十公分的细高跟鞋，又扎到了人堆里。
提起吴令令，郑生像想起了什么，越过人群一扫，看见了一个红色的娉婷的身影正低头在自助餐台上找食物，一边找，还一边和几个年轻的女孩子们说着什么，一眼看过去，认出其中一个是新晋的服装设计师，从纽约拿了奖项回来，还有一个是法国歌剧界炙手可热的新星，是那些在时尚刊物和都市传说中不时闪现的面孔。这件礼服，是他让人从密密麻麻的衣服架子上随便挑出来的，没想到跟她是惊人的配。配套的鞋子上镶了火红的晶石，她的趾甲上嵌了水晶，让她一步步就像走在火里一样了。他忽然就想起她在泳池边撅着嘴、满脸怒气的样子了，忽然就觉得有些晕晕的，似乎要栽到水里去。他走近餐桌，想找一杯滚烫的咖啡灌下去，却听见她抬高了声调说道：“嗯，这个歌剧院蛋糕很一般嘛，完全没有我们店里的好吃，嗯，是差远了。”
“你们店里？你在开店啊，听上去好好玩啊。”服装设计师忍不住问道。
“我在店里打工呢，是那种教人蛋糕的烘焙教室。你们有兴趣吗？回头给你卡片。报我的名字可以八折。”吴令令的声音里充满了欢愉。这股欢愉一直围绕着她，当她躺到床上的时候，心里仍是像今夜那块并不见得高明的蛋糕一样软塌塌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冠冕堂皇的胡闹过，而且还被人感激，这个世界的事情真是太奇妙了。这个party跟她以前参加过的很多个party是完全不一样的，不是老爸那种烟熏火燎、麻将牌哗哗作响的路数，跟玩伴们那种蹦迪、唱k、瞎玩闹更不同，她喜欢恰到好处的矫揉造作。她在床上痛快地翻了几个身，发现今天换下的衣服已经洗好了，整齐地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抓过来把头埋进去闻，有化学品的谨慎的香气。床边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件睡袍，是令人目眩的桃红色。她把睡袍扯过来，一个深蓝色的礼盒露了出来。
这又是什么？她被这个小盒子的暧昧气质惊到了，脑袋里一时间转过无数个念头。管他呢，又不会死。她一把扯开精美的包装纸，著名的小鸟图案的首饰盒子出现在了她苍白的手心里。首饰？为什么是首饰，该不会里面还有神秘的字条吧？她的大脑里随即一片空白。机械地打开来，一把指甲刀静静的躺在深蓝丝绒中。这把指甲刀镶满了水钻，又锋利又华丽，默默地熠熠生辉。
哈！指甲刀！吴令令不可遏制地大笑了起来，太好笑了，她觉得肚子都笑得抽抽地疼，便捂着肚子，倒在了床上，嘴角仍在牵动。良久之后，由笑意带动全身的肌肉运动才终因体力不支而不得不中止。她忽然觉得非常疲倦，又想到了什么，拿出那支试管式样的小玻璃瓶子，躺在床上，扬起手来，朝着空气刺啦啦地猛喷了一阵，然后在香气的笼罩中，带着深深的疲乏睡去。在半睡半醒之间，她觉得自己先是轻轻飞起，随后便坠到了一片干燥厚重的苔藓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