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两个工人把一个中式箱子搬进办公室的时候，正好是早上九点半，是写字楼里人气正开始发酵的时分。
众人已经彼此问候完毕，打好了水，收好了邮件，空调正凉，咖啡、红茶绿茶花果茶的香气升腾，正是凝气清神，注意力正要被移植到一天工作中去的时候。那箱子所过的地方，一路吸引了人们的注意，一阵轻微的议论声缓缓升起。箱子不大，纹饰繁复，设计与市场上常见的翻新老家具略微有些不同，像是适合充作茶几的那种。彭奇葩正和文森交代促销品制作的事情，看见柜子经过，忍不住睁大了眼睛。“香樟木衣箱？这唱的是哪一出啊？”文森到底年轻，忍不住嘟囔了一声。
利远明痛恨中式风格的装修，这是A&E中国公司人人皆知的秘密。前一任老板是一个表现得十分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荷兰人，在办公室的装修上大搞老派中国风，不知从哪里订到了一批带点古意、样式古怪的办公家具，把办公室搞得像潘家园。尤其是一条连接两片办公区的过道，打造得如颐和园的长廊，一个华丽、幽暗的所在。于是这条进出公司的必经之路一到下班熄灯后就显得阴森，加班晚了的同事经过的时候总觉得阴风阵阵、战战兢兢。利远明新官一到任，同很多公司履新的老板一样，第一件事情就是换写字楼和大搞装修，将前任的痕迹通通抹掉。办公室换到了新建的写字楼，地段稍微差了一些，面积却大了不少，原先半吊子的中国风通通换成了明快的美式风格。新办公室也有一条连接两片办公区的过道，被设计成了产品长廊，两面墙上全部都是A&E世界各地的经典海报，镶嵌在闪光的玻璃屏后，配上强力的射灯，是让人眼神闪烁迷离的地方。
装修好不久，A&E就搬了过去，等到了利远明足足在香港又呆了两个月才正式履新的时候，在他看来A&E中国公司已经脱离了那个阴郁的荷兰人主宰的古典、缓慢、顾影自怜的岁月，正式开启了带着鲜明的他的风格的清新、明快、高效的一页。他不是不得意的。职员们自然从这番大动干戈中知道了新老板的癖好，平日里个人办公用品都不用中式的元素，对身材很有自信的女同事在年底的公司派对都不穿旗袍。那么，今天这个大张旗鼓地搬了中式香樟木箱子到办公室的勇者到底是谁？
“叶伟连啊，他的鬼点子最多了！半点都不肯让自己委屈。”十一点半，乔安往唇上细细涂了口红，轻轻抿了一下，这才看向彭奇葩，浅浅一笑。
她今天的口红是鲜艳欲滴的红色，配着白生生的肌肤，透出一种新古典的、憔悴的美。彭奇葩皱了皱眉。自从认识她以来，乔安都是雷打不动的淑女系风格的打扮，不过在妆容上倒是紧随潮流。这几天她的复古红唇倒是颇有几分意料之外的效果。这一路的复古妆容几年前还悄悄回潮过一阵子，现在眼看着又要颓了下去，不过衬上她的一身装扮，却是气势逼人的。在大家都被要求叫那个空降过来的奥运特别项目经理“伟连”的时候，乔安还坚持人前人后叫他的全名，这里面透出股咬牙切齿的亲热劲，隔着十米八米的都能嗅到，彭奇葩又怎么会感觉不到？她点点头，一边打开粉盒，一边漫不经心道：“从香港空运项目经理的‘专属’文件柜过来，看来这次的奥运项目还真是下了血本了。”
十一点半是写字楼中的微妙一刻。这一上午的劳作很快就要告一段落了，脸上的妆容不免有点走形，无论午饭是否有约，女职员们都纷纷跑到洗手间里补妆，顺便聊几句八卦，人来人往，莺声燕语，好不欢乐祥和。A&E的洗手间十分舒适，还特意在光线充足的一角布置了一面大镜子，安装了搁板，是办公室里人气最旺的地方，也是各种蜚短流长的集散地。刚才乔安的这几句话里的亲热劲儿满满的，都要溢到地板上了，少不了很快就要被传得满天飞。
也许人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彭奇葩轻轻舒了口气，轻轻在脸颊上按压了一下海绵。乔安很早就跟叶伟连打过交道，她则是前几日才见到了他。那天早晨她刚到办公室，还没到九点钟，办公室里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人。刚架上笔记本电脑，就听见手机铃声，是流转自黑白屏幕时代的最原始单调的铃音。数不清一天要讲多少通电话，洗手的时候，等红灯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如果用稍微复杂些的手机铃声，似乎总会夹在水流声、车轮声和对白声中响起，而一通忙乱之后把手机抓到手里，最后往往发现其实不过是幻听而已。于是她便用原始的铃音，免得心头时时一紧，惶惶不可终日。80年代流行过的拨盘电话的铃音响起，来自那个粉红色的个人电话。
她掏出电话，看到来电号码，心中一沉。老电话的铃音自有一股永不罢休的穿透力，她有点慌乱地站起来，看见几个格子间里有人扬起了头。她按掉铃声，快速躲进旁边的小单间。
“不是叫你这个时候不要打来吗？好吧，下次不要了。对，下班以后再说吧，对，这周不出差。嗯，可能这个夏天都不用出差了。是啊，就是那个奥运的项目……”她一边讲着，一边往窗边走过去。房间里还没有开灯，这是去年返回总部的德国商务总监的办公室，一直空置着，除了偶尔被征做会议室，平时的作用无非就是方便大家讲一些不方便当众讲的电话。这个电话让她不耐烦，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子，当一个人影从位于文件柜阴影中的沙发上升起来的时候，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留着一丝不苟的短发，衬衫是时下流行的粉色，领带和袖扣却都是含蓄的古典样式。看见她吃惊的表情，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脸上挂着一抹坏笑。“Hi，我是叶伟连，叫我伟连好了。你是……”看见彭奇葩挂了电话，他便伸出手来。
“我是阿曼达。”
“哦！听说你在此类项目上很有经验，希望这次你也能挑战自我，好好发挥。”
“一定一定。”
两人不约而同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仿佛刚才那一幕根本不存在一样，随后轻轻握了握手。一时间无话可说。那僵持的两三秒让彭奇葩觉得糟透了。尽管叶伟连随后自我解嘲妙语连珠，显得无比放松和健谈，彭奇葩始终疑心有些不合时宜的话被他听了去，还不知怎么猜度、演绎，心里暗暗打了一个结。
“据说伟连可是A&E香港公司的头牌钻石王老五哦。而且已经搞清楚了，他目前绝对没有女朋友呢。明的暗的都没有。你们说，这次项目结束他回香港的时候，会一个人吗？”说这话的是财务部的一个同事。这是最近洗手间里“补妆时间”最热的话题，立刻吸引了若干人参与。A&E女多男少，剩女遍地，任何一个单身男同事的身家背景、兴趣爱好、病史怪癖、祖宗八代都会别人八出来，叶伟连虽然不是什么大帅哥，但胜在气宇轩昂，加之被委任了如此重要的项目，越发显得前途无量，很快就在“A&E王老五排行榜”中力压群草，荣升第一。
彭奇葩听了只苦笑一声。她只关心叶伟连何时打道回府，对于他带什么行李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同那些羡慕她的同事不同，她一直觉得这个奥运接待项目是主流业务之外的偏门，周身不伦不类，加之与家族成员有关的事情少不了“伴君如伴虎”的意味，又容易惹上不明不白的闲话，在她看来纯属师出无名、前途暗淡的苦差。最要命的是，还有个叶伟连这样难缠的上司。人们对她既嫉妒又羡慕，她其实委屈得要死。
叶伟连有多难缠？项目核心小组的几个人的感触各有不同。成员之一康妮觉得他制定的“项目往来文件规范”中连邮件的字体和字号都有严格刻板的规定十分不符合“鼓励员工个性发展”的公司核心价值观，纯属没事找事；成员之二李查则觉得他因为原先通过代理公司好不容易订上的酒店的毛巾过于单薄、洗澡热水不够流畅这两点就要换酒店换代理，虽然情有可原可是一点都不考虑可操作性和时间的紧迫性，属于眼高手低、不懂国情……彭奇葩则受不了他为了“加强团队成员了解，形成默契”而做出的一系列规定，如给大家购置了五套运动服，规定每天团队成员必须穿同系列的服饰，按照他的说法“我们必须从现在开始就进入奥运的工作状态。”难道今年夏天都要穿运动服度过了？这对彭奇葩来说分明就是灾难。尤其当她穿着运动服进入写字楼，数次被保安当作推销或调研的人盘问的时候，她心里就会忍不住问候他的母亲。
而且，最要命的是，他规定小组成员的午饭必须在一起吃，因为“吃饭时间最容易增进了解，形成默契”，拜托！午饭是天经地义的个人时间，凭什么被你征用？一想到“黑樱桃”里的悠闲一刻、一天中最喜欢的时段之一要离自己远去了，她就觉得眼前发黑。不行，一定要争取！不是不知道有些应付的功夫是不得不做，但她的脾气上来了，不是马上能止住的。“这个是不是可以再考虑一下？”她发问的时候面无表情。这在写字楼话语体系中就是“住手！这根本就是个坏决定”的意思。
“哦。我觉得还是很有必要的。对了，这部分费用都是算在项目费用中的。每人每天推荐一个餐厅吧，都是一个team的，不要客气。今天算第一天，我们去‘中国大’的‘阿丽雅’好不好？”叶伟连的话一句比一句有杀伤力，谁说白领们不屑于小便宜，那是因为占不着才干着急呢。康妮和李查都立刻眉开眼笑，往日对他的不满立刻抛在了一边。他完胜。算你狠！彭奇葩咬了咬嘴唇，看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坏笑，就像第一次遇见他那时一样。她一阵恍惚。拜托，大家的头衔其实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你算是利远明的嫡系，也犯不着就这样作威作福吧。这该不是一系列霉运的开始吧？天！
陈孑在接到新加入的女学员递过来的名片的时候，也有片刻的恍惚。虽然烘焙教室里出没的怪女人不少，也许还真是不够见多识广吧，这淡粉色名片上印着的头衔——“名媛”，让她久久不语。
那递过名片的女人，脸上仍旧轻微地绽出着笑意，是含蓄得体的：“前天学的芒果慕斯真是不错，昨天在家也做了，我先生很喜欢，孩子们也觉得不错。”陈孑点了点头。这个芒果慕斯弟娜也学了去，今天发来短信赞扬了一番。看着手机上满屏乱窜的笑脸符号，陈孑却一阵接一阵地涌起悔意。当她在健身房讲述“瑜伽男”的新劣迹的时候，她早该像田思梅那样力劝她分手，而不是一直纵容她来学做各式甜点，在短暂地修补了两人的关系之后，又不可避免血泪交加地面临下一段的千疮百孔。
“名媛”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某些养尊处优的女人上了一定年纪，反而能做到模样十年如一日，青春是断然没有的了，然而不老不衰，举止得体，无非是肯下本钱的结果。她就是那样的人。总是穿着保守考究的套装，挽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挽一个Birkin，一串含蓄的珍珠项链偶尔流转出光辉，是一不甚灵巧，却很舍得花功夫的学员。陈孑对这样的学员十分满意，但接过她名片的时候不禁提起了几分警惕，她不想再扯到弟娜那类莫名其妙的事情中去。
她的声音是波澜不惊、源源不绝的，话题也开始变得私密，陈孑开始觉得有点不妙，而她的话仍旧一浪又一浪地向她涌来：“……我不太乐意下厨，先生其实一直是不怎么高兴的，只是他不肯说罢了，他是有身份有涵养的人，不能随便职责他人的。不过，我能感觉他的不满就是了。做菜其实最烦了，厨师做不是很好吗？不喜欢油烟粘在身上，尤其是头发上，好几天都散不掉，你能体会的吧？哦，也许你不能，现在的年轻人都是属外食族的，很少有人自己做饭吧。”
听到这里，陈孑不知道为何嗓子一紧，有点鬼使神差的，补了一句：“油烟是很讨厌的，不过我也自己做点饭，比较简单的那种。”她飞快说完，又很快收了声，是因为名媛向她投过去了一个不浓不淡的眼神，有轻微的责备的意思。这是她的演说，她不该不知天高地厚地插进来。她素淡的脸上闪过片刻的不安，然后就懂了。
“但做甜点啦，慕斯啦，蛋糕啦，酥皮派啦，又不一样的，下了厨，又不用染一身的油烟，是最适合我们名媛的下厨方式了。亲自动手，实践有机生活，现在也是潮流，连查尔斯王子都在自己的农庄出产有机食物贩售，我在英国的朋友都是他的老顾客。现在，在北京也能找到有机的食材了，也有饼屋说他们的蛋糕和甜点是有机的。又怎么样呢？还是自己做的更有保证，况且不是每家的厨师都有烘焙手艺的。”
“嗯，你这个年轻人还挺有taste的，芒果是眼下的时令水果，做出来的甜点都带着季节的味道，这是讲究人的做法。我先生就很讲究，嗯，有时候很挑剔的。以前，我们在加拿大的时候……”
陈孑频频点头，名媛终于说完“明天的课程我还来”，告辞而去，那股浓重的、压迫的东方调香水混合着陈年织物、从内里泛起的老化的人体的味道终于散去了。她长长吐了一口气，狠狠喝了一杯水，然后转向吴令令，问道：“你不是最受不了怨妇的吗？为什么不制止她？”说完跑到柜台后面，照了照镜子。镜子里一张平板的脸，满是漠然，仍旧是她熟悉的模样。为什么自己的脸这么冷、这么臭，授课的时候也很凶、很不耐烦，还有这么多女人跑来找自己诉苦，真是没天理啊。
吴令令一边收拾料理台，一边笑着说：“这位名媛我可不想现在去得罪呢，她刚休息的时候说了想购进全套的家庭烘焙用品，还特意强调要最好的货色，我已经给她推荐了老林。这是大卖买呢，做成了，老林应该很开心。你就先辛苦辛苦，听她唠叨几句吧。反正又不会掉肉。即使掉肉你又怕什么呢，反正你身上本来就没几块肉了。掉掉更健康啊。”
老林是“黑樱桃”的供应商，质优价廉，品质保证，他尤其擅长搞那些冷门的西餐配料，是京城西餐界传说中的人物。如果不是田思梅商会的朋友跟他交情很深，特意介绍了过去，他恐怕都不爱搭理“黑樱桃”的小单生意。不过一旦合作起来，老林的服务还真是不错，“黑樱桃”需要什么，只要打个电话，就会有小工送上门，有好几次临时加了学员，材料不够，老林那边一时找不到送货的人，便还亲自开了招牌的鹅黄色的小货车送过来。当学员问起去哪里可以买烘焙用品的时候，陈孑都会推荐老林，不过都是些小零碎，无非是聊胜于无的意思。这次如果能来一票大的，也算是还了些他的人情。
陈孑应了一声，算是答应。吴令令哼着歌，动作麻利地把刮刀一把一把地捡起来。她还真找了城中热门的吃喝玩乐杂志《超时》的作者，在杂志和个人blog上将“黑樱桃”介绍了去，也还真有不少人打了电话来咨询。嗯，老林这么合作，甚至颇有几分殷勤，少不了也是沾了她人甜话软的光。对于这样能干又平价的助手，虽说爱耍些小脾气，还要有几分毒舌，也爱自作主张，不过总体还是不错的。
值得！她冲着吴令令的身影点了点头。她自然还不能预料，能干的吴令令很快会给她惹个大麻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