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评出最让人爱恨交织的水果,陈孑会毫不犹豫地投票给——芒果。
让她爱的,自然是它沁人心脾的味道,而让她恨的理由,则有百条千条。从西南山谷往南,翻过大山,行几百公里,是一片广袤大地,芒果是那里的特产。很多个夏天,父亲会想方设法找一个去山谷之南出差的机会,回来都会捎上一箱芒果。找硬纸盒装好,上了车小心地在硬座车座的底下摊开,途中时时检查照看,不可翻看过勤,也不可久久不动。等到了目的地再一个个小心收好,这样费心尽力,才能保证晚上出现在领导家里的水果各个饱满完好,卖相惊艳。那些皮破、流水,无法承担拍马屁重任的果子,才会挑出来供自家食用。
这样上桌的芒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穷对付的味道。“慢慢吃,小心弄脏衣服不好洗。”母亲剃下几丝黄色的果肉放在搪瓷碟子里,很零落的两三根,偏要插上几根牙签以示隆重。陈孑装作不懂事,径自三下两下吃完。那丰厚肥硕,果肉多多的果核则因为“吃起来不方便,还是我们大人来吃”直接由父母联合消灭。尽管两人吃得双手流汁、满嘴果泥,陈孑一直没有怀疑过他们说的话,直到在西安的夜市上生平第一次用家教赚的钱买了芒果,在宿舍里如珍似宝、手势熟练地拨开,一股颤栗的感觉慢慢地弥散开去。
被欺骗的感情无从讨要,那么,就吃芒果吧,吃个肚子浑圆、天崩地裂。于是,每个夏日,到了芒果季节,她就会去超市或集市里搜罗各地的芒果,从台湾到菲律宾,从越南到喀麦隆,一种一种在桌子上排开,再挨个儿吃下去。一直吃到胃里发虚,恶心想吐为止。
当吴令令拉着小继踏进“黑樱桃”的大门的时候,陈孑正在手舞足蹈地吃着芒果,手上自然沾满了汁水,脸上也不能幸免地一片潮湿。看见那个清爽标致的少年走进来,陈孑下意识地放下了与芒果核的纠缠,还在围裙上擦了下手。
“这位是……?”
“这是小继,你那天不是说想找一个做蛋糕装饰的助手吗?我看他挺合适的。今天就让他开试试吧。”吴令令大大咧咧地说着,随手跑堂时穿的黑色围裙递给给了小继,“我看还是给他做一套大厨衣服吧,跟你一样的那种。你没见过他的手艺吧?很棒的。”她看着他,眼睛里放出晶光。嗯,怎么这女孩子今天看上去活像个狼外婆,那天?我不过是随便一说嘛。陈孑皱了皱眉头。
小继有一双腼腆羞涩的大眼睛,大概已经从陈孑吃惊的表情中悟到了什么,浓密的睫毛扑闪了两下,像一只无辜的蝴蝶:“今天,是不是不……”
“是什么是!一个小时之后有二十个人来做蛋糕呢,而且都想不费吹灰之力就拎了蛋糕回去向家人献宝的欧巴桑,‘阿蚊’你根本做不过来的!是吧?”吴令令扭头看了陈孑一眼,嘴上硬气像是可以做了主,眼睛里却是央求的神情。骄纵的小女孩想要新的布娃娃,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想要一匹神气的小马驹,就是这样的眼神吧?
吴令令真是矿山老板的掌上明珠?还不如说是活宝呢。她不禁低下头,嘴角还是忍不住扯出了一丝笑意。除了那几个用指头数得过来的“进阶班”学员,“黑樱桃”现在经营得最多的课程就是公司团体的“包场”服务,圈子聚会、客户答谢、团队建设、相亲联谊……诸如此类,名目繁多。下午就是一家党报搞的女职工联谊活动,是DF公司的公关经理衣莲辗转介绍而来。“都是些阿姨,以前做惯群众工作的,要求可能有点多,有点碎。多担待担待。”她特意打了电话来叮嘱,陈孑自然要小心些对付。攒些人脉不吃亏,在斯德哥尔摩做导游的时候,她的机巧功夫上手之快,功力之过硬得让她自己都很吃了一惊,虽然回到北京,她把生活强行扭转到了截然不同的方向,但这些基本的常识还是在的。
陈孑抬起头来,正撞见角落里喝茶聊天的女顾客用肆无忌惮的目光对着小继上下横扫,而门外走廊里路过的几个,也隔着玻璃回头看着店里的某处,脚底粘地,恋恋不舍。脑子里一热,她问了句:“你几岁了?”问完觉得有点傻,随即脸上一热。
“十七了。”仿佛屋里的目光太强大太炽热,小继不堪重负,低下了头,半晌才答道。这是他到“黑樱桃”之后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你裱花做得怎么样啊?”
“还可以吧。”
“会做翻糖蛋糕吗?”
“嗯,最近正在学来着。”
“拿身份证出来看看吧。”陈孑本想遮掩一下刚才的蠢相,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她觉得更傻的话。
怎么了?怎么了?不就是个长得标致些的男孩子吗?对着清秀少年你还不会说话了?好歹你也是在阿姆斯特丹厮混的人。虽然不长,但那里是阿姆斯特丹!阿姆斯特丹!陈孑啪地一声把烤盘扣在铁丝网上,心里无数个念头狂奔乱涌。红灯掩映的运河、在运河边仰视才见的星斗、星斗下的让人目眩的少年、少年在那个夏日微雨的夜晚……血,还是血!她俯下身子,大口地呼吸,还有一丝腥气,属于金属的?生物的?她觉得有点晕。铛!铛!铛!她用力敲着烤盘,猛地把模子一扯。今天教的是主打健康、口味清甜的胡萝卜蛋糕,那细腻温软的一团从微温的模子中轻轻脱落出来,是完美无缺的形状。
“脱模时候要小心,否则你们的蛋糕就别想见人了!”她猛然蹦出这么一句,下面的阿姨们都同时一愣,随即又都一笑。像别的学员那样,她那种恰到好处的集手艺人的专业性、一点小姑娘气的不耐烦和先行者的居高临下为一体风格似乎很令人受用,这些也算见多识广的老派新闻工作者们都沉浸欣在即将欣赏到自己劳动成果的喜悦和兴奋中,把她的真发作当做了金玉良言,小心地、雀跃地、惴惴地迎接她们亲手做出的第一个蛋糕的诞生。尖叫声、笑声和拍手声四起。这种娇嫩难伺候的新鲜玩意儿是她们喜欢的。
陈孑却觉得胸口没有这么闷了。满室都是蛋液混合面粉的香气,还有中年妇女身上飘出的汗气。腼腆的面如冠玉的小继围着长长的黑围裙,像穿了一条中缝笔直得一直戳到人心里去的裙子,样子怪异又好看。他站在角落里,双手在身前有点紧张地反复搓着,觉得自己样子活像吃错了药。
“等蛋糕凉了,敷上一层浅浅的奶油就好了。大家耐心等一等,可以先到旁边吃点饼干和水果。”陈孑说完,把蛋糕放到裱花台上,走到学员中间,开始修补被她们“脱”坏了的蛋糕。阿姨中颇有几个是烙饼的能手,在做蛋糕的过程中就七嘴八舌地发表了不同的意见,偏偏做出来的不如别人的理想,正在那里瞪眼睛生闷气。陈孑正要走过去,心里忽然转过一个念头,冲着角落里道:“你,去帮帮那边的几个阿姨。”
小继听了,有点不置信的样子,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见陈孑有点不耐烦地点了点头,这才心中定了定,朝着那几个脸色难看的女人走了过去,步子里有一股隐隐压抑的雀跃。
“嗯,不要着急,我来帮你弄一下,很快就好的。”小继的声调是轻轻的。他拿起蛋糕刀,在那些龇牙咧嘴的半成品上轻轻挥动。手指修长,功夫熟练,只片刻,那些蛋糕就成了油光水滑的完整一块,看上去又干脆又漂亮。
“哇,太好了,真是巧手啊。”阿姨们纷纷点头赞道。
“小伙子,来帮我看看这个!”有些做得比较成功的学员见状,也想拉他过来帮忙。
“等一下,我们这边还没弄好呢。”
“对啊,凡事讲个先来后到。”
“哎呀,我们老熟人了,看在我的灾情比较严重的份上。”
教室里顿时一片热闹。陈孑站在角落里,搭着吴令令德肩膀,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过了一会儿,小继走过来,顿了顿,问道:“时间差不多了,该敷奶油了吧?”
“你去做吧,看看你的手艺。”陈孑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
“好。”小继点点头,走到她先前做好的蛋糕样品前。想了想,用蛋糕刀挑起一小块奶油,轻轻抹到蛋糕上,然后拿起裱花袋,在上面轻轻挥动。
“各位学员,下面是演示奶油装饰,大家可以参考一下。这一步是比较难的,一会儿我们的师傅会帮大家做整理。日后回去有兴趣可以再慢慢练习。”吴令令在一旁朗声介绍道。她喜欢听自己清脆的声音说出这些一板一眼的话,声音是自己觉得有点陌生的,有一点空洞,又有点组织性的权威,在扎堆的中年妇女的头顶飘过来又荡过去,一点点成就感也就升起来了。然而,今天这份成就感似乎有点打折扣,那些“再厚的粉也遮不住褶子”的大妈们都在下面止不住地窃窃私语,这让她不禁有几分懈气。
众人的议论形成轻微的共鸣,是跳跃的,不安的。而他不为所动。他走动的时候,带来干净的粉笔的气息。他的手指洁净、修长,有着好看的骨节和清秀的指甲,缠绕在丰满的裱花袋上,不知怎么,让陈孑想起西安的春天校园里亭亭的玉兰的花瓣。
“哇!”当小继轻轻说了声“好了。”之后,下面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掌声。就这么几笔的勾勒,蛋糕简单、朴素,又很好看。“太好看了。”不止一个阿姨这么说。他有点局促,像是不相信似的,扭头看了看陈孑,她点了点头,这才也点点头。
“不错,去下面帮帮阿姨们吧。”那个脸上满是冷漠和傲气的女老板终于对他笑了笑,小继觉得一直紧紧绷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小师傅,到这里来呀!”“按顺序应该是我们这里先。”这些衣着光鲜的阿姨们满脸热切,争相对他招手微笑。有人走上前去拉过了他的手,还有人带着哭腔地喊道:“快到这边来!救救我的蛋糕”,小继只觉得自己一脚踏进了一团不知名的迷雾里,眼睛有些晕晕的,脚底也飘忽了。
看见这个清秀少年手足无措的样子,陈孑不禁咧开嘴,背过脸偷偷地笑了。她的心里正盘算着,这个手艺不错、卖相良好、很讨女学员喜欢的助手,该给他派些什么活才不至于浪费了那份工资呢?对于“黑樱桃”的经营,她颇有些乐此不疲了。嗯,每天打扫和整理工具的活儿可以派给他,他比吴令令可细心多了。她抬起头,轻轻活动了一下脖子,又仰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这个夏天,看了起来还蛮不坏嘛。不知不觉中,那件纠结的事情已经被她轻轻地放到了一边。
彭奇葩仰面躺在游泳池中,透过棕榈树的缝隙和层层的云,居然看见了几颗星星。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四肢,让自己像一只章鱼一样漂浮在这片温润的水中。什么都不要想,尤其不要想那个莫名其妙的奥运项目,她努力在心里默念着,像个念咒的女巫,试图驱散那团阴影。心中又有一个声音叹道,怎么能不想呢?后天明明就是项目正式启动的日子。可是,难道不应该以专业的态度来对待这个项目吗?就像其他不喜欢却照样做得很出色的项目一样?如果换一个老板,会不会心里舒服一些?女巫发现自己实在徒劳,一时间千头万绪,心里便乱了。
“哈,原来是你!”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彭奇葩脑子里轰地一声,手脚就乱了,脑袋往后一仰,整个人就往水里沉下去。正当她一边暗叫倒霉,一边慌乱地划着水的时候,那个声音便带了笑意:“这么浅的水,你还这样,不至于吧。”彭奇葩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水中,而那水才到腰线以下,旁边那个一脸坏笑的人,不是那个讨厌的“伟连”还能是谁?
“小姐,公司是给每个员工买了出差意外保险,这次属于team building,我想是cover不了的,所以你要小心点才好。”叶伟连冲她挤挤眼睛,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半个月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畅快地笑吧?
这半个月对整个团队简直是暗无天日,无数个细节需要关注,无数个关节需要打通,最要命的是,头上还有无数个婆婆。利远明在审阅计划的时候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好不容易应付了他的喜好,呈到总部去的计划,林德秘书的一句话就能又把它整个翻过来。于是哀鸿遍野,于是叶伟连也急红了眼,于是一伙人只能迷迷糊糊地挑灯夜战。
在很多个清晨,彭奇葩狠狠按下闹钟爬起来,在照镜子的时候都会疑心眼角的皱纹又加深了一点。懵懵懂懂地到了办公室,聚集到叶伟连的小办公室开会,他总是坐在那口樟木箱子上,似乎想从这个伴随他征战过数个国家的吉祥物身上吸取一下精华灵气。然而很多时候,他的脸也刮得十分马虎,眼神又严肃又憔悴,周围一圈都是疲惫又亢奋的人。终于,所有的方案都落定了,千头万绪,言无不尽,打印出来的行动手册抡出去都能砸得死人。叶伟连终于舒了一口气,手一挥:“挑间最好的度假村,先全体放松一下。”
嗯,这个度假村不一定是最好的,但还算是不错的,不惜工本的,很多大石块和很多木料,在京郊生生造出了巴厘岛风情。一阵夜风吹过,是草木的清香,彭奇葩这才发现自己正半躺在他的臂弯里,是他挽了她一把,才没仰面直接摔下去。他的小臂上有一个小小的纹身,是青蛙的图案。嗯,青蛙,青蛙?!她的脸微微有些烫,似乎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别转过去,他健硕的胸肌扑面压了过来,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似乎放到哪里都是错,不如索性闭上吧。半晌之后,才听到叶伟连一声“哎哟”,原来是他的手臂酸痛得支持不住了。彭奇葩这才像从梦里醒来一样,轻轻推开他的臂膀,两个人就这么站在水里,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同时开口,想找个最自然的话题,却又不约而同的捡到了同一个,便一时间又呆住了。
“夏天我一般睡前都要运动一下,到了这个水上度假村,游泳当然是最好的运动了。”叶伟连抢先答道。
“嗯,晚上这里人少,我也来泡泡。”
“好了,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后天就是大日子了。”
“是啊,我先走了。”
彭奇葩趟着水,慢慢地走到池边,披上浴巾,轻轻擦了擦头发,便消失在了棕榈树影中。叶伟连的眼睛一直紧紧地附在那曲线曼妙的背影上。当她被水打湿的长发一甩的时候,他的心里猛地一动,似乎就有水点子溅到了手臂上。
“奇葩,一朵奇异的花。”他轻声念道,一直到脖子扭得都有点酸了。他抬起头来,发现这个城市的夜空也是有星星的,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这才显得真实了几分。他并没有离开,转身潜入水中,划动双臂,游了一塘又一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