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书房房门，王秘书在门口停了一下，整了整衣襟，随后快步走到冯先生身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你这是…… ”冯先生莫名其妙地摘下老花镜，目光里显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先生，我是给您祝寿啊！”
“给我祝寿？”冯先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谁告诉你的，今天是我生日？”
“您呀！”
“我？”
“先生，您别再瞒着我们啦！您听，”王秘书兴冲冲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高声念了起来：
……
方才是六十岁的小伙子，
怎么能说是寿？！
应当赶快努力，
去报答主人们。
使他们有了好的吃穿住用，
那方算尽了抗日公仆的本分。
“你拿的是什么报纸？”
见王秘书念起了自己写的诗，冯先生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急不可耐地戴上老花镜，拉住了王秘书的胳膊。自己这首诗，是专为六十岁整生日写的。写好以后，曾经抄送给周恩来先生一份，请他帮助提提修改意见。除此之外，这首诗再没给别人看过。现在，诗怎么会出现在报纸上了呢？
“先生，您别着急，我给您铺在桌子上看。”王秘书拿开书桌上的茶杯，将报纸铺开，“这是《新华日报》，他们为庆贺先生的六十大寿印了专刊，周恩来先生还专为您写了贺寿的文章……
”
“哦，哦，…… ”
冯先生不住地点着头。可实际上，报纸铺开之后，王秘书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耳，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报纸的版面上了。
这一期《新华日报》印得真漂亮，纸张像是特意挑选过的，显得比平日白净了许多。第三版右上角，用大号字体排着王秘书刚才念的那首诗。与诗相对的左下角，是周恩来先生写的文章：《寿冯焕章先生六十大庆》。文章的标题是周先生亲笔题写的，字体飘逸雄奇，苍劲有力，极有风采。环绕着这篇长文，排列着中共要人撰写的数十首祝寿诗词。
冯先生真个是看呆了。
“焕章先生六十岁，中华民国三十年。单就这三十年说，先生的丰功伟业，已举世闻名。自滦州起义起，中经反对帝制，讨伐张勋，推翻贿选，首都革命，五原誓师，参加北伐，直至张垣抗战，坚持御侮，都表现出先生的革命精神。其中，尤以杀李彦青，赶走溥仪，骂汪精卫，反对投降，呼吁团结，致力联苏，更为人所不敢为，说人所不敢说。这正是先生的伟大处，这正是先生的成功处。……”
像是浑身上下通过了一股欢快的电流，冯玉祥霎时觉得整个身体都要颤动起来了。自从十一岁挂入兵籍，到现在已经将近五十个春秋了。在这漫长的半个世纪里，只要离开自己的兵营，他总是被人冷眼看待，不知受到了多少诽谤和攻击。官场中的同事们都说他是“怪人”，张作霖干脆骂他是“人中妖孽”，还有人给他加了个“倒戈将军”的绰号。对这一切，冯玉祥虽然并不怎么在意，但有时候，他也常为自己不被世人所理解而感到苦闷。而今，在度过漫漫长夜之后，眼前骤然现出了灿烂的霞光。周恩来先生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给他带来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温暖。对自己的经历、思想、志向、抱负、性格，周先生了解得那么详尽、透彻。几次畅谈，周先生在冯玉祥心目中留下了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象。他不止一次说过：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周先生也。他为有周先生这样的知己而感到幸福和自豪。此时此刻，看着周先生为自己写的贺寿文章，冯玉祥仿佛又看到了周先生那张永远洋溢着笑容的面孔，禁不住激情荡漾，洒下了幸福的泪珠。
“先生，您…… ”
“唉，我是太高兴了，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光荣啊！”任凭热泪横流，冯先生擦也不擦一下，滚烫的泪珠儿接二连三地落在报纸上，“我这一辈子，一心一意想为中国的老百姓做一点好事，在历史上留个好名声。可是，这几十年来，我却吃了那么多苦头，走了那么多弯路，碰了那么多钉子。以前，我不清楚这是为什么，自从接触了共产党人，认识了周恩来先生之后，我心里才开始亮堂起来。我算是认准了，中国的希望，就在周先生他们身上啊！承蒙共产党人看得起我，给我庆贺六十岁生日，我到死也不能忘人家这份情义……”
望着声泪俱下的冯先生，王秘书的眼圈儿也红了。
“先生，您擦把脸，喝杯茶吧！为了您的六十大寿，重庆文化界的名人差不多都动起来了。郭沫若、老舍、徐悲鸿、赵望云，还有其他人，都给您写了祝寿诗、画了祝寿画…… ”
冯先生心中又是一动。他心里明白，这些安排，也是和这张《新华日报》紧密相连的。周先生的心实在是细呀！当然，这里面也有王秘书的一份功劳。对这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的底细，冯先生心中也是有点儿数的。
“王秘书，你把司机和警卫叫来。”冯先生接过冒着热气的毛巾，擦了把脸，吩咐说。
“怎么，您要出去？”
“嗯，我马上就走，让他们快一点儿。”
“先生，您不能出去，过一会儿，拜寿的人就要来啦！”秘书着急地挡住了门口。
“他们拜他们的寿，我走我的，各不相干。”冯玉祥又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用不容反驳的口吻说，“人家的情义，我当然感谢。可是，我自己绝对不过生日。今天应该是‘母难节’呀！六十年前，母亲为了生我，受了多么大的苦！为人不能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所以，我不能坐在家里接受别人的礼拜，我要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去过‘母难节’。”
“那，您要去哪儿呀？”
“嘿嘿，这就不能告诉你了，”冯先生边说边披起外衣，“若是走漏风声，我的‘母难节’就过不成了。好了，家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拜寿的人来了，你替我讲几句感谢的话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