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那只八宝锦盒,心下不由忐忑——就凭这三只小瓶,也不知元君意会不会卖我这个人情啊。不过他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验,眼下也只有他能帮我了。
出发之前,我特意去了趟小阁楼给爹娘上香。
阁楼内光线昏暗,烛火跳跃不息。爹娘的遗像高高悬挂在墙上,画像中的他们笑容依旧和蔼慈祥,同在世的时候没有任何分别。过往种种,仿若昨日,真不敢相信他们竟已离开我四年。
四年了,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拈香跪拜,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爹,娘,女儿不孝,今日支持皇上伐宋。只因宋主昏庸无道,我实在不忍心看见爹娘守护了一辈子的江南败落在一个昏君手里,傅惟人品肖重,我相信,若他挂帅南征,必定会善待江南百姓,所以,希望爹娘能够谅解。
我点燃纸钱,扔进火盆里,“入朝三年,女儿一天也不敢忘记家仇,丧门之痛,锥心刻骨。从入朝为官的那一刻起,我便没想过我能活着离开。哪怕是拼上性命,我也要手刃仇人,告慰爹娘在天之灵。但是现在,我必须先把傅谅救出来,爹娘,你们一定要支持我,保佑我……”
瑶山别院在长安城东面,依山傍水而建,乃是前朝哀帝的行宫。
这位哀帝爱美人不爱江山,国都亡得差不多了,他还一门心思要敕造一座举世无双的行宫,与美人寻欢作乐。瑶山别院以黄金筑梁,以白玉铺地,以翡翠为阶,其奢华程度令人瞠目结舌,只因哀帝说什么金屋才配藏娇,简直荒唐至极。
曾几何时,瑶山别院内丝竹靡靡,夜夜笙歌。先帝立国后,大力整顿奢靡之风,提倡节俭,瑶山别院便沉寂了下来,一直空置。直至今上登基才重新修葺,用以接待各国使臣。但凡住过瑶山别院的使臣,回国之后皆不约而同地称赞:齐国,壕也!
像我这种耿直不阿的清官自然是不喜欢这个地方,总觉得里里外外都透露出一股国之将亡的倒霉气息。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递上拜帖,摸了摸耳坠,抬脚进去。
烈日当空,夏意渐盛。有风轻送,别院中宫柳摇曳,荷香醉人。
我在门前徘徊许久,深吸一口气,正欲敲门,却听里面传来一阵絮絮人语声,伴随着元君意微弱的轻咳。
病了?我顿时心生疑窦,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恰在此时,只听“吱呀——”一声,那扇门自己开了。
迎面而出的那人先是一愣,继而秀眉一挑,别有深意道:“这么着急赶我走,我还当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原来是佳人有约。”最后四个字说得极是暧昧,带了几分窥破天机的了然。
元君意身着中衣,披着一件外袍缓步走出来,俊脸苍白,双唇亦毫无血色,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憔悴。目光在我耳畔停留一瞬,旋即落到锦盒上,唇畔含了一丝笑意,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仿佛默认了妍歌的猜测。
看来是真病了。
我顺水推舟道:“公主说笑了,微臣听说元公子身体不适,怕招待不周,特意前来探望。没想到打扰了公主与元公子谈事,是微臣的疏忽,微臣改日再来拜访。”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妍歌看了眼元君意,不冷不热地笑了声,道:“听说昨日太子又闯祸了,少傅大人不担心太子的安危,反而担心你的身体,啧啧,难怪你不愿意回突厥……”
元君意打断她:“公主该午休了。”
“嫌我碍事了?好,我走便是,你们慢慢聊吧。”说罢,妍歌睨我一眼,拂袖翩然而去。
乍见之时,惊鸿一瞥,她美艳不可方物,若天仙下凡。而今再看,越发觉得她像是一只骄傲的孔雀,美则美矣,却永远成不了凤凰。
我望着她冷艳高贵的背影,深深为傅惟的未来感到担忧……
“少傅大人,”元君意唤我,“进来坐吧。”
我回过神,随他一同进屋。
瑶山别院在建造时,每一座宫殿内四周都挖了暗渠。每逢严冬腊月,便引热水进来,作取暖之用。而盛夏时节,则在里面放置冰块与冰水,可消暑解乏,因而屋内别有一番清凉之意。
博山炉中烟雾冉冉,淡淡的花香若有似无。踏入其中,仿若步入阳春三月,教人神清气爽。
我坐定,笑眯眯道:“元公子,身体不碍事吧?要不要请大夫来看一下?”
“想来是昨晚吹了风,有些受寒罢了,没什么大碍。”元君意虽笑得温文尔雅,脸上却分明写着:要不要这么虚情假意?
好吧,其实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假。
他从柜中取出茶叶,冲了一壶茶替我斟上,道:“听闻大人喜爱茶道,想必喝过不少好茶。这鹿苑毛尖乃友人相赠,大人尝尝味道如何。”
“多谢。”我小嘬一口,赞道:“鹿苑茶我喝得不多,但十分喜爱。其香馥郁,其味醇厚,回甘无穷,乃是荆楚茶中之佳品。”
“无事不登三宝殿,大人不会当真是来探病的吧?”
我放下茶杯,打开八宝璎珞盒放到他面前,道:“上次我受伤时,元公子费劲找了两罐桉树蜜送给我,虽然后来转赠给太子殿下,但元公子的心意我一直铭记在心。听闻令堂乃是闻名突厥的调香师,想必公子对香料颇有研究,于是我便自作主张选了一盒香料作为回礼送给公子,还望公子笑纳。”
元君意微微一愣,眸光之中似有一丝讶然。他打开一只碧玉瓶,放在鼻前轻轻转了个圈,笑意深了几分,“这是前朝哀帝的贵妃花蕊夫人亲手所制的衙香,可通经开窍,安神养性,因配料过于考究,存量十分稀少。哀帝亡国后,花蕊夫人以身殉国,配方失传,衙香便举世难寻,我也只在书本上读过。”他掂了掂瓷瓶,“少傅大人送的这三瓶,少说也有二三两,如此珍贵,我真是惶恐啊……”
我诚实道:“真的这么珍贵吗?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元君意:“……”
我哈哈笑道:“不过你喜欢便好。”
“喜欢,自然是喜欢。可惜我今天已经焚了别的香,不能再试衙香了,否则香味混淆,便品不出衙香本来的味道了。改日大人若是有空,再一起焚香煮茶,如何?”
我微笑道:“如此甚好。”
元君意将碧玉瓶放回八宝盒中,道:“回礼我收了,大人有话也不妨直说。”
本来我想也学学他那故弄玄虚的一套,但想到傅谅还在东宫里卖力地哭嚎,就直接进入正题,道:“其实是这样的,本官有一事想请元公子帮忙。”
“哦?”他掩口轻咳几声,饶有兴致道:“与太子殿下有关?”
我点头道是。
“我猜对了?哈哈,不过,你竟然会为了太子的事奔波,倒教我好生意外,我以为……”言尽于此,他迎上我的目光,笑容变得高深莫测。
心下一跳,我笑得恰到好处,道:“你以为什么?”
他并没有回答我,呷一口茶,道:“其实我更好奇,少傅大人,你对太子殿下到底是什么态度?”
我稳住心绪,淡定道:“元公子这话问得蹊跷。太子为君,我为臣,君为臣纲,这便是我的态度。正所谓在其位谋其职,我身为太子少傅,自然要以匡扶太子为己任。如今太子有难,我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是吗?”元君意轻声一笑,似真似假道:“大人忠心耿耿,兢兢业业,果真是国之栋梁啊。齐国的宫廷争斗,我本不打算参与,但既然大人开口……”他看了一眼我的耳坠,继续道:“我怎么也得给大人面子。说吧,想要我怎么帮?”
我打开包裹,将那五味药和傅谅的外袍一齐递给他,道:“本官想请元公子闻一闻,太子殿下这件衣服上可有这五种药材的味道?”
“钟乳石、紫石英、白石英、硫磺、赤石脂……”元君意将五种药材一一闻过,复拿起傅谅的外袍研究一番,旋即剑眉微蹙,似有些不敢置信,“五石散?”
我奇道:“你知道五石散?”
“略有耳闻。听说这种药可令人丧失心智,性情大变,难道太子昨夜被人下了五石散?”
既然有求于他,我也不打算隐瞒,遂点头道:“我怀疑是。怎么样,殿下衣服上有没有五石散的味道?”
他肯定道:“有,不过味道很淡,应当是极少量的。”
我说:“这玩意儿吃死过很多人,当然不能多了,多了太子就不是遣送回东宫思过那么轻巧了,恐怕是直接进皇陵了。”
元君意沉吟片刻,道:“可是知道了真相又如何,无凭无据,皇上会听信于你吗?”
我将药材和衣服收拾好,“皇上信不信并不重要,只要皇后娘娘信了,他便不得不信。”
他托腮问我:“少傅大人跟我说这么多,难道就不怕我跟那下毒人是一伙儿的吗?”
我不由怔住,说实话,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并不是基于理性的分析判断,而是直觉,直觉告诉我可以向他求助。
不知为何,我竟忽然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真是奇怪。
我笑着反问他:“你是吗?”
元君意也笑,“当然不是。不过……”稍顿,他摸了摸下巴,困惑道:“说实话,我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想到他三番两次故弄玄虚,我毫不客气道:“彼此彼此。”
“没关系,来日方长,大人若是想知道什么,终归都会知道的。”
猜测既然得到证实,此地不宜久留,朝廷命官私自与外臣会晤本就于理不合,我今日来这里,皇上必然知道。若是逗留时间过长了,引起猜疑,恐怕傅谅的处境便会雪上加霜。
我并没有接他的话,起身作了一揖,道:“多谢元公子相助,我不便多叨扰,就先行告辞了。公子是明白人,想必不用我多说什么了吧。”
“自然明白,我就当大人今天使专程来送衙香的。”他负手走到我身旁,勾了勾唇,略凑近几分,附在我耳畔轻声道:“大人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