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历鹰坐在落地窗旁,看着外面的风景,看太阳从云端冒出头,看天空从蓝色变成黄色,又从黄色变成黑色。
凌晨传来的开锁声让杨历鹰感到不详,张敏敏醉醺醺的走进房间、顺手开了灯,一种突如其来的刺痛让杨历鹰下意识用手掌遮住眼睛。
“我们完蛋了。”张敏敏披头散发倒在杨历鹰的怀里,说道:“总监告诉我,我们的刊物被撤销了。”
杨历鹰默默将灯重新关上,他抚摸着张敏敏纤瘦的背脊,心中却不怎么难过。
杨历鹰选择了离开,即便以张敏敏的能力能够再找到一份工作,但杨历鹰却不想再继续这种羞耻的生活。
白雪覆盖着城市的街道,杨历鹰来到拥挤的车站,下定决心买一张返回家乡的火车票。
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杨历鹰想起了那个在风中独自发抖的女人,没有为什么,只是因为感触。
无论对于悲伤的过去、失意的现在还是迷惘的未来,它都用同一种单调的嘀嗒声响应着,或许它对人间的一切司空见惯,所以也对一切没了情感。
“生而为人,对不起。”坐在返程的车厢中,杨历鹰兀自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
医院的药水味让杨历鹰忧伤,杨历鹰瞥见病房里的父亲,却站在门口迟迟不敢进去,他苍老憔悴的样子像快要落山的太阳,尽管将近灭亡却依然有着一抹光辉,那是昔日留下的,在杨历鹰心底,刺得让人不睁不开眼睛。
杨历鹰转身离开,因为心中那份阴影,太浓重。
一旦想起那副决裂的画面,杨历鹰耳边就会传来他恼羞成怒的声音:“如果你一定要放弃学业,就不要再回来了!杨历鹰没有你这样不求上进的儿子!”
“不要再回来了!”
“不要再回来了……”走在漆黑的夜晚,杨历鹰心中不断默念这句话,杨历鹰不明所以的笑了,大声地、毫不不掩饰地大笑了起来,医院门口的行人向杨历鹰投来异样的眼光,似乎怀疑杨历鹰是从神经科里跑出来的疯子。
杨历鹰不可能再去找张敏敏,虽然在她眼里杨历鹰没有尊严,但杨历鹰却不想让自己的底线一降再降。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杨历鹰还未完全看清就被对方一个耳光扇得脑中嗡嗡作响。
这是什么?!为什么杨历鹰挨打了却一点都不生气?好像早有预感似的,杨历鹰早就希望有人过来狠狠扇杨历鹰一耳光。
杨历鹰抬起头,看见妹妹淡漠的面庞,曾以为再次相遇会紧紧相拥,却没想过现实是这样令人绝望。
“你为什么回来?不是说不回来吗?”妹妹苍白的面容里没有半点血色,她看杨历鹰的眼神很冷,冷的杨历鹰心中发颤。
杨历鹰犹如万箭穿心,杨历鹰过去对她的好难道她都忘了?她为何要像一个陌生人般看着杨历鹰?为何要像对待一个罪人一样和杨历鹰说话?
难道不回来,是叛逃?回来,就是领罪?
杨历鹰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是妹妹先打破了沉默:
“既然回来了,就去看看爸吧。”
杨历鹰重新走进医院,当杨历鹰一步步踏上阶梯,杨历鹰仿佛听见人们的嘲笑声:
“最终还是要归顺现实吗?哈哈哈!你这个胆小鬼!”
“既然当初选择离开,为何现在又回来?你这个懦夫!”
杨历鹰突然停下脚步愣在楼梯间,妹妹回过头诧异的望着杨历鹰,杨历鹰转身开始疯狂地奔跑,身后似乎有人在追赶,杨历鹰拼命地跑、用尽全身力气,直到杨历鹰跑到街头,杨历鹰听见背后传来妹妹的谩骂声:“杨历鹰你就是个混蛋!”
杨历鹰开心地笑了,说不出缘由,但杨历鹰心中从未有过这样的舒畅。
杨历鹰跑到河边,城市里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将河面打扮得光怪陆离。杨历鹰仿佛从河里看见了自己:一个扭曲的、丑陋无比的怪物。
“你好呀。”杨历鹰跟河里的自己打招呼,但没有得到回应。一道铃声引起了杨历鹰的注意,杨历鹰拿出手机,是张敏敏发来的短信。
她说道:“杨历鹰找到工作了,你回来吧,求求你了。”
张敏敏还希望杨历鹰回到她身边?像杨历鹰这样一无是处的人能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恐怕是逆来顺受的性格吧,苛刻的她希望能有一个听话的玩偶。
杨历鹰和张敏敏是在酒吧遇见的,那种地方怎么可能遇见良人?不过是两个放荡不羁的年轻人一时的游戏。
但杨历鹰没有依靠,似乎无论去哪都是死路一条,只有张敏敏,只有她那里比较贴近杨历鹰的理想。
杨历鹰去火车站买了一张票,杨历鹰重新戴上讨喜的微笑,因为它是杨历鹰在这个人间唯一的通行证。
末冬,从海岸飘来的最后一股寒流让这个城市丧失了余温,杨历鹰坐在一家高档的西餐厅里,默默望着窗外繁华的街道。
人来人往,全都是冷漠的脸庞,偶尔看见三三两两的年轻人谈笑着从窗边走过,也仿佛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场景。
一个身穿红毛衣、系着黑色绒围巾的女孩直径朝杨历鹰走来,白色毛线的帽子、帽子上一点高高在上的毛球和褐色的直发给人一种俏皮活泼的即视感,她微笑着在杨历鹰对面坐下,并将一本杂志豪爽的扔在桌上。
“这是什么?”杨历鹰下意识地问。
“当红文艺书刊。”女孩煞是得意的说道:“你的作品又被刊登了,为此我费了不少心思呢。”
杨历鹰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心想到底还是依赖别人才能赚到钱,然而赚钱是活在社会里的人必须做的事情,就像吃饭睡觉一样,赚钱成了一种仪式,目的单调、令人作呕。
这个女孩名叫萧涵,两个带着秋日萧条意味的字眼与她俏皮的外貌毫不吻合,杨历鹰在张敏敏的公司遇见她,虽然当时没说多少话,但萧涵却对杨历鹰的才华非常认可。
“以后就让我来帮助你吧!”
记得在午间懒散的阳光下,萧涵无比诚恳地对杨历鹰说了这么一句话,从那以后她就像一只忙碌的蜜蜂、不断找关系为杨历鹰览觅机会,杨历鹰的作品渐渐被诸多杂志刊登,生活条件也变得宽裕起来。
有钱就能过上好生活,有钱就能告别某种自卑,但是有钱无法减退心中的不安,何况通过萧涵才赚到的钱让杨历鹰的羞耻感变得更加沉重。
时钟一分一秒,滴滴答答,把心中的火焰熄灭,又一分一秒,滴滴答答,将心中的火焰重燃。
吃完晚餐,萧涵邀请杨历鹰去她家做客,杨历鹰明白对方的意思,尽管张敏敏在家里等着他,但杨历鹰却厌倦了张敏敏。
是时候逃离那个女人了,萧涵的出现成了叛逃最拙劣也是最完美的理由。
朦胧的夜灯笼罩着一切,坐在副驾驶上,杨历鹰的心平静得如同没有波澜的湖面。时间开始燃烧,虽然现在只是一点微弱的火星,但它已经开始了燃烧。
终点是一座坐落于郊外、外部环境幽静的房子,下车后,萧涵领着杨历鹰朝房门走去,萧涵突然停下脚步,杨历鹰在一种早有预感的惊慌失措里接纳了萧涵的拥抱,在不断飘荡的夜风中,两人的内心温暖又不安。
只有在没有旁人的黑暗中,女人才会摒弃白日的伪装、诚实地将爱意表达。
时间也是如此,如此荒唐,又不可能找到另外一种方式表达情感,它永远只能滴滴答答,把泪水流在最寒冷的夜晚。
两个不再需要言语的年轻人,不断从对方空洞的身体里索取温暖,彼此扑向脑海中虚构而出的梦幻。
“你的身体有种令人怀念的味道。”
杨历鹰不明白萧涵这句话的意义,它就仿佛空穴来风一般敲打着灵魂最深处。
次日清晨,萧涵依在窗边发呆,杨历鹰点燃一根烟、面无表情的望着天花板。
“杨历鹰,如果我是你,那就好了。”萧涵转过脸凝望着杨历鹰,说道。
“我吗?”杨历鹰笑了笑,说道:“我要是能像一个正常人,那就好了。”
火星逐渐扩大,时间开始了猛烈的燃烧。
“这种生活我受够了。”萧涵叹了口气,说道:“虽然衣食无忧,但却心中的烦恼却比那些为了生计而奔波的人们更加沉重。”
杨历鹰深深吸下一口烟,说道:“是吗?那还真是无聊。”
“恩。”萧涵点点头,吞吞吐吐地说道:“好想……”
“好想……”杨历鹰语调和萧涵一样地承接着。
“好想……去死。”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离开房子,开着车越过一条又一条公路,天空的颜色渐渐明亮、又渐渐暗淡,傍晚的夕阳映衬着海面的波涛,高高的悬崖下是一望无际的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