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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所有的黑暗都终将退去

因为下午知道了肃修然有胃病,龚所长晚上特地让厨房炖了锅老鸡汤给肃修然,放了枸杞红枣,很是滋补。

林眉和于其真当然也沾光各自喝了两碗,都觉得一天的疲劳缓解了不少。

他们的房间被窃听的事,肃修然找机会轻声警告了于其真,于其真也了然地点点头,彼此心照不宣。

夜幕降临,小镇上只有两三家规模不大的网吧和台球室在营业。

肃修然和于其真自然不会想要去娱乐,早早就回了招待所。

这一天发生了不少事情,折腾下来也确实有点累了,轮流洗过澡之后,他们就躺下睡觉。

这还是林眉第一次和肃修然躺在距离这么近的两张床上睡觉……在草原和家里的时候他们睡一张床,不算的。

她虽然摸不到他,但转身就能借着窗帘中透过的微光,看到他的侧颜,还是挺新鲜的体验。

她就这样看着他,蒙蒙眬眬睡着了,恍惚间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只看到肃修然肩上受伤的位置,升起了一团黑色的烟雾。

然后那团烟雾就像有生命一样,长出狰狞的触角,扑向他的身体,将他紧紧缠住。

冷汗布满了她的脊背,林眉失声喊叫:“修然!”

在她喊出声的那一瞬间,她就看到纠缠着肃修然身体的黑色烟雾立刻不见了踪影。

眨眨眼睛,用手臂撑住身体半坐起来,意识到自己刚才是被梦魇住了,林眉还挺不好意思。

虽然是半梦半醒之间,但她刚才那一声结结实实喊了出来,也吵醒了肃修然。

撑着身体半坐起来,他打开了床头的台灯,笑着看她:“怎么?做噩梦了?”

林眉把自己刚才看到的残像跟他说了下,肃修然没说什么,对她招招手:“要不然过来跟我睡?”

林眉想了下,可能还是她的潜意识在作祟,毕竟被窥探隐私还是让人很不舒服的,明知道有人在监听自己,却不能阻止,还要配合,是一件挺折磨人的事,她还做不到像肃修然那样不动声色。

招待所的床只有一米二宽,睡两个人稍显勉强,但林眉还是带着枕头过去了,肃修然拉开被子让她躺了进来。

两个人的身体只隔着薄薄的睡衣紧贴在一起,比之前在家里林眉陪肃修然睡觉时,还要亲密无间一些。

林眉用一只手抱住肃修然的腰,另一只手抬起来轻抚他受伤的位置:“还疼吗?”

肃修然摇头:“瘀伤而已,不碰到就不会觉得疼,没事的。”

林眉躺在他左侧的臂弯里,又抬头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角,她突然有些泄气,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监听设备,也许她就可以在这里跟肃修然再来点更亲昵的举动,和他说点不是为了演戏,而是带着真情实感的话。

觉察到了她情绪低落,肃修然笑起来,低头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他这句话说得很模糊,就算被人听去了,也可以理解成他觉得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需要调查,但在林眉听来,却是他已经对案情有了些把握。

她开心地点了下头,倒不是嫌弃这里的简陋环境,而是本应和肃修然独处的时候,却被人暗中监视,这感觉太糟糕了。

两个人挤在一起睡有另一个好处,就是这里夜间温度比较低,还是有点冷的,睡在一起就好多了。

感受着肃修然怀抱带来的体温,林眉安心了许多,她往他胸口里埋了埋,听到他带着笑意说:“我怎么感觉像在养女儿?”

林眉轻嗤了声:“养女儿能几个月就养出我这么大的吗?而且我也有照顾你吧,难道我是在赡养老爸?”

肃修然低笑起来:“这倒也是。”

除开刚入睡时的噩梦插曲,这一晚他们睡得很踏实,第二天起床后,肃修然发现他不但右肩膀被砸伤,左肩膀也被林眉睡得有些僵硬酸疼。

两只胳膊都失去了部分活动能力的肃修然叹息:“幸亏这些天不用赶稿,用不着敲键盘。”

对于睡僵了他肩膀这件事,林眉还是略有些愧疚的,又用热毛巾帮他揉擦了好几遍,柔声道歉:“不好意思啊,我睡相有点差。”

肃修然不客气地点点头:“是需要再好好教一下。”

感情他还真代入到“爸爸”这个身份里出不来了,林眉真想吐槽他一句:“过家家还玩上瘾了,我们两个到底谁更幼稚点你说!”但想到昨晚自己刚枕着人家胳膊睡了一晚,到底是英雄气短,没敢说出来。

头一天柳茜提供了杨晓月自杀的线索,今天上午他们自然要调查一番,杨晓月自杀的那个水潭距离镇子有些远,他们就没有再步行,而是开了警车。

说是个水潭,但在林眉看来,却不过是个小水洼。

北方地区大多干旱,特别冬春季节,那里的水位在林眉看来,可能才刚能埋过一个成年人的大腿。

就算杨晓月比较矮,在这个水潭里用自溺的方式自杀身亡,也是有一定难度的。

看出了他们有些疑惑,龚所长就介绍说:“案发时这里的水位比现在高一些,当时测量最深处有一米三左右,杨晓月身高一米五二。

“对于杨晓月是不是自溺身亡,这点杨晓月的父母也提出过质疑,但案发当时这里除了杨晓月之外,确实没有第二个人在场的痕迹,杨晓月的尸体上也没有可疑的伤痕,所以当时法医的解释是她可能被水底的水草绊住,导致了溺亡。”

这些说法倒也不能说不成立,并不是必须要特别高的水位才可以溺死人,各种巧合下连浴缸都能将人溺毙,更何况一个野外水下环境复杂的水潭?

离开水潭边,龚所长又带他们去了不远处的工厂。那个工厂建在半山腰,从上面能俯瞰整条道路,水潭附近也能一览无余。

龚所长边走边说:“当时判断杨晓月自溺身亡还有个重要原因,是她的族叔说过跟她讲了话之后,走到厂子外还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到她还站在水潭边一动不动,周围包括镇子上的方向,都没有第三个人在场。

“那时距离杨晓月的死亡时间已经只有半个小时左右了,在这半个小时里杨晓月与人发生激烈冲突,并被杀害的可能性不大——当然她的尸检结果也支持这个结论。”

杨晓月自杀的案件是在半年前结案的,龚所长复述起来却还是相当清晰,可能是他尽职尽责,记忆力不错,也可能是镇子上很少发生大案,所以他印象深刻。

看完后肃修然没说什么,听完龚所长的叙述也只是含笑点头,表示自己已经了解了。

再接着他们又拜访了杨晓月的父母,询问他们是否注意到小女儿最近有什么反常的表现,完全就是按照处理家暴案的方向走的。

杨晓月的父母看起来是很普通的一对中年夫妇,有些老实木讷,但当他们明白警察是来询问杨月月的情况后,情绪明显激动起来。

杨母还拉住林眉的手说:“月月又怎么了?她今天早上刚去上学啊。”

林眉意识到她是对大女儿自杀的事还心有余悸,忙解释说:“杨月月没事,我们只是来问下她最近的情况。”

对于这样文化程度不高,又很辛苦工作支撑着家庭的父母来说,让他们给孩子细心的呵护显然是不现实的。

从对杨晓月父母的询问结果看,他们之前对两个女儿的管教可能是有点过于严厉了,特别是在学习成绩上,稍有下降就会责骂,杨父也确实打过大女儿几次。

虽然打骂孩子的行为不可取,但公平一点讲,从杨晓月身亡时尸体上并没有虐待的痕迹来看,杨父的打骂可能只是那种旧式家长的体罚,而不是刻意的虐待。

打骂过孩子的事实,导致他们在大女儿自杀身亡后颇为自责,开始努力地学着关心杨月月的身心健康。甚至还几次趁周末带她去市区游玩,买了很多新的衣服和玩具给她,正因为如此,杨月月经常进出市区,才有机会在市区报案。

因为林眉是女同志,看起来又比较和善可亲,杨母最后还拉着她的手说:“我们没想过再生男孩儿,晓月和月月都是我们的命根子,月月可不能再出事。”

看着她几乎要流下泪来的悲恸双目,林眉只能又安慰了她一阵,才告辞出来。

这一趟询问下来,弄得容易被影响情绪的林眉有些不好受,轻叹了声说:“杨月月的父母也挺不容易的,连自己被卷入了什么事情中都还不是很明白。”

他们现在是坐在于其真的车里,所以说话什么的都可以不用顾忌。原因是一贯和蔼可亲的于其真在他们早上上车后,就恶狠狠地说了句:“我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在我车上装窃听,我弄到一个就让他好看!”

弄得林眉立刻对他刮目相看:“小于你真霸气,我对你有了新的认识。”

肃修然当时也笑起来:“在市局的警车上动手脚,我想也没有人有这个胆子。”

听了林眉的感慨,坐在后座上的肃修然抬手按了按额角,可惜他抬起的是惯用的右手,没留神牵动了肩膀处的瘀伤,忍不住轻嘶了声。

于其真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脸上带着明显的关心还有不明显的调侃:“咱们刚出来一天,肃先生就光荣负伤了。回头我跟张队汇报的时候一定要大书特书,最好能帮肃先生申请个奖状锦旗什么的。”

小于同志这小心思还真好猜:让你们两个查案还不忘秀恩爱,欺负我这个老婆丢在家里的孤家寡人。

肃修然神色波澜不惊,语气却有些沉痛:“小于,我平时待你不薄。”

于其真忙闭嘴憋笑,就是嘴角咧开的弧度太过明显,想让人忽略都难。

连林眉这个没良心的,想到肃修然如今悲催地两只手都抬不高,也忍不住躲在一边偷笑。

三个人互相调侃,车内的气氛很快轻松下来。案情不算复杂,却查得这么沉闷憋屈,不适当调节下心情,会影响接下来的工作效率。

中午惯例是回派出所吃工作餐,龚所长很细心,自从肃修然说过自己有胃病后,他每次都让厨房单独给肃修然准备饮食。

对此肃修然自然是感激的,笑着向他道了谢,吃饭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事实很清晰,我们差不多也该结束调查了,总在这里还要麻烦你们招待,增加你们的工作量,真是抱歉。”

他说得很谦逊,但在派出所的人听起来,可能会认为他有点受不了这里的简陋环境,想要早点回市区的意思。

龚所长不解地问道:“不是原定起码三天的吗?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肃修然笑笑说:“因为牵涉到未成年人,张衍原本以为办案不会很顺利,所以才把时间预计得久了点。现在看来案子很清楚,我们没有理由拖延下去。”

龚所长体谅地一笑:“倒也是,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我也好安排下工作。”

肃修然客气地微笑:“下午再去学校一趟就走。”他抬头对于其真说,“小于先给张衍打个电话,汇报下我们的进度?”

于其真点头表示赞同,因为他们都在餐厅坐着,旁边还有其他用餐的人在交谈,他就站起来走到走廊里打电话。

肃修然等他离开,才对龚所长又笑笑说:“对了,还有个事情要跟您沟通,我们想把杨月月和她在报警时提到的杨云韬一起带到市里去,毕竟是这个孩子打了报警电话,不做个笔录交待一下,似乎也不好,还有就是杨云韬既然是她提到的潜在受害者,我们也先形式上一起保护起来吧。”

他看似随意地说着,却像是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明后两天正好是周末,等他们放学后我们就去接人,也不影响教学进度,不过这需要征求他们监护人的意见,最好能把他们的监护人一起带走,您看呢?”

龚所长显然是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提出这种安排,愣了一下才说:“可以是可以,不过两个孩子和他们父母去市区怎么住宿?需要提前安排吧。”

肃修然对答如流,脸上还是带着笑容:“没关系,市区的酒店很多,我负责费用。”

肃修然一直低调,但龚所长这种眼光老辣的怎么会看不出来他身价不菲,只不过面对这么一个财大气粗,查案还自己倒贴酒店钱的顾问,龚所长还真一时想不出话来应对了。

正说着,外面打完电话的于其真已经走了进来,还是带着温和纯朴的笑容乐呵呵地说:“我跟张队说过了,张队说马上再派两辆车过来接人。”

这下连回程中一辆车载不了那么多人这个问题都解决了。

龚所长意识到他们很可能在吃饭前就商量好了对策,此刻不过是通知他一声而已。

他到底是执掌一方多年了,怎么会看不出其中的端倪,顿时有点上火,但看得出他还是强自压抑着怒火,开口说:“肃先生,小于同志,你们是不是不信任派出所的工作,所以才会要求把人带去市里?”

肃修然和于其真交换了一个眼神,于其真站出来说:“龚所长,我们肯定是信任你们的工作的,带人回市里也是例行公事,您没必要这么敏感。”

于其真这几句话煽风点火的功力也是一等一的,龚所长这么沉得住气的人,也被他弄得恼火了,双目一凛,身上顿时多了一层老警察的锐气:“既然是例行公事,我们当然全力配合,派出所是个小庙,不用跟我们说这么多套话!”

正在餐厅里用餐的其他人,包括派出所的普通工作人员,还有警员以及协警,总共十几个人,听出他们这边说话的语气不对,都看了过来。不大的餐厅里顿时一阵寂静。

肃修然笑了一声,拍了拍于其真:“小于,说话要讲艺术,别这么直白,哪怕好意也表达错位。”

他还真是那种一句话就能缓和气氛的人,明明是他先挑起来的话头,最后还是他做了老好人。

于其真立刻诚挚地道歉:“龚所长,是我说话方式不对,抱歉。”

龚所长明显还是心里有气,从办案的过程来看,他称得上稳重老辣,能力也不错,却被困在这么一个做什么事都先带三分憋屈的小镇里,能保持平常心态已经不容易了,更何况还被两个他眼中的小辈挤对。

还没等他开口,就有个小青年推开餐厅门疾步走了进来,看到于其真后,神色紧张地说:“小于警官,你交待我看着那些学生们,刚才我看到六年级那几个大孩子,带着一个小丫头和小男孩往镇外走了。”

这几个孩子在午休的时间把杨月月和杨云韬带去镇子外,想想也没什么好事,坐着的肃修然和龚所长立刻就起身了。

龚所长的神色也在瞬间严肃起来,对餐厅里的人一挥手:“全部过去,开车去!”

即使他们得到消息的速度不慢,但毕竟晚于事情发生的时间,一帮人匆忙赶到镇子外时,就看到那个小水潭边挤了几个孩子。

六年级的孩子有十二三岁,有些已经有了接近成年人的身高,潭边围着的几个人里,明显没有相对低矮很多的杨月月和杨云韬。

那几个六年级的孩子扭头看到身后靠近的警车,慌了神,拔腿四散奔逃。

于其真将车一个甩尾,紧靠着水潭停下,肃修然一言不发地开门下车,连外套和鞋子都没脱,就跳进水潭中。

水潭里齐腰的水中,是不停挣扎哭泣的杨月月和杨云韬,龚所长也没有丝毫犹豫就跳了进去,和肃修然一人一个,把两个孩子抱上岸。

他们并不像已经十二岁的杨晓月,潭水足以没过他们的头顶,幸而警察来得及时,他们也是刚被推入水中的,除了呛了几口水,受了惊吓之外,并没有大碍。

逃跑的几个大孩子很快被跟来的警察和协警控制住,总共有五个人。

林眉注意到地上散落着几根比较粗长的树枝,还赫然有一根台球杆,刚才远远地她看到那几个大孩子应该是在用这些捅着杨月月和杨云韬,逼迫他们往更深的水里走。

她第一次直面这种来自于未成年人的不加掩饰的恶意,简直想不到这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狠毒下作的行径,气得手都有些发抖,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浑身湿透缩在肃修然怀里不停哭泣的杨月月身上。

肃修然和龚所长身上都湿了一大半,龚所长把杨云韬交给于其真,站起身朝那几个被逼着抱头蹲在路边的不良少年走过去。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少年明显被这种阵势和龚所长身上的戾气吓破了胆,抬头满脸惊慌地对站在他身边的协警叫了声:“二叔!”

那个协警气急败坏地踢了他一脚,将他踢倒在地,骂了句:“败家的小兔崽子,别管我叫叔!”

龚所长猛地站住了脚步,现场一片寂静,而后肃修然淡淡地开口,声音虽然不大,却足够每个人听清楚了,他的语气中又带上了那种淡淡的悲悯:“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需要把人带去市区保护起来。”

龚所长回宿舍换了身干衣服后,就亲自主持了对五个不良少年的审问。

他身上多年沉淀下来的威严和气场一旦毫无保留地开放,再加上审讯技巧,那几个少年又怎么抵抗得了,没多久就全部招供了。

孩子们之间的纠葛,原本就不会太复杂,人为的办案阻力和涉及的成年人近乎一致的说谎和包庇,才是令这个案件无法进展下去的关键。

事情的缘起,当然是半年前杨晓月的自杀——她当然根本就不是自杀。

她那天会出现在水潭那里,是因为成绩下降被父亲责骂,所以跑出来散心。而之所以成绩下降,是因为她温顺内向,在学校总被同班的几个男生各种侮辱欺凌。

她也许想到过死,也许根本就没动过轻生的念头,毕竟她才只有十二岁,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她的族叔,那个目击证人倒是没有说谎,他看到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只是在杨晓月离开他的视线后不久,那五个不良少年就到了水潭边。

他们起初也不是故意,只是惯例欺负这个女孩子,把她推到水中,还用树枝和台球杆压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动弹,欣赏她呛水的可怜样子。

可是这次他们玩得有点过头,当他们意识到的时候,杨晓月已经倒在水中没了动静,这时候如果他们能下水把杨晓月捞起来施救,也许这个女孩子就不会死,但他们却跑开了。

杨月月和姐姐的感情一直很好,她并不相信爱她的姐姐会什么都没跟她说就自杀,杨晓月告诉过她,有几个总欺负她的“坏蛋”。

自从姐姐死后,她格外关注姐姐口中那几个“坏蛋”,直到有一天,她放学后值日,看到那几个不良少年在校园的角落里抽烟聊天。

他们说最近没什么人好玩,只能欺负二年级那个“没爹妈”的小孩子,也就是杨云韬,说到兴起,他们还说杨云韬太闷又没趣,哪天不开心了把他像杨晓月一样,按到水潭里淹死算了。

林眉相信他们这样吹大话的时候,也未必真的有胆量蓄谋杀人,可在杨月月看来,这是杨云韬也要被害死的预兆。

可杨晓月无辜身亡,又被所有成人和当地警方一致判定是自杀,在杨月月幼小的心目中,镇子上的所有人都已经不可信。

所以她趁着被父母带去市区的机会,在那里找到公用电话,用老师教给的方法,拨打了警方的报警电话。

在这个案件中,最清楚全部经过和事实的,是今年才刚八岁的杨月月,可惜她年纪太小,有很多话注定会被大人忽略。

如果不是她拨通了报警电话,并且发音清晰,语言也有一定的逻辑性,她那些声嘶力竭的呐喊,只怕也会被很多人忽略。

而她或者杨云韬,会不会成为这些不良少年的下一个受害者?那也不得而知。也许那些少年只是随口一说,并不会真的再害人。但也许杨晓月之死不仅没有让他们幡然悔悟,反而因为害死一个人还成功逃避了惩罚,更加让他们肆无忌惮,促使他们在今日或者将来的某一天,再一次犯下大罪。

警方又将询问过的小学校长和任课老师柳茜带到警局再次问话,柳茜得知杨月月和杨云韬被推进池塘差点淹死后,顿时后悔不已,很快就将自己所知的事情全都说了。

她表示自己昨天中午被校长叫到办公室里通知,警方下午可能要来就杨月月在市区报警的事情问询,如果警方问起来,一定要咬紧说杨云韬并没有异常的表现,必要的时候可以把杨月月姐姐的事情说出来,引开警方的注意力。

林眉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她的说谎,可能关系到两个孩子的命运。

她有些无奈地说,首先那时她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认为这只是无关紧要的问话,自己的供词也并不是很重要,说谎也无所谓。

另外一个原因,源自她支教老师的身份,支教三年后表现是否优异,需要校长和当地的政府评价。如果评价过低,会影响她以后就业,也关系到她是否能拿到B市的户口。

最后她还反问林眉,在职场上你难道会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坚持,就违背领导的意见,断送自己的前程?

林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虽然她在比较偏远的地区做着教育工作,但她本质上却和B市的许多白领想法一致:事不关己,何不高高挂起?最重要的永远是自己的工作和前途。

临近下班时,案件有了初步的结论。

先要梳理的,是当初杨晓月自杀的案件,那时候五个不良少年在杨晓月被发现溺水身亡后,由于害怕,都陆陆续续向家长交待了自己的行为。

那几个孩子的家庭,有的在镇子上颇为富有,地位也不低,有的只是普通的镇民,因为复杂的血缘宗族关系,他们都彼此熟识。

几个家长首先想到的,不是找警方坦白,而是几家凑到一起商量,并且叫上了他们在派出所的亲属,也就是那个被失声叫了“二叔”的协警杨志夏。

杨志夏做了多年协警,自然清楚其中的利害,他开始是强烈反对包庇的,却被大哥用各种理由说动,答应对此守口如瓶。

后来杨晓月的尸体因为在水潭中浸泡了一段时间失去了很多线索,再加上周围没有目击证人,在知情人一致的沉默中,很快被定性为自杀。

谁都没想到平静了半年后,杨月月一通报警电话又将事情牵扯了出来。

后来市区的警察,也就是于其真一行来到小镇调查时,杨志夏还是通知了自己大哥杨志春,告诉他准备应对。

杨志春早年靠做钢材生意发家致富,是镇子上数得过来的富户,他太过溺爱独子,并且有种简单粗暴的愚昧思想,认为敢作敢为的孩子以后才会有出息,对儿子平时琐碎的恶行并不加约束,反而多加纵容包庇。

得知市里的警察要来调查,杨志春又粗暴地决定将儿子“保护”到底,他脑子活络,让手下的小青年给警察要入住的房间装了监听的设备——那间招待所也是杨志春的产业,他的命令自然很容易传达。

至于小学校长和柳茜的应对方法,却是杨志夏教的,不得不说他在警察系统多年,熟知办案的门门道道。

他说警局在遇到会牵涉到另一起案件的调查时,往往不会推翻之前已经结案的案子。

因为推翻以前的案子,就代表当时办案的人员失职,很容易得罪同事,大部分警察只要不是发现了特别重大的线索,都不会刻意刁难同事。

林眉听到这里,看了看身旁神色淡然的肃修然,如果杨志夏提前知道来查案的是毫不留情推翻六年前已经结案的案件的肃修然,会不会就不出这个馊主意了?

总之到了晚上,当市里来的三辆警车到达现场时,发现即使多开了两辆车过来,也装不下如此多的涉案人员。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先把五个不良少年和杨月月以及杨云韬带上警车,至于孩子们的父母,则需要自行寻找交通工具前去市区了。

张衍也亲自来了,下车后拍了拍龚所长的肩膀说:“老威,好久不见啦。”

龚所长苦笑:“让你们见笑了。”看起来他们是老相识了。

因为人多车少,回程的同一辆警车里,除林眉、肃修然、于其真三个,还额外塞了张衍,外加同样有些人高马大的龚威——龚所长的全名,他和张衍是警校同学,老同学为了不叫他“老龚”,都叫他“老威”。

林眉是唯一的女士,自然坐在宽敞又独立的前排,她一路都没怎么敢回头去看被两个长吁短叹叙旧外加讨论案情以及商量如何写检讨书的高大警察挤在角落里,自身也同样长手长脚的肃修然……可怜他还有点晕车。

经过两个小时的山路折磨,还有市区一个小时的塞车,终于到达目的地。

肃修然与一车人告别后,提着一大包行李脸色苍白地站在自家别墅门口,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以后出门还是开自己的车。”

林眉默默同情地点点头:所以你个身娇肉贵的大少爷,就别老想着如何亲民了,最后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因为途中花费的时间太久,他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林眉立刻推肃修然去楼上泡热水澡。

虽然肃修然和龚威跳下水潭救人后,回去就洗了热水澡,换了干燥的衣服,但四月份室外的水温还是很低的,林眉心里再清楚不过,肃修然的身体素质跟龚威没法比。

人家可以照样面不改色地审嫌疑犯,他却稍有不注意,明天又是要请程昱过来打吊针的节奏。

肃修然清楚这时候不能强撑,乖乖就去了,林眉趁这时间准备晚餐,还煮了一锅驱寒的姜汤。

她正在厨房忙着,就听到了门铃声,肃修然这里极少有访客,除了警局的那几个人。

林眉下意识地以为是张衍他们去而复返,应了声就跑过去开门,开门前她匆忙扫了眼门旁监视器的屏幕,顿时愣住了。

来客身材高挑,穿着深色的西服和风衣,微抿着薄唇目光冷凝。

如果不是他五官较肃修然更加凛冽威严一些,身高和他也有些差别,林眉几乎要以为门外站着的,是另一个肃修然。

她很快就意识到来客是谁了,这个面孔她曾在各种采访视频和杂志封面上见过,若论起公众熟悉度而言,他比肃修然要强得多了。

肃修言。

她知道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并不好,犹豫了一阵,直到肃修言又一次按响门铃。

林眉想到上次她和肃修言通话,虽然他对肃修然有很多意见,但并不像是坏人,就打开房门,对出现在眼前的肃修言本人笑了笑:“肃先生?您好。”

和采访中纵然严肃,却还带着点温和笑容的肃修言不同,今天他好像在隐忍着巨大的怒气,扫了一眼林眉,僵硬地开口:“林小姐。”

听到了楼下的动静,才刚穿好居家的衣服,黑发还带着些水汽的肃修然从楼梯上走下来,他一眼看到门厅处的肃修言,先是一愣,而后才温和笑了笑:“修言。”

已经能分辨他细微情绪的林眉,从他这看似不动声色的笑容里,看出来他毫无保留的善意……以及某种带些讨好的小心翼翼。

他这样的态度却显然激怒了不知为何满身都是冰冷气息的肃修言,他沉着脸大步走了过去,双手抓住肃修然,猛地将他推到墙上死死按住。

他用力之大,甚至扫到了走道和楼梯边的木桌和花瓶,装饰用的铁器和水晶花瓶掉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现在肃修言的身高已经接近肃修然,他用力地盯着哥哥,因为愤怒而绷紧的薄唇中吐出带着恨意的话语:“你为什么这么卑鄙呢?事到如今,你连她的父母都不肯放过!还要去打扰他们的清净!你昨天去她的家里了对吧?你去做什么!”

林眉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只是在旁边徒劳地想拉开他,却发现这样高大的男人发起怒来,她根本没办法撼动:“肃先生,你冷静一下,修然这两天一直和我在郊区查案!不可能做你说的事!”

肃修然没有试图反抗弟弟,他只是看着他的双眼,尽量用冷静的语气对他说:“修言,你一定得到了错误的消息,你不能用我没有做过的事来惩罚我。”

肃修言却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他转头看了林眉一眼,冷笑道:“你还在维护他对吧?你知不知道他为了让你到他身边来,买下了你租住的房子,将你赶了出来?他就是这样一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林眉只呆愣了瞬间,就知道在这种时刻不能再刺激肃修言,毫不犹豫地替肃修然辩解:“我知道!我早就已经知道了!”

肃修言狂怒到这种境地,竟然还有那种洞察人心的观察力,他只看了看林眉,就哈哈笑了起来:“你说谎,你不知道!”

他不再给林眉说话的机会,立刻又转回去看着被自己压制的肃修然,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是某种疯狂又嗜血的恨意,那种恨意在这个瞬间,仿佛能燃烧他的灵魂,毁掉他此刻眼中所看到的一切,他沉冷地开口说:“我早说过……你果然应该去死。”

林眉不知道平日里的肃修言是否是一个通情达理又冷静睿智的人,只是这一刻,他疯狂得如同一个来自地狱的修罗。

一切来得太快,她只能看到他随手从一旁的餐桌上抓起了什么,然后银光闪过,利刃没入了肃修然的腹部。

混乱中,先在林眉耳中响起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声,然后她才感受到了手掌上传来的刺痛。

她打了肃修言一个耳光,用尽全身气力那种,打得肃修言不仅偏过了头,唇角也瞬间开裂渗出了血丝。

林眉却根本顾不得再去看肃修言,她的目光牢牢地黏在了肃修然身上。

她能看到他脸上浮现出的,是困惑却又震惊的神情,还混杂着一种无法表述的忧伤。似乎即使肃修言对他说过再多痛恨责骂的话语,他也没有想到弟弟竟然会亲手将刀刃送入他的身体。

林眉庆幸此刻的她没有像上次看到他吐血时那样,完全失去行动的能力。

她推开呆愣住的肃修言,走上去撑住肃修然的肩膀,然后用颤抖的手去触摸他的脸颊,发现他的体温有些高,不知道是因为刚洗过澡的原因,还是发了烧。

他的目光微微有些涣散,但还是很快地移到了她的脸上,他先对她宽慰地笑了笑,然后才轻声说:“没事。”

可他的薄唇已经开始迅速地失色,身体也脱力地靠在墙壁上。

林眉扶着他缓慢地顺着墙壁滑坐下来,强迫自己冷静,这才去查看他右腹上的伤口。

在刺中肃修然后,肃修言好像已经从狂怒中找回了一丝理智,他没有将刀刃拔出,而是飞快松开了手,此刻伤口处渗出的血量只是将周围的浅色衣衫染红了不大的一圈。

林眉猛地吸了口气,逼回眼底的泪水,转头冲肃修言厉声说:“还不快打急救电话!”

肃修言的脸色竟然不比肃修然好多少,也是一片惨白,不知道是不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一言不发地拿出手机,拨通急救电话,语气冷静清晰地报出地址和伤者的情况,看起来他似乎已经恢复了理智和判断力。

挂断电话后,肃修言茫然地看着半坐在地上的肃修然和跪坐在他身旁的林眉,迟疑了一下问:“我是不是还应该报警?”

林眉此刻全副心思都在肃修然身上,她随手扯过了沙发上的绒毯,盖在他腿部帮他保持热量,又不断地轻抚着他的脸颊,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节省体力。

倒是肃修然苍白着脸冲肃修言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也许是往日里肃修然积威太深,即使八年过去,肃修言仍然下意识地听从他的要求;也许是肃修然此刻的样子太虚弱,让人无法拒绝。总之,肃修言乖乖地上前两步,半蹲下来凑近肃修然。

瞬间,肃修言只觉得手臂一疼,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肃修然将一块手指长的玻璃碴插入了他的小臂中。

肃修然显然早没了力气,只能抬高手臂借助落下的力道将尖尖的玻璃断面插入进去,插得也不算深,血却瞬间流了出来,沾湿了他深色的西服。

肃修然对他微微笑了笑,轻声说:“现在你算防卫过当……可以报警了……”

以肃修然现在的情况,勉强动作和开口说话都会牵动伤口,说完后他的呼吸就急促了起来,身体也更无力地向林眉肩上靠过去。

肃修言紧盯着他的脸,看他这样,就忍不住抬手想扶他,又凑过来想坐在旁边的地上。

林眉一看到他那张和肃修然相似的脸就来气,看他一副想要坐到他们身边的样子,就抬头愤怒地骂他:“不准坐在这里,离修然远点!”

肃修言意外地没反驳,一声不响地就挪开了一些,坐在了玄关走道处的地板上。

他手臂上的伤口也在不断流血,但他却没有一点去按住伤口的意思,更别提拔出那块玻璃——那是肃修然特地插上去的,上面还有他的指纹。

他有些木然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看到手指上沾着一片片的血迹——这些血是属于肃修然的。

他从未告诉过其他人,当年静悦学姐跳楼身亡的现场他是亲自见过的,隔着闹哄哄的人群还有警察围起来的警戒线,他看到了那个躺在血泊中的年轻身躯,她白色的裙子上沾满了血迹,如同成片盛开的罂粟花。

那时候他还年轻,始终没有勇气走近去看,但那一幕却深深烙印在他心底,每次午夜梦回,从噩梦中惊醒,眼前都是那片血红。

后来他曾无数次迫切希望着肃修然能血债血偿,甚至也在脑海中演练过如何亲手伤害他。

今天好像是他距离报仇最近的一次,而他却蹲坐在这里,看着手上同样猩红的鲜血——这些血,是他哥哥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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