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的刚刚遭遇的一切,在闹腾的舞厅里并不易被人察觉。但从肖然与方菲交手开始,便一直有一束目光,探照灯般扫视这两个如狂风乱卷般跳着华尔兹的人。
这个人就是肖然的同屋周国庆。
在方菲挣脱开肖然的怀抱之后,周国庆便悄然地飘到脑子还处在混沌之中的方菲身边。他先没说话,低着头的方菲,看到两支脚和自己的脚斜对着。于是她慢慢地抑起头来,先看到皱巴巴的军裤,然后看到同样皱巴巴的军装,然后是那张神情凛然的脸,然后是那顶微微有些倾斜的,盖在头上的军帽。这样的穿戴让方菲的感觉是,这穿戴好象与他一点不相干似的,一个人怎么会如此不关心与自己零距离的衣帽呢。虽然这人长得并不难看,可这样的形象让人怎么待见他呀。
方菲正想着,周国庆的声音嗡嗡地响了起来。
“你不适合跳那样的舞。”方菲歪着头,扮着可爱的模样,看着周国庆。周国庆无所畏惧地迎着她的目光,直到方菲的目光落荒而逃。
方菲定了定神,想着周国庆的话,和他那直抵人心的眼神,心里却十分不解——我和他认识吗?不呀,从未和他说过话,但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这话听上去,应该是和相识的人之间才会说的呀。方菲自然知道周国庆指的是什么。但她现在还没心情与人讨论这个问题,因为她正混沌着。但好在她还清楚,不能因为找不到情绪的出口,就把旁人的话当成风过耳吧,她知道她必须回应。
“不适合什么样的舞呀?”她没有抬头看立在一旁的的那个男人,拖声拖气地想就此掩饰内心的那份混沌。
“刚才那样的。”周国庆显得很执着。
“刚才哪样的?”方菲依然装傻。
“其实你心里清楚我说的是什么。”周国庆有些急于转入正题。
方菲的心微微颤了一下,但她努力控制着,告诉自己,切不可在陌生人的面前失态的呵。于是她让自己脸上的肌肉转瞬间折腾出笑的形状。
“我为什么不适合跳那样的舞呢?我不配吗?”
“哼,你怎么这么低估自己呀。我知道,你很优秀,不仅聪明,工作能力强,还写一手很好的钢笔字。你是渝州市三中,我是八中的。”
方菲觉得很诧异,这个从来不曾谋过面的人,从哪儿知道了那么多。
方菲正疑惑着,周国庆却已经向他伸出手来。
“我们跳个舞吧,我姓周,周国庆。”他向方菲伸出手。
方菲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潜意识里,她不想把自己和这么样一个人联系在一起。
“对不起,我有点事,要离开一会。”方菲说完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
女孩子就是女孩子,她们经历的表浅,也只能看懂人的表象。一个歪戴帽子斜穿衣的人,不可能被女孩子放在心上。况且,他咄咄逼人的语气,把方菲逼得只能出走。
晚风带着让人沉醉的花香,温柔地在方菲的脸上婆娑着。星星快乐地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迷人地闪烁在极目的远方。依稀有勃拉姆斯《第五号匈牙利舞曲》的旋律传来。凝神静听,却是一首恰恰舞曲,根本没有什么勃拉姆斯。她知道自己还在想那首曲子,和那个趁着这首快节奏曲子的掩护,偷袭过她的人。她不由自主地对着黑黑的夜笑了一下。然后走回舞厅,找了个角落,安静地坐了下来。
肖然一直看似愉快地在舞厅里与女孩子们跳着闹着,其实自从同方菲跳了那一曲《勃拉姆斯:第五号匈牙利舞曲》后,他就变得有些胆战心惊了。方菲最后斜着眼睛狠狠地吐出的那几个字“你跳的什么舞?”就如同厉声指证着他的滔天罪行。然后他就像一个在逃犯,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着最后的判决。谁知方菲一转眼不见了,这让他觉得更加凶多吉少。他倒不是觉得自己那狠劲的一搂有什么不对。在大学里,同学们常这么玩的。只是这个方菲不是熟悉的同学,她只是友邻部队一个根本不了解的只见过一面的所谓的战友。虽然她的特别让他多少对她有些特别关注,但除了对她有一些零星了解之外,他对她的想象,根本是难以进行下去的。这些女兵所受的教育与自己完全不同,思想体系自然不会跟自己一样,她要是把这么一件事情,想成了事件,那可就糟糕了。
他不时地扭头朝大门的方向张望,很有点望眼欲穿。还好,虽然时间长了一点,但从大门外走进来的方菲好象蛮轻松的,不象是有事件发生。他看见方菲在角落里坐下之后,就疾步走了过去。
方菲双手抱着椅背,眼睛凝神地望着地面。她先是看到一双脚,顺着脚望上去,她看到带着歉意微笑的肖然向她伸出双手。她所以同样的微笑:
“别跳了,休息一会儿吧。”
肖然乖乖地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方菲顺手递给他一杯水,他接过杯子握在手里。
“我们是不是有点不象话?”
方菲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扭头无语地望了他一眼。
“这么晚了还赖着不走。”肖然巧妙地表达着他并非字面上的意思。
“我们知道接你们的车还没到。”方菲单纯地回到。
这个女孩倒还蛮善解人意的呵,肖然想。
“小方以后到我们枫林村来玩吧。”
“好,我们还到‘美龄舞厅’跳舞。那个地方真是不错。”方菲是真想到美龄舞厅跳舞。
“不一定非要跳舞才来,约几个好朋友随时来玩。”肖然说这话的时候就象在下命令——神情严肃,不容置疑。
方菲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肖然,肖然,车来了,快走吧。”肖然的同事们在远处叫他。
“车来了。”听着同伴的呼喊,肖然边说边去取放在一边的外套。
方菲站起身,但她的思想还停在原处,她在想肖然刚才说的话和说话时的神情,这么细细想着的时候,便觉得有一束光将自己从里到外地照亮了。
肖然边穿外套边向方菲走来,刚叫了声:
“小方……”
告别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只见方菲果断地向他伸出手来。
“再见,肖然。”
就象第一次同方菲握手时一样,肖然依然因为准备不足,措手不及地慌乱着。
同伴们轰笑起来。因为站在威风凛凛方菲面前的的肖然,狼狈地可爱着。
肖然与同寝室的周国庆回到寝室之后,没有睡觉,继续聊着与方菲她们有关的话题,其实他们一直对这帮女兵挺感兴趣。
“周,今天这帮女兵不错吧,上次让你去你还不去。”
“有什么呀,都县城里来的。转业的规定,你又不是不清楚——那来那去。难不成你会跟着去县城,没那么伟大吧。”
“喂,那个,那个什么方菲可不是县城里的……”肖然的话变得迟疑起来,突然觉得怎么说到方菲时候,有点类似说隐私的感觉呢,可能今天那个有点犯规的动作,让他有点做贼心虚。
“哼,我要睡了,你自个儿想那谁谁吧。”
周国庆有点烦肖然,不就比他早毕业一年吗,老把他当小兄弟。其实他就读的那所大学才是真正的名牌,是肖然就读的那所大学根本没法比的。
周国庆的骄傲是从小到大一个个名牌学校堆出来的。一直以来都所向披靡的他,今天让方菲把他堵在了前进的路上,没商量地灭了一次他从来都昂扬的骄傲。
他看不出自己到底比肖然差在那里,搞得方菲她们都对他着了迷。那个方菲更是奇怪,肖然明明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了她,她不仅不生气,还亲热地与之有说有笑。看舞会结束时方菲那郑重其事的样子,显然对肖然十分上心。
男人都是好斗的,不然这个世界不会有那么多被狼烟薰烤的历史。相信在许多狼烟最初腾起的地方,一定都散落着一缕缕女人的发丝。
美龄舞厅那次舞会,周国庆因为要参加研究生考试,怕跑了神,决绝地说服自己没有去参加。可那天舞会结束后,一帮子人在宿舍里说得那样热闹。肖然又在那帮子人散了之后,嘀咕了好半天米薇、方菲、王蔚什么的,让他的心里弥漫开对那帮女兵极大的好奇。
今天,他是想来看看的,他对自己说,就是瞧瞧,瞧瞧咱就回去准备咱的考试。考上研究生了,咱还怕什么。八十年代,本科生都稀奇,更别说研究生了。其实凭着他优异的成绩,大学毕业他就可以考研究生的,可那时候,他因为渴望自由的生活,态度极其坚决地拒绝了老师的建议。可没想到分到了枫林村还不到一年,他就厌倦这里了。现在他极想重新回到大学的校院里,以便有机会,再选择一次自己的人生。他比肖然幸运,他申请报考的专业——通讯工程,学校正好需要,所以领导批准了他的考研申请。
可是没想到,这一瞧,还把自己不上不下地弄半空中了下不来了。
他是从肖然与方菲跳舞时开始注意方菲的。那晚,肖然絮叨过的几个人的名字,他只把方菲对上了号。因为,方菲是舞会的组织者,常有人叫她的名儿。为了进一步的了解方菲,他还特意去医院政治部主任那里,询问过方菲的一些情况。
主任本着为这帮年青人牵线搭桥,从而为部队留住人的明确目的,把他们医院的姑娘,都夸得就跟花儿似的。说起方菲,他特别强调她写一手好钢笔字。这个信息对于喜欢书法的周国庆来说,非常重要。字如其人嘛!他开始用目光追逐方菲。
方菲不是标准的美女,但也有些与众不同的美丽。站在人堆里,也会吸引人的眼球,让人不忘看上她一眼,转而记住她从上到下透着的那点生动。
周国庆看着肖然带着方菲在舞厅里狂舞,真怕那些混乱的舞步会把她拌倒。可看了一会,他就把心放下了,这姑娘机灵着呢,肖然这个舞林高手也没能难到她。再往后看,他看出肖然占不了上风之后生出的烦燥,和烦燥之后生出的粗野。他替方菲不平,好好一女孩儿,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让人耍了野了呢。还好,他看到方菲生气地挣脱了肖然的手臂。这到是一个自尊的姑娘应有的反映。他对方菲不由得又多了一份好感。
就为这些,他朝方菲走过去。可没想到方菲根本不把他放眼里,生生地拒绝了他伸出的手,让他气呼呼地悬在半空,找不到下去的台阶。
为这,当肖然提到方菲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有些抵制、有些不服、有些恼怒。
那晚,他恨恨地想着方菲沉入了混乱的梦里,并在梦里与肖然大战了好几个回合。
只是早晨起来,他已记不起最后到底谁是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