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为嘴伤身呀!这是妈妈经常对喜欢吃零食的方菲说的一句话。由于那天摄入过多过杂的食品。方菲患上了急性肠胃炎,半夜因不能忍受胃肠痉挛的疼痛,自己撑着去看了急诊。米薇已经回家探亲了,不然方菲会让米薇送她去的。
躺在病床上的方菲,十分的虚弱。她从来也没有病得如此严重过,所以不知道这病什么时候能够好转。她担心在周三之前不能痊愈,那她就不能去赴肖然的约会了。
还好,急性肠胃炎,只要让肠胃休息一下就会症状消失。医生禁了方菲一天的食,输了一天液,第二天,胃已经不痛了,但全身仍然乏力。
人在生病的时候,会特别的虚弱,会特别想在谁的身上靠一靠。方菲很小离开家,一直在外单打独斗。已经习惯遇事独自撑着。但恋爱中的女人自有与别的时候不一样的心态。比如现在,方菲就好想在肖然的肩头上靠一靠。只要一想肖然那厚实硬朗的肩膀,心里便生出绵绵的柔软来。方菲倦缩在病床上,像一只躲在炉子旁边偷暖的猫,楚楚可怜地想着肖然的肩膀,想着那些女孩儿家密密的心事。
期望她一心想着的肖然,能在这个时候来关心一下病着且身心都极度虚弱她。但这又不能明说,于是她绕着弯给肖然写了一封信。
肖然:
很高兴你能邀请我周三去你们枫林村,你知道,这是我一直的希望。但我恐怕周三来不了。前天,从大足回来以后,我就生病住院了。也不知到周三的时候我能不能好起来。如果病好了,我一定会来的,如果来不了,也请你不要怪我。
祝好!
方菲。
一九八五年五月六日。
肖然收到方菲的这封信,就如同有人趁他不备,拿针刺破了他费了老大的劲,才吹得胀鼓鼓的汽球。他泄气地坐在床上,想着曾经坐在对面椅子上方菲那极其单纯的样子,又想起自己对她曾经的拒绝,心里就犯了嘀咕。
“她该不会,让我伤着了,不敢赴约,用生病做借口吧。”
他想如果方菲改变了最初的想法,他是不能强迫她的。
“现在只有等待了。”他这样对自己说。
肖然什么也没做,他想就不变应万变吧,这样怎么着也不会失了他这个大男人应有的风度。
在一切都还没有一个明晰的轮廓前,恐怕所有恋爱中的男女都会用尽了心思去猜度对方的一言一行,那怕只是话语里很难注意到的一个语气词,或是动作里一个不易察觉的晃动,都会影响着对方对爱情的判断。这种潜心的打探,其实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不是谁都喜欢撞着南墙眼冒金花的感觉的,那会让人从怀疑自己的智力开始,继而把自己彻底否定。为此,保持一种小心翼翼的姿态,是许多爱面子的人在恋爱初期的一种选择。毕竟人心隔肚皮,他人既地狱。肖然在大学里同所有的那个时候的大学生一样热衷西方的哲学。
方菲在周二的时候,非让医生给她开了出院证,把自己从病房挪回到了寝室。她想肖然也许会来吧,今天他怎么都可以收到那封信的。可肖然纠缠在他那一堆西方哲学的学问里,把本是一件简单的事复杂化了。
肖然自然没有来,但那天晚上还是有人敲开了方菲的房门。只不过那个人不是肖然,而是很少与方菲来往的王蔚。她还记得肖然的邀请,她想和方菲一起去枫林村。
“你病了吗?”王蔚抱着门试探地询问。
“没事,现在已经好了。”方菲有气无力地说。
王蔚于是欢快地从门后闪进来“那明天可以去枫林村赴肖然的约会了。”
方菲想,这人怎么比我还积极呢?
“米薇没回来。我不想一个人去。估计她也把肚子吃坏了,那天我们吃的是一样的东西。”
“那我们陪你呀。”王蔚一副生怕约会泡汤的担心。
“你觉得去好吗?”因为肖然没回信,方菲心里没底。
“有什么好不好的,玩呗!呆在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玩的。我都快憋死了,正想找个地方乐乐呢。他们枫林村那帮小子挺好玩的。”王蔚并不知方菲和肖然早就有了些生动的情节了。
“那好吧,明天你们来叫我吧。”方菲其实怎么可能放弃这次约会。生病时的虚弱,和这几天等待肖然而积攒起的对肖然的那些想,把她的心压得沉甸甸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儿见!”王蔚以极快地速度闪出了门外,生怕方菲会反悔。
方菲看着王蔚的背景消失在门外,对王蔚的热情,有一种莫名的厌烦——她来添什么乱呢,哪儿都想插一脚。但是她是不能拒绝的,凭什么呀,肖然又不是你的什么。况且,她也不能一个去枫林村呀,肖然明明白白说的是让我和同学一起去玩的,一个人去算什么!
随即,方菲又开始对肖然让她约同学一块来玩这句话犯上了嘀咕:他为什么要让我和同学一块去呀,他心里的意思是想见我还是我的同学呢?要是他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呢?这么一想,方菲就担心得没法入眠。
方菲的这点担心,第二天就被徐蔓说透了。
“哎,方菲,肖然让你带同学一块来玩,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玩玩,还会有什么意思。”
“哎,你这个人真是有点麻木,你没看到那次在美龄舞厅跳舞,他搂着米薇满声子乱转的那个疯狂劲儿吗?说不准呀,人家是想通过你约米薇呢。”
本来方菲觉得这个问题就有点云烟缭绕的,经徐蔓这么一说,立刻疑云密布——也许肖然真的是借她过桥吧。但她没把这点猜测说出来,她不想给一直对她都耿耿于怀的徐蔓半点看她笑话的机会。为了让进一步打压徐蔓对自己的刺激,方菲扯出了王蔚。
“我看肖然那天还拉着王蔚的手依依惜别呢!”
“哼,那小子就是花!”徐蔓只好打住本来想要展开的话题,作了最后的总结。
“嗨嗨嗨,你们说我什么呢?落在她们俩身后的王蔚赶了上来。”
“我们说你今天可真漂亮!”徐蔓随口应道。
方菲咯咯地笑起来。转身回望王蔚。
王蔚今天是悉心打扮了一番的。紧身的牛仔裤,配了一件湖蓝色的低领紧身毛衣,祼着的脖子上点缀般缠着一根同样耀眼的湖蓝色的纱巾。与同样军裤配素色衬衫的方菲和徐蔓比起来,她是今天绝对的主角。不过在方菲眼里,那一抹刺目的湖蓝色,也绝对有些艳俗。
初夏的阳光,从东边的山坡后面慢慢探出头来,斜斜地照在她们仨的身上。让她们的脸庞,透着既朦胧又清晰的只有青春少女才可能有的温润光泽。
任何一个走在青春路上的少女,遥望人生的远景的时候,不都像她们仨一样,有着一份既朦胧又清晰的向往吗?
在方菲与肖然周三约会到来之前,肖然经历了一场十分痛苦的事。
当肖然刚从大足返回学校,拿着方菲的信,努力想弄明白信里掩藏着的那点意思,坐在床边发呆的时候。匆匆赶来的弟弟告诉他,大伯脑溢血突然在医院去世了。
他匆匆赶回去,为从小就深爱他的大伯送行。
想着大伯曾经握着他的小手,对他说过的那些关于他定能成为栋梁之材的那些话,他的眼泪就像断了线似的,旁若无人地哭得不像个男人。已经很久没这样畅快地哭过了,这一哭起来还真有点刹不住车,索性把心里的那些难过统统地哭了出来,直到筋疲力尽。真是说不清是因为大伯的去世伤心呢,还是因为对自己目前的境遇难过。
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大伯,没能实现大伯从小就寄予他的厚望。但他觉得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因为他努力不够,完全是部队那种呆板的体制造成的。
也许是被这悲伤的滋养的吧,一种悲壮的情绪,从大伯离开他视线的那一刻起就沸腾于胸,大丈夫不立业何以成家!在那个瞬间,他脑子里没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并为刚才浪费时间和精力去分析方菲的行为,感到可笑。
可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是彩色的,明晃晃的阳光下,方菲的红衬衣,在梦的深处旗帜一样地飘着。醒来之后,他再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开始想那个穿红衬衫的方菲。难道一件衣服就可以让人有这么大的变化么?第一次在美龄舞厅跳舞的时候,无论他怎么看,都是米薇最炫的呀。可那天米薇却在方菲身边暗淡无光。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古老定律?毕竟他和方菲就在这床的边上,上演过深情牵手的一幕。
嘿嘿。他在黑暗里笑起来,弄不懂两个人为什么默契得像一对老搭档似的。
他摸摸自己的脸,想起已经有好多天都不曾笑过了。身体在他轻轻的一笑里,变得轻松起来。
我还是应该把方菲留在自己的生活里,他想。
周三那天,肖然没有课。周国庆已经请假回家做考试研前的最后冲刺去了。肖然觉得这真是一个天赐良机,当然,前提是方菲能如约前来。他在寝室里好好把自己收拾了一下。从柜子里找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穿好后,又认真地把衬衫扎进了军裤里。还对着镜子认真地梳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前后看看一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没过一会儿,他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和女孩子的嘻笑声。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就凝固了,这个方菲,叫她带同学来玩,她还真的就带同学来了呢,怎么这么懂不起。
方菲只轻轻地敲了一下,门就被肖然打开了。方菲一见肖然,脸上便有了笑意,只是那个笑,还没荡漾开,脸上的笑肌还没收缩到位,就听肖然一本正经表情严肃地说:“你写的什么信!”
方菲的笑尴尬地在途中停下来。
肖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早就设计好了,一定要在方菲面前端着。对方菲这样的女孩,他不能显得太没脾气和个性。一是如果他太软,她不会因此而产生敬畏;二来如果他不先端一副强硬的架子,迟早会被骄傲的方菲丢翻。这个他是有经验的。在大学里,他身边从来没断了莺歌燕舞。再者,他也真有生气的理由,谁让她写信说自己生病了呢,让我惶惶然那半天!
肖然丢下木然在门边的方菲,独自走出门,先把王蔚和徐蔓让进了门,又转过身去敲开几个房间的门,叫了一个哥们儿出来。
肖然走进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照相机,放在哥儿们的手里,对他说:“你带他她们到枫林村去转转吧。”然后,就把大家往外面赶,包括方菲在内。
方菲莫名其妙地跟着大家从房间里出来之后,发现肖然并没有出来,就返身敲开了肖然的门。
肖然打开门,无言地望着她。
“你为什么不去?”方菲质问道,表情透着些愤怒。
肖然一边往外推着方菲,一边对方菲说:
“你跟他们去玩,你跟他们去玩。”语气十分不耐烦。
方菲一下恼怒起来,心想,你请我来的,怎么又把我往外推呢。如果不是想赴你的约,我来这干什么。我才没兴趣和别人玩呢。但她没有把这些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而是一脚踢开门,走了进去。
“让他们去玩好了,我来陪你玩!”
肖然在方菲勇敢地走房间之后,随手关上了房门,心想这招欲擒故纵到还真用对了人。
方菲全然不知肖然的真正目的,冒失地冲进只有两个人的房间,心里不免也有些不知所以的慌乱。为了掩饰,也因为不解,她反复不停对肖然嚷:“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嘛?”
肖然在床沿上坐下后,对在屋子里乱转的方菲拍了拍身边的床沿,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方菲因为满脑子都是对肖然行为的不解,自然没脑子再想其它,便毫不犹豫且十分干脆地靠着肖然坐下了,嘴里依然念叨着那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肖然终于出声了:“我大伯死了。”声音低沉而又缓慢。
方菲吸了一口气,扭头望着肖然说不出话来。亲人去世,对她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说是不常见的。她自然能懂这件事对肖然意味着什么。
肖然阴沉着脸,没有理会方菲惊讶的表情,继续着他的低沉:“那天在殡仪馆,看着大伯,就想起我小时候他对我的好来。我大伯最喜欢我,一直都对我抱有很大的希望。想到自己现在这个落魄的样子,我就大哭了一场。哭得手脚冰凉。”
说完这段话,他手心朝上地突然把手摊在了大腿上,沉默了。
屋子里一下静下来,没一点声音,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方菲低头看着那只张开的手掌,看到那掌心里盈盈堆着的一个男人的伤心和虚弱。这让她骨子里的那点女英雄似的豪迈一下就窜了出来。她吸气凝神抬起手臂,虎虎生威地将自己的手掌盖在了肖然摊开的手掌上。
她感觉到了肖然通过紧握的手掌传递过来的力度。当她还在凝神想着这力度的时候,肖然没有给她一点思想的时间,就一把把她搂了过去。她的头在贴着肖然肩头的那一刻,一种不由自主的惯性让她从肖然的肩头上抬起自己的头来。但很快,她就把头放回到了肖然的肩上,我不是一直在着知他的肩头上靠一靠的吗?想到这,她伸出了手臂,轻轻地给了肖然一个拥抱。
双臂搂着肖然的时候,她觉出他的紧张。想着这么一个常常在人堆里谈笑风生、风流倜傥的人,也会有紧张的时候,心里便不由得生出一丝怜爱来。她抬起头想让两个人在突如其来的亲密中缓一口气,这样的僵持让人总觉得有几分尴尬。可她刚从肖然肩上抬起头,就被扭过头来的肖然吻住了。
脑子里一遍空白,相信任何一个女孩子在这个时候都会是这样的感觉,像遭遇电闪一般,脑子里一下白晃晃的。
短暂的白光之后,她费力让自己离开了肖然。
之所以觉得费劲,不是因为肖然。而是因为内心两个截然不同的我,在肖然吻住她的那一瞬间从灵魂的深处冲将出来,在她尚存的意识残片里混战起来。一个方菲瘫倒在这突如其来的亲昵里不愿动弹;一个方菲对断然失守的姑娘的那份洁净本能的奋力挽留。这种神鬼之战不是那么容易决出胜负的,所以费劲。
肖然看着惊慌失措的方菲,先是用手背使劲地擦拭着被他亲吻过的嘴唇,然后又抬起惊异的眼睛瞪着他,就呵呵地笑出了声。能见证一个女孩子跨过人生中一个如此重大的门槛,不是谁都能拥有这样的权力的。搂着方菲的那只手臂,顿时灌注了无限自豪的力量,他极其强势地用劲一搂,再次吻住了她。
方菲没有再挣扎,她瘫软在肖然强劲的怀抱里,被从来不曾领略过的轰隆隆的男人气息震得一地零碎。
一个女孩子的女性意识之门,一定是被男人撞开的。这很考验男人的力道,过轻或过重都达不到理想的效果。必须恰到好处,才能让那些萌芽的意识,顺畅地鱼贯而入。
肖然的力道自然是到位的,让方菲欣然沉溺在涌如泉水翩翩然觉醒的女性意识的潮里,领略着从来不曾体味过的甜蜜与纷乱。她轻柔地拥着那个让她体味了这甜蜜与纷乱的人,心里充满无法言说的感动。而她轻柔的拥抱在肖然的强劲里,如同镶嵌在无丝水中的缠绕,让肖然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