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要去那里?”
瘫在出租车上的方菲,已经没有了思维,就更别提正常运用言语的功能了。因为迟迟没能报出目的地,出租车司机不得不转过头来询问她。看方菲脸色不对,于是就关切地问“小姐,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医院?去医院干什么?方菲只听到最后一个词,有些茫然地望着已经转过头去的出租车司机。
“你到底要上哪呀?”司机的口气变得有点不耐烦了。
还好司机语气里的不耐烦,让方菲终于回过神来,想着刚分手的肖然,便想起原本四个人的约会,想起胡卫东与王蔚。还是回医院吧,看看胡卫东怎么样了,如果真的病了,应该在这个时候关怀一下的。
“到歌乐山那个部队医院吧。”
听方菲说要去歌乐山,司机又开始发话了“小姐那是远郊喔,是要收50%返空费的哈。”
方菲现在已经根本无所谓钱不钱的了,钱有什么用呵,买得来高兴,买得来爱情吗?
“你就往歌乐山开吧,少不了你的钱。”闭上眼睛,决定就此在也不想回答司机的任何询问。
因为方菲的口气有些凛冽,司机也没敢在搭话。脚在油门上暗自使了下劲,车便穿过闹市区,朝着僻静的歌乐山快速驶去。
方菲靠着汽车的后背上,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幕。觉得那些曾经清晰的景象,就如同被龙卷风搅和了一般,什么也分辨不清了。
肖然到底安的什么心,他到底想干什么呀?为什么一边明目张胆地说着追求王蔚的事,一边又让我给他写信?他心里到底还有没我啊?我给不给他写信呢?方菲就如同毛姆笔下《人性的枷锁》里的菲利蒲,被如同梅露德蕾的肖然,禁锢在了情感的枷锁里,在生命中那个能够帮助她解除禁锢的如同莎莉的人出现之前,她是很难将这个枷锁砸烂的了。
她昏昏沉沉地回到医院的宿舍楼,没有先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敲开了王蔚宿舍的门。
开门的人是昨晚病重的胡卫东,看到胡卫东无比健康的样子,方菲心里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说,然后故作惊讶地问“你病好了?没事了?”
胡卫东笑着说“坐在车上我就感觉没事了,回来到门诊找医生看了看,说可能是肋神经痉挛,给我贴了一块膏药,现在感觉没什么了。谢谢你方菲。”胡卫东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目光有些躲闪,表情有些怪异,好象并非感谢方菲字面上的那个关心。
方菲盯着他的脸想了一会,就让思绪转了头,我何苦要去探他的心,他与我何干,我还一堆事需要费脑子呢。
“王蔚呢?”方菲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后问道。
“洗澡去了,昨天折腾了一晚上,一身汗。”胡卫东轻松地说着,就像昨晚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王蔚还是挺紧张你的,不那么容易被别人拐走的。”方菲调侃道。
“对了,你见到肖然了吗?”胡卫东立即转移了话题。
“见了。”方菲说得漫不经心,故作无所谓。
“你们去玩碰碰船了吗?”
“没有,肖然学校里有事,急着赶回去了。”
“那你们俩好好谈了吗?”
“没来得急,我也没什么想跟他谈的,你说我用得着再给谈什么吗?”方菲的神情终于变得专注起来。
胡卫东微笑着,低头沉思了一会对方菲说“我总觉得肖然还会来找你,只不过不是因为你与他的感情,而是想通过你认识你在蓉城的朋友。他那天晚上给我提起过鲁小姗的,他说你说过,鲁小姗比米薇还漂亮。”胡卫东一副誓将方菲的心里的那点火苗苗坚决灭掉的样子,继续扼杀着方菲对肖然的执着。
“哼!”方菲不自觉地狠狠地哼出了声。心里更是狠狠地骂“这个花心大萝卜。”
两个人正怀着各自的心思见招拆招地交手正欢,王蔚推门走了进来。
“哎呀,方菲,你这件连衣裙在哪买的,太好看了。”她一边表情夸张地说着,一边把方菲前后左右地转来转去地,挺用心地观赏着方菲身上的连衣裙。
方菲被她弄得有些不耐烦“你要是喜欢,送给你好了!”心里却想,反正这件衣服已经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了。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快快快,换下来我试试。”王蔚忍不住兴高采烈。
“你等一下,我到楼下去换了给你拿上来。”方菲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好好好!我等你!”王蔚不知是想用衣服来转移话题呢,还是真的喜欢那件衣服,反正她嘴里因为说着那衣服,就没功夫提胡卫东生病的事了。
方菲一副决绝的样子转身朝楼下走,高跟鞋敲在走廊的水泥地上,又响又亮。她就这么踩着又响又亮的步伐,颇有些干脆地做了一个决定——必须像脱这条裙子一样,把那个花心的肖然彻底地从自己身上脱了去。
如果人性的枷锁真的那么容易砸碎,还会叫枷锁么?只是方菲在那个时候还难以体会到这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那件她特意为肖然见面而准备的宝蓝色连衣裙,象丢烂抹布一样丢给王蔚。她在自己的房间快速地脱下连衣裙,继而匆匆地套了件体恤衫和宽松的军裙,立即便觉得轻松自在起来。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的时候,觉得里面的那个自己才是自己喜欢的模样——随意自然。这让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恋爱着的人,总难在爱情面前表现得随意自然呢?为什么要那么费神费力地端着呢?难道个个的就真的不怕累么!”
王蔚爱惜地从方菲手里接过那件连衣裙,抖开来仔细地上下打量着“真是太好看了,这蓝色蓝得多纯粹呀,这裙子的下摆裁减得多流畅呀。如果穿它参加舞会跳华尔兹才棒呢,不知要把多少男人的眼睛卷进去呵。
“方菲你是特意买来穿给肖然看的吗?”
方菲一听五蔚这么问,就有些后悔穿这件连衣裙到这来了。但王蔚的话她没法回避,现在无论她怎么解释,都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不如照实说了,也让王蔚之流没什么舌根子好嚼的。
“就是,你看我多重视他吧。”说这话的时候,方菲挤了挤眼,努力挣扎着往外掏着她仅存的一点幽默。
“那今天你们见面结果如何呀?”王蔚这句号话的最后一个音有些拖,软绵绵地透着点得意。想必胡卫东已经把刚才他们的谈话告诉她了。
“我真的就要败给这个女人了吗?”方菲想起肖然说见过胡卫东就不好再追求王蔚的话,心里的沮丧便如潮水一般漫过自尊的堤坝,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被淹没掉的时候,是肖然今天最后说的那句把她从汹涌着的潮水里捞了出来。
“他让我给他写信,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这小子就是欠揍!”
“你舍得揍他吗?”王蔚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本来挂在脸上的笑容被她连同那件连衣裙一起丢进了盆子里。
“你说这件连衣裙送我了的,那我洗了再穿,缩缩水。不然穿起来一定大很多。”
方菲知道,身边的这几个女人,总是想用苗条的身材把她比下去。而在她看来,外表真有那么重要吗?这是不是太浅薄了点呵,不就少几斤肉吗?切!
“你可能必须拿去改一下,别人的东西穿自己身上总是不合适的。我要走了,给胡卫东问个好,有机会我们蓉城见了。”方菲一边绵里藏针地回应着王蔚,一边看胡卫东不在宿舍,就顺口那么一说。
“你不要走!”王蔚的语气显得有些硬邦邦。
“你还有事吗?”方菲转身望着她,眼神里透着她惯有的不屑。
王蔚的情绪被方菲的眼神点着了“方菲,我今天才觉得你这个人真是太狡猾了。”
方菲好象对王蔚情绪的陡然变化,一点都不奇怪似的,满脸轻松地回答道“是吗?呵呵,你怎么今天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事情到今天这个份上,王蔚觉得他对肖然的梦,显然已经做完。因为失落,无法不失态。
方菲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用手撩开门帘扬长而去。
走在走廊上,方菲在心里恨恨地想“看来给肖然的信我还必须得写了。”而这么做,是因为里子还是面子呢?真够晕的。
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或进或退的决择罢在眼前呀?
伟大的莎士比亚,就因为你写过那句著名的台词——哦,天!生还是死!后人们就必须陷在这样的彷徨之中么?
方菲就这么带着疑惑与疑问,带着那个根本无法摆脱的人性的枷锁,踏上了新的人生路程。
方菲来到军区中心医院,被分配到陆新婚妻子曾敏担任护士长的科室。因为鲁小姗也在这个科室。能到这个科室,能与鲁小姗在一起,方菲自然挺乐的。
报到的那天,方菲在护理部,听到护理部主任在电话里告知这一决定时,曾敏的抵制。她的理由是“我们科工作这么忙,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她经常要参加这样那样的演讲,不合适在我们科工作。”
护理部主任是个资历不浅的老太太,从来不怕招惹谁。她提高了腔调对着话筒说“去你们科是周副院长的意思,你要有意见找周副院长提。我马上给你把人带过来了。”说完便放下电话对方菲说“跟我走,这个小曾以前可从来没对我说过不字!现在做了科长太太,就不得了了!哼!”
见方菲跟着昂昂的护理部主任从走廊里进来,曾敏稳坐在她的位置上,继续填着手头上的一张护士排班表,一副事不关已的神情。
“喂,是要做科长夫人,就不把人放眼里了吗?小心我找理由不准你的婚假。”主任半是讽刺半是威吓地冲着曾敏说道。
“哎呀,主任,你说什么呢?”曾敏显然对别人提到科长夫人和婚假这两个词有些兴奋,立马从座位上站起来,亲热地抱着主任的肩头摇晃着。“主任,你可千万开恩,我们的火车票都订好了的,陆洪他们家好多人等着呢。”曾敏这下不敢怠慢了,怕老太太动真格,就算是准了假,也闹得双方不愉快。
方菲也不是木头,不失时机地插话说“你好,曾敏。早就听陆科长说起过你。在宣传科的时候,只要我们提起你,他就笑不拢嘴。”方菲不知怎么就编了这一统瞎话出来,自己都觉得脸红。
可曾敏的脸比她红得还快。听方菲这么说过之后,她的脸便红光焕发起来。
“哎呀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也不分个场合,都说了些什么呀!”嘴上这么说着,可浑身上下都透着被幸福湮没掉的无知样。
“无知!”方菲心里突然就想起了到这个词,女人为什么总那么容易被表象迷惑。
“你在这等一会,我去库房给你拿两件新工作服。”曾敏有些欢快地跑出办公室。
主任上下打量着方菲,然后眨了眨眼说“蛮聪明的嘛!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以后的事,就看你自己的了。”
方菲一边望着主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着再见,一边从曾敏手里接过崭新的工作服,语气谦卑地问曾敏“我今天就上班吗?”
“不用,你先回去准备一下吧,明天来上班。只是明天我就休假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安排人带你熟悉这里的工作的。”曾敏此时已经显出了足够的真诚。
“那好,祝你们幸福!我们回头见吧!”方菲也说得挺诚恳。
“呵呵,谢谢!回头见!”
只是她们谁也没想,就此一别,她们再也没有能在这个科里见过。
这之后,曾敏开始休婚假。方菲在科里没上几天班,就被抽调到军政治部参加了一个法制演讲团。而在她结束这次历时二个月的演讲之前,曾敏以方菲无组织无纪律为由,将她从这个科一脚踢了出去。而方菲之所以在演讲团上演了被所有人视为最无组织无纪律一幕,仍然因为肖然。
哎呀,人性的枷锁呵!
演讲团共有七个人组成,都是从各部队选调来的有演讲专长的年青人。稿子是早已经准备好了的,他们几个人只负责演讲而已。因为这是新时期部队组织的第一次普法教育,军区党委非常重视,特意安排了一位副军级的政治部副主任带队和一架军用运输机为演讲团服务。
这次活动仍然由军宣传科具体负责,具体事务全由李干事负责安排。
方菲去宣传科报道的时候,陆洪已经去度蜜月了。但站在陆洪的办公室里,仍能清晰地感到他的存在,因为李干事总是在有意或无意间提到陆洪,并在提到陆洪的时候,总那么怨恨地瞟方菲一眼。
大家先在一起将八个选题的稿子按照自愿的原则进行了分配,方菲有些霸道地首先选择了一个名为《友谊与犯罪》的稿子,她觉得这篇稿子的题目听上去就挺出彩的。
“嘿,我讲这篇。”她从一叠稿子里把这份《友谊与犯罪》的稿子挑了出来。大家也没有反对,谁让人家在全军演讲比赛拿过第一名呀,她有本钱这么牛。
只是谁也没想到,她刚把这篇稿子拿手上,李干事跟着就阴阳怪气地在一旁斜着身子,瞟着那份稿子说:“这篇稿子是我们陆科长写的,你怎么总是把我们科长吃得那么准呢。”然后哼哼着,背过身去。在李干事看来,方菲充分利用了陆洪的感情,是一个颇有些手段和阴狠的女人。
本来轻松得意的方菲,在听李干事这么一说之后,拿着稿子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然后是浑身的不自在,而这种不自在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进变得越来越厚重。
她觉得自己突然在李干事以及所有演讲团员的眼里变得孤立敌对起来。因为每每大家聚集在一起,就好象在开她的批斗会。冷言冷语总会从其他几个人的嘴里此伏彼起冒出来,然后在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刺激着方菲其实挺脆弱的神经。
显然,李干事用自己的言行,引导大家对方菲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男人对胆敢利用男人感情作文章的女人总是同仇敌忾。而在这个团体里,除方菲外就还只有一个从通讯团来的小女兵,显然有些寡不敌众。
“现在总有些女人拿感情当跳板,过河便拆桥呵。”
“那也是一种本事吧。”
大家伙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光总会有意或无意地在方菲身上扫来扫去,使得她本来就敏感的神经在这种冷酷的扫射中,一根根地绷得没了弹性,稍许用力就可让其崩溃。这让本来就在乎着别人评价的方菲,更是由此一步一步地陷入感觉的黑洞,周遭那怕一点点风吹草动,都是一种威逼,逼着她朝着敏感与多疑的深渊迈近。
如果自己有男朋友,这些冷言冷语就冷冻不了自己了。不是让那个被叫作“男朋友”的人来抵挡这一些,而是她自己觉得,如果心里有这么一个叫做“男朋友”的人,她自己便不至于这么惶惶不可终日。这么想着的时候,肖然与她分别时,放低姿态对她所做的那个低微的请求——给我写信,便没商量的浮出了记忆的水面。由此,根本中就希望给肖然写信、希望与肖然重续前缘的她,也就顺水推舟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既合理、又合情的理由。实际上,即或是在得知肖然做了那么多对她不起的事之后,她仍放他不下,纵然肖然有着千般不好,她对他的爱都难以割舍。这么多天,她仍然无时无刻地想着他,尽管这种无法根除的想念已不在像最初那样纯粹,但这想念仍把她大脑的每一个沟壑,填得如同被葱郁茂密树木覆盖的山峦一样密匝。
毛姆的《人性的枷锁》贯穿着这样一个论点:爱的过程中,往往会使人盲目的烫上一副枷锁而不自知。方菲亦如此。自然她并没觉得有枷锁在身,来自大脑的每一次思维和心脏的每一次跳动,却无时无刻让她都体会着她有些经受不起的沉重。她知道这沉重是因了什么,如果没有与肖然相遇,如果没有与肖然的那些过往,这些沉重便会因没有生长的土壤而消失在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之中。当她不堪这沉重时,便会对与肖然的那些过往生出些寻不着出口的恼怒,她因与肖然的那些过往而无法摆脱沉重。她纠缠在与肖然这段感情里,难以自拔。
演讲团每到一处都会受到最高规格的迎接,那种被人景仰的感觉,让演讲团的姑娘小伙子们兴奋不已。可无论别人有多周到,菜肴有多美味,都让方菲熟视无睹般淡然。因为演讲团去的地方都为师团级,所以,每次听他们演讲的人都有成百上千。站在那么庄严的讲台上,望着台下那么多挺着腰板,神情专注的聆听者,任何演讲者都难分心想其它。可方菲却无法掌控自己,一次次休息室候场的间隙、一回回走向讲台的瞬间,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肖然。就如同灵与肉各自盘踞在不相干的一隅,那个跟随着演讲团、不停地乘坐军用飞机在西南上空穿梭飞行、在许多礼堂的演讲台上激昂肖辞的方菲,不过一个没有灵魂附着的肉体而已;她的灵魂依附在肖然的身上,穷尽一副魂灵所能施展的所有,研读着这个让自己欲罢不能的男人。只可惜她的阅历和经历太有限了,面对在她眼里既强悍、又高昂的肖然,她之所有,都显得那样的稀薄与微弱。
演讲团每到一处,方菲都会把自己能掌控的第一时间用来给肖然写信,只是这些信,在也没有奔放如初的爱恋了。那些横亘在他们情感历程中的一切,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想象、情绪,都阻止着她怀揣最初的感觉与姿态来应对她的初恋了。但即或是最初的感觉渐次消失着,她还是想,并且真是心甘情愿地想给肖然写信,唯有如此,心灵中那些不能承受之沉重,才可以卸载在轻薄的信纸上,于她,已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