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方菲的信,内容严肃得如同工作汇报或是工作小结,但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接到从不同地点寄来的同一个人写的十几封信,肖然的心还是因了这些信的密度,而震荡出一些别样的律动。这些别样的律动让他于陌生之中无措起来。不错,他是在不久前对方菲说过“给我写信”,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说那话时内心的那番挣扎——如果方菲从表面理解他所做的一切,他还有权利期待、要求她什么么?在方菲的眼里、在所有知晓他的那些爱情故事的人的眼里,他难道不是个货真价实的爱的叛徒么?他若再提什么要求,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厚脸皮,哎呀,说厚脸皮都轻了,简直就不要脸!但方菲那个时候浑身上下直往外冒的决绝样,如果他在不求,他知道,那他和方菲便彻底玩完了!如果能用一张厚脸皮、或是不要脸的骂名,让疾步而走的方菲回头,那就厚脸皮吧、那就不要脸吧!紧要关头,他把一切交给了心,由着心帮他决定吼出了那句——给我写信。只是他没想到,方菲竟然会用这么密集、这么生疏的信砸他,这密集与生疏就如同搅拌机的那两扇叶,搅得他的大脑泥浆似的混乱不堪,不知应该何去何从。
为了摆脱这混乱,他挺认真地花了大块时间,前后连贯地将他与王蔚发生的那点故事捋了遍。逐发现他那是什么爱的叛徒呀,和王蔚的那点情节,其实是发生在他得知方菲给周国庆写信之后,方菲明知周国庆对她有意还与之鸿雁传情,那我又为什么不可以接受一个羡慕者爱的贡献?况且,在这之前,我一次又一次地约会方菲,想单独和她呆会儿,嘿嘿,当然……可方菲就是不赴约,还不解释。我和她到底什么关系呀,而如果我与她什么关系没有,那我又何罪之有呀,我叛个什么徒呀,我干嘛用叛徒来糟蹋自己呀。这么一推理、推断,他便觉得形成今天这种进退维谷的局面,罪不在己。那么,罪又在何人呢?嘿嘿,他终于躲在宿舍的蚊帐里,如释重负地偷着乐起来。
肖然毕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一待自己冷静下来,就算他不想让自己背上“背叛”的罪名,但他也不会胡乱把责任推给对方。客观地说,他觉得他和方菲都错了,他的错误在于,把方菲当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强加给了她许多她根本无法消化与理解的情感状态,让她从最初的惶惑中,丧失了原本应该正常滑行的思维与判断。而方菲又错误在于,错把爱情当纯情,让她的恋情容不下一丁点她自认为不应该搁置的东西,比如说爱情中不可缺少的“性”。这么长时间,他们“性”过吗?嗨,这么一想吧,他便觉出了他和方菲之所以形成现在这个进退维谷的困难局面的最根本原因了,虽说把一切责任归于“性”有点以偏盖全,但如果方菲能在这个问题上从容那么一点点,就绝对不会让他、她、他们走岔了道,让一段原本可以期待的感情,偏离他们最初的期待。
最终,肖然没有给方菲只字片言,他颠来倒去、翻山越击岭地那么一想吧,他还真不能和方菲那么生硬地应答,那样的话,从根本上这段感情就不能步入正常的轨迹。与其劳而无功,不如等待一个双方都能相视一笑的合适机会。比如成功的喜悦,没有女人会忽略一个男人的成功,更不要说这个男人曾经与自己心手相连。他想如果有一天,他取得了他认为的,方菲也认可的成功,那他们是不是可以在成功的喜悦之中冰释前嫌,轻松地抖落那些覆盖在他们感情上的尘埃欢快前行呢,嘿嘿,应该可以的吧。
为了成就一份可以让两个人冰释前嫌的成功,肖然在得知学校领导不同意他如愿开始他的研究生学业的时,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不要干部身份,并且还带着个部队的行政警告处分,从部队以战士身份复员自谋职业。最后竟然凭借超强的能力,成功应聘到市里刚成立不久的信托投资公司,坚信自己有实力去争取到他所想要的成功和他想要给予方菲的一切。
而方菲却在这慢长的等待中,不堪感情的煎熬。为了逃避这煎熬,她用尽最后的气力,给肖然写了一封绝对称得上是情书的情书。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料到,这封方菲苦心设计,并让肖然激动不已的情书,成了飘飞在他们感情世界里的最后一封情书……
一个深陷在情感的低谷,且又惨遭周围人不良评价的女孩子能怎样呀?除了无比厚实的憋闷在她的大脑的沟回里站成一垛厚实的墙之外还能怎样呀!就是这垛厚墙,生生地将一个无可奈何的想法从这墙的墙脚缝隙一点点地挤了出来——不能让这种没边没际的煎熬继续下去了,必须得尽快有个了断。
她从自己的影集里找了一张自己认为拍得最好的相片,相片里的方菲穿着黑底白色小圆点圆领衬衫,在一片高调的虚光中,婉约而又沉静地微笑着。那个年代最时髦的“山口百惠”式的发型,恰到好处地衬着她脸部柔和的线条,细密整齐的牙齿和清澈透亮的眼珠子,在强光的映射下,闪着质感的晶莹。
方菲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她已无心与肖然在文字上纠缠了。她写过那么多的信,在那些信里耗去过那么多美妙的词汇,可她不愿意发生的事,依然在她书写这一切的时候挡也挡不住的发生。既然如此,那就什么都不要写好了。
于是照片的背面只有短短一句话:我们结婚吧。
方菲性格中干脆利落的一面都在“我们结婚吧!”这五个字里面了。她想,这足可以表明我对这段感情的态度了吧?她想,无论最后肖然怎么回复,这长达三年的折磨都可以就此结束了吧?她想,没有了对什么人、什么事莫名的等待,日子便会可重又轻松欢畅起来了吧?
那几天,因为处在雨季,雨下得没完没了的,演讲团的专机是不能起飞的了,只好原地待命,等待天晴。
为这封只有五个字信而一夜未眠的方菲,一大早便打着伞走进了哗哗的雨里。她站在哗哗的雨里,盯着那个绿色的邮箱看了好久,才把这封只写着五个字的信,极其庄重地投进了就像专为等待她而长久伫立着的绿油油的邮箱里面,转头离开时,居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嗖”地飞过来一个念头——“绿色”不是代表着希望么?于是心情大好地在大脑里晃过一个又一个肖然收到这封时的情形。在她所有的想象之中,肖然的表情与动作都是欣喜的。她就像一个患了爱情狂想症的精神病人,陷在没边没际地狂想之中。而落在他脚下的那些雨点,像极了一个个欢快的音符,衬着她的狂想,演奏着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听到的美丽旋律。
方菲因为那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听到的交响曲,而在雨中耽搁了许久。当她湿碌碌地冲进宣传科,没有一个人用一正眼看她。不过每个人的目光都拐着弯往她身上溜,而因她的出现嘎然而止的静默,更是带着无比强大的力量,须臾之间便栓住了方菲如野马狂奔的对于爱情的美好想象。
她在静默营造的冷漠里虚弱地坐下,而神经的敏感度却在一堆虚弱的情绪中秃π地亢奋起来。
“就是有人与我们不一样呀,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今天这么凉快的,我也多么想睡个懒觉啊!”有人装腔作势地将这句,以饱满的情绪朗诵起来。
“嗨!哥们,你怎么能跟人家比呢,你又没人罩着,你要是迟到了呀,立马让你从这灰溜溜地滚回去。”有人咬着牙将这句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那是,那是!谁让俺没那本事,也把什么人利用利用呀!”有人把这句话说得层层叠叠。
“那就跟人家学着点呗!”有人边说这话,边用眼睛斜着方菲。
方菲越听越沉不住气,所有的委曲与伤心,被这些闲言碎语搅和着混乱地旋转起来,这让原本就极度过敏的神经,终于不堪。她已经听到一根根神经在分崩离析时铮铮作响的断裂声了。她在那声响的轰鸣声中缓缓地站起身来,僵硬的姿态与凄怆的表情,就如同倒塌楼宇中残存的钢筋框架那样,嶙峋着最后一丝犀利。
“如果想得到别人的尊重,请你们先学会尊重别人!”
一句话说得字正腔圆,掷地有声,远比她在台上演讲慷慨激昂。当最后一个字刚砸在地上,腾起的尘埃还没开始弥漫,她便扭头冲出了办公室,飞一样地朝外跑。这段时间被情感煎着的方菲,俨然有些熬不下去了。几天来奔腾亢奋的情绪,无论遭遇多大的口子,都将会决堤喷薄,何况是这样的强刺激。只是方菲虽说理智崩溃,但智力尚存,被人这一顿臭,她那高速运转的大脑,便又一路狂野地追溯起引发这一切的根源来……
不就是陆洪助力过自己上大学吗?不就是自己在陆洪那点是个人都能看明白的意思面前,非要坚持对肖然的那点念想吗?我坚持自己的念想就必须被人唾弃吗?我坚持自己的念想犯法吗?我坚持自己的念想有错吗?我坚持自己的念想有价值吗?我坚持自己的念想值吗?当情绪失控的方菲,沿着失控的情绪,一个发问追着一个发问一路往奔的时候,最后那句“我坚持自己的念想值吗?”无异于雷鸣前的闪电,刹那间便照亮了大脑所有的幽暗。而这句话的最后两个字“值吗?”更无异于万钧雷霆——值吗?值吗?值吗?我这样坚持值吗?我这样坚持爱情值吗?我这样为了肖然而坚持爱情值吗?我这样为了一个不坚持爱情的肖然而坚持自己的爱情值吗?值吗?值吗?值吗?
不绝的轰鸣……
盛夏的雨,狂乱着比任何一个季节都要粗野的线条,从高远的天空,铺天盖地的朝着失魂落魄的方菲缠绕过来。卷曲的头发,散乱地贴在她苍白的脸上,如同一次力不从心的抚慰。湿透的白色体恤和蓝色军裙,皱巴巴地贴在她远不如过去丰腴的身上,如同一搂软弱无力的拥抱。被雨模糊的街道,遮掩着一辆辆慌慌张张逃窜的汽车和一个朦朦胧胧飘浮的路人,像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遮掩着内心孤独的幽灵——在眼下已经湿透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方菲眼里……
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会想起父母,想起有父母温暖的家。方菲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于是她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在无路可走时便只能选择回家的路了。只是她没有想到她的这一选择,让整个演讲团直至她工作的医院及科室乱着一团。
演讲团里的每个演讲员,都承担着这次法制宣传教育的一个独立的主题,每个主题都是不可或缺的。少了方菲演讲的那篇“友谊与犯罪”的演讲辞,又怎么去警告与震慑在部队里日益泛滥的“要老乡,不要原则”的歪风邪气呢!自然方菲是可以取代的,眼看着雨过天将晴,但要在天晴之前,确切地说是在专机起飞之前,找到一个能替代她的演讲者,操作起来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着方菲别说请假,她甚至连招呼都不打就手扬长而去,这让如果授衔起码可以挂少将军衔的带队领导,勃然大怒。亲自驱车来到医院,找到仅仅位列团级的院长和政委,尽情地暴怒了顿。他觉得方菲的行为真是太难理喻了,还是一个有着十多年军龄的女军官应有的行为吗?这不就是典型的无组织无纪律还是什么!看到暴怒的军首长,院长和政委慌作一团。为了尽快地找到方菲,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与方菲亲近的人打听其下落。当然,最先要找到的是与方菲走得近的那些人。这个不难,护理部很快便从方菲的同学那里将鲁小姗拎了出来,只不过这个过程,让更多的人知晓了方菲的荒唐行为,也让刚刚休完婚假的曾敏,找到了将方菲从自己科里清除的绝佳借口。在那周的院务会上,曾敏义正词严地说:“我们科不能要方菲那样无组织无纪律的人。”院领导怎么都会认真考虑她的话的,就算他们不把曾敏看得太重要,但曾敏新婚的老公陆洪,却是不能有丁点怠慢的。在领导的眼里,军区最年青的校官,那可是前途无量,说不准那一天就是自己的领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