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菲制造着一方骚乱的时候,肖然正急驰在回枫林村的路上,以前教研室的同事打电话告诉他,有封字迹熟悉的信在等着他。他不用想就知道这信一定是方菲写给他。不知为什么,想着方菲的这封信,他心里的感觉与往日竟有些不同,他说不出这感觉源于何处,如果这天地间真有第三只眼,那就一定是那第三只眼睛看到了什么。肖然每次收到方菲的信,都不会当场拆开。他总是先把信放进裤子口袋里,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躲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或别的什么无人的地方,走廊尽头、操场一角呀什么的。在看信之前,他总是先要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摸摸信的厚度,猜猜方菲这次又给他写了多少页。方菲的写作水平在他这个墨水喝了不少的大学生眼里,自然算不了什么。但信的长度,却真实地代表着她写信时对他的想。信越长,说明她想他的时间越长呀。想着那么一个可心的女人那么一笔一划地想着自己,他就特别受用。他还喜欢在每次读信的时候,想象方菲给他写信时的样子。那一定也是找一处没人的地方,一会望着天花板或是头顶上方的什么东西凝神,一会又认真地埋着头急急地写。她的字和句子总是很流畅,让人轻易便能感觉到她奔涌的情感之潮。
这段时间,肖然在一个新的环境里,虽说如鱼得水,但初来乍到的,怎么都有点摆脱不了的冷清。好在方菲又回到他的生活里来了,那一封接着一封方菲从不同的地方寄给他的信,在他清冷的日子里飘来飘去的,多少都可以扫荡些清冷。无论那些信的内容如何,只要有她的信来,就说明她还想着他,他们的关系就还有救。
肖然的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摸着方菲这封让他感觉不同于以往的信。信不厚,但却挺硬。信封上有从里面印出来的波浪一样的痕迹,由此,他肯定这信封里有一张印着波浪花边的照片。但他不明白方菲为什么要寄照片给他。该不会是把我曾经寄给她的我的那张照片寄还给我吧?我给她的那张照片是什么形状的边呢?直线的?还是波浪型的呢?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开始慌乱起来。我是不是不应该不给她回信,我是不是应该在收到她的每一封信时,都立即回信给她?我是不是因了不予回信的决定,而把事情搞糟掉了……
肖然手揣在裤子口袋里,摸着方菲的信,从教研室出来边想边晃晃悠悠地往外走。教学楼旁边那条长长的被茂密梧桐树叶遮盖着的路,有阳光从树叶缝隙漏下来,洒在他的身上。让他记起,他曾在这条路上急匆匆朝着这路的另一头的方菲奔去时的喜悦。回忆的瞬间,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像火星星一样挺璀璨地闪了下,猛然间便把原本还处在灰暗之中的心映照得明媚起来——好像是个好兆头呢!他对自己这样说着,顺势便将身子靠在了高大的梧桐树上,心情无比明媚地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方菲的信。
阳光从枫树叶交织的缝隙漏下来,端端地落在信封里的那张照片上。相片白色底子上反弹回来的强烈光线的猛烈刺激,让肖然不得不闭上眼睛,凝神进行了短暂而又集中的思考——她为什么要寄张照片来?这照片里的女人是谁?再次睁开眼之时,目光已如炬。不过,所有的疑问,瞬间便被踊跃澎湃的脑细胞,赶到了大脑幽深的沟回里。因为那些熟悉的线条勾勒出的五官与脸形,早就浸在他的每一个大脑细胞里了,而与这张照片最初凝视时产生的陌生,只因笼罩在熟悉之上的那些婉约沉静的表情。在肖然的记忆里,方菲不是拎起一颗瓜子时的尖刻,就是捏着她双肩时梗着脖子决不回头的坚硬。抑或在他感念地回忆起他们仅有的一次缠绵,方菲那句冷静而有理性的话:“肖然,起来。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便总会从什么地方飘过来,硬邦邦地将他心里的那点柔软严严实实地覆盖,硬生生地镇压着他心海间那一次次刚掀起波澜与狂潮。但也正是这点心理残缺,才激荡着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原始的征服欲念:“我怎么可以,摆不平一个女人!”
望着照片里方菲不再尖刻也不再坚硬的容颜,肖然笑了,对自己有了由衷的赞叹!他真有点佩服自己,他觉得他真是应该佩服自己,终于让这么一个尖刻且坚硬的女人,变得如此柔软。
肖然就那么得意地笑着,拿着方菲的照片,走在有着斑驳陆离阳光的梧桐树下。一边走一边继续研读方菲的那张照片,紧接着脑子里便翻腾起另一个疑问——她为什么突然要给我寄这样一张照片呢?于是疑惑地再次打开信封,想从里面找出能够解答这疑问的只字片言。可那信封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他,让他不得不把目光重又锁定在照片上。
“我们结婚吧!”终于横空出世!
看到这五个字的时候,肖然正拾级在通往宿舍的那几级台阶上。恍惚中他觉得有人用手重重地在他的上拍了一下。凝神站定,前后左右用眼睛扫了一遍,什么也没有。校园里静悄悄的,学生都放假回家了。夏日午后强烈的光线,根本容不得人在这个时候来来往往。但肖然还是觉得刚才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那种从高处往下使劲时带出的惯性,让这一拍显得格外有劲。他的身子随着这重重的一拍前后左右地摇晃倾斜着,拿在手里的照片,也在他晃动时候从手里脱落,而从身后吹来的一股风,端端正正地将那张照片吹落在比他的视线高几级的台阶上。方菲就那么精神抖擞地立在他的面前,刚才感觉到的那种婉约沉静早没了踪影。她在对面的相片里微微向两边翘起的嘴角,有着让肖然熟悉的那抹高傲;目光炯炯、头颅高扬,这样一副神情,在时下的肖然的眼里,无异于一位习惯发号司令的将军。在肖然的印象里,方菲一直就这么高傲地固执着,从来不曾理会、体察过他的感受。想到这里,肖然即刻收住了刚才自认为取胜时的得意表情,揉着那无形中被方菲狠狠拍过的肩膀,认真地琢磨起收拾自以为是的方菲的对策来。
“哼!”肖然在心里狠狠地哼着,抬起右腿跨过两级台阶,拾起方菲的那张照片,转身朝学校医院走去。
学校医院是这个学校里唯一有女人的单位,已经复员的肖然虽然已不在是这个学校的一分子,但一贯有女人缘的肖然在医院大门口一亮相,那些女性医生和护士们还是像惯常那样,帅哥、帅哥的叫着,朝他奔过来。肖然一看这情形,便乐了,心里暗自狠着劲说:“方菲,今天我到要让你看看,到底谁是谁的司令!”
方菲麻木地坐在军人候车室里,目光呆滞地盯那些即将乘火车的当兵的人,却没聚焦任何一个人。这个从杂乱的候车大厅里隔出来的有专门的人把守的相对安静的空间,形式上让方菲从一堆杂乱中脱离出来,拥有了一方宁静。那身被雨淋透了的衣裙,被巨型中央空调的冷风吹着和人潮中热烘烘的人气烤着,带着那些让她狂燥不堪的激烈,也遁去了。思绪在宁静中不在狂野,理智终于从退却的激烈中抬起头来——就这么一走了之么?没请假的呵。可这个时候给谁请假合适呢,医院领导、还是演讲团的领导呢?这次演讲归宣传科管,那应该给宣传科请假。可是她不想在理那个姓李的干事,都是他把问题弄复杂的,他不多嘴,我又何至于如此。陆洪在就好了,陆洪!终于看到厚厚云层边上的那丝勾勒云朵的晶亮线条了。有陆洪在她就觉得不用太担心今天的出走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不过方菲的紧张还没开始舒缓便结束了,就如同突然站在了三岔路口,在没分辨清眼前应该走那条路时,她怎敢胡乱迈步?到底那条路更接近她内心的真实的呢?她在这个时候想起陆洪,到底是因为他在宣传科的存在让她想起他呢?还是她先想起他继而想起他就存在于宣传科的呢?他真的爱她?她曾让他误会过她对他的感觉吗?她虽然非常清楚除肖然之外,她还从来没对谁有过感觉。
她又想起肖然了,在她疲惫不堪地绕着他走了许多许多的路之后,她还是很快就回到了老路上。
今天早晨寄给肖然的那封信,后天他就可以收到了。她接着今天站在邮筒前的思路,继续关于肖然收到她这封信后的无际想象。他会立即给她写信吗?好象这不是他的风格,好象他不是一个喜欢写信的人,且从来不因抒情而写,仅有的写给她的那几封信,不过是为了告诉她约会的相关信息而已。那他会打电话吗?他知道她现在跟着演讲团到处跑,根本不可能找到她的具体位置。这么一想,她就觉得自己应该是去枫林村找他,反正那么难以启齿的话都说了,还怕什么呢?就去找他吧,不然他找不到自己,也许会着急,会在漫长的等待中消散他也许在收到那封时而聚集起的满腔冲动和热情也说不准呢。对,就这么办!只能这么办!还能怎么办!在知晓了肖然的背叛之后,她竟然还是止不住想他,想和他在一起,想和他结婚,想!想!想!
火车是下午的,方菲一直在候车室里坐着,就没挪过窝。一整天滴水未进。一个个当班的服务员,总带着满眼的狐疑盯着她。还非检查她的军人证件不可,一心想把冒充军人混进相对于嘈杂的普通候车厅来说无比舒适的军人候车室的她痛快地赶出去。她知道她现在的样子已经很难与一个昂扬的军人划等号了。当她把文职军官证示威般递给那些向她索要证件的服务员时,真恨不得对着那几个有眼无珠的女人大吼,凭什么就不允许一个女军人伤心呢,难道女军人就不是女人。可是她太虚弱了,竟没有多余的力气将声音从声道里顺利地送出来。唯一可做的是怒目而视。而这样的目光在与她对视的那些人的眼里,就如同一个正在发病的目光直愣着的真正的精神病人。进站的广播响起的时候,方菲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身子来,往检票口走。但即或是她已经走了好远好远,都能感觉到那些追逐着她的目光。于是,背心处的灼热,逼着她承认——爱情可真是一件疯狂的事。
方菲走得这么匆忙,自然是买不到卧铺票了,走进硬坐车厢,满眼都堆着的尽是些提着大包小包的人。因为拥挤而升腾起夹杂着各种人体体味的怪味,就那么无法阻拦地灌进她的鼻子里,让她不甚其烦。幸好座位临着车窗,她用力提起车厢窗户上宽大的玻璃窗,窗外就是在夜里都难以冷却的夏日的风,呼啦啦、直通通地盖过来。她喜欢这种总也不冷却、不退却的热烈感觉,爱意浓烈的她,是多么懂得这热烈呀,是多么契合这热烈呀,这热烈不正她最真实的写照么?
十来个小时的路程不算太长,但被那么热烈、猛烈的风,吹了十来个小时的方菲,回到家里就病倒了。持续的高烧让她始终处于一种模糊的意识之中。父母立即把她送到了医院。两天以后,方菲的烧退了,当得知自己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之后,竟不顾父母的劝阻,硬撑着从病床上站了起来。
“我没事了,我回山上的医院一趟。”
“你行吗?”妈妈关切地问。
“没事,就感冒嘛,不可能有太大关系的。”她还故作轻松地冲父母做了一个鬼脸。
知女莫如母,妈妈早看出她心里有事,便不在阻挡。这个女儿是个认死理的主,认准什么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想阻拦也没用,索性依了她。
“有没有事,先洗个澡吧,这一身的汗味呵,别让人笑话了。”妈妈拎着方菲的袖口心疼地唠叨着。
“要想清楚呵,病得这么重,女儿!”爸爸的眼里透着些不高兴的疑惑。
方菲定眼看看爸爸,想到自己写给肖然的地封信就打了寒颤,要是让这个从小就告诫她“女人的名声比生命都还重要”的父亲知道,她主动要求与一个男人结婚,还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急风暴雨呢。
“老爸,我真的没什么,就是淋了雨又吹了风感冒了而已。”
为了逃避爸爸犀利的目光,她从家里快速地逃了出来。
方菲的家就在歌乐山的山脚下,她因为心急,而没有绕道去车站乘车。她想尽快爬到山上去,然后再从山上乘车去枫林村。这样会节省很多时间。
她拖着病后虚弱但比以往更轻巧的身体往山上急步走去。眼睛里除了那些石头砌成的台阶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心里除了想着肖然已经收到那封信之外,也什么都没想。不是她不愿意想,而是她知道,无论怎么想都是空想。肖然从来就没有依过一次她想象的轨迹,总是出其不意地与她过招。与其在想象中苦煎苦熬,不如索性见招拆招,看看他又有什么新招吧。
只是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想到肖然会使出那一招。
这两个秉性刚烈的渝都人,从一开始,就让他们情感的线路始终处于一种过山车似的激烈震荡之势,从来没有螺旋般平稳地发展过。这次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