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菜:萝卜干、辣椒、苦瓜。
他并不喜欢吃,却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乡间有一句老话:把药当饭吃。他不知道这话,可有人说他把菜当饭吃,他也不会在意、吃惊。
人饿的时候,看到能吃的东西,除拼命的吃之外,绝不会有别的选择。
拼命地吃,噎死也不松口。
噎死鬼比饿死鬼好得多。
就算全天下人都挨饿,公孙太白也不会。他口袋里的钱没有殷小虎多,总不至于两手空空。他节约近乎于吝啬。在迷城,有一半的商店都是他的,在江淮,有八分之一的产业是他的。世界上最前沿、发达的繁盛的地方,有他的地盘。这么一个人,穿的是补丁粗布,衣服被洗的发白,吃的饭菜粗淡,不喝茶,不喝酒,不用书信。草席为床,草席为被。住的房子是茅庐,他在吃饭吃菜,一天一顿。
慕容恪越过四丛荆棘,再穿过竹林、岩径。终于来到公孙太白的草庐前,他擦去头上的汗珠,放松脚步,昂首走了进去。
公孙太白正好吃完他丰盛的餐食,他等候的人到来,将饭菜往旁边一推,叫道:“慕容,自己找个地方坐下。”他的屋子里连一把椅子都没有!
慕容恪果然随地坐下。
公孙太白微微一笑,用手中的筷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划着格子。
“本要和你下盲棋,怎奈今天没这个兴致。”公孙太白说道:“只要我赢了两局,你就乖乖的呆在迷城。”
“我明白。”慕容恪道:“如果我赢了,公孙叔叔也要……”
“你怀疑我?”公孙太白停下手中的活,说道:“没有人可以怀疑我的权威。”
“我从不怀疑一个人的权威。”慕容恪辩护道:“不过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早就被权威给抹杀了。”
“你变了。”公孙太白叹道,手用力,继续他的工作。
慕容恪道:“你没有变。”他在等,等棋盘的线条完工。
筷子发出划纸的声响,缓缓有序,并不急促。公孙太白的内心,也如此平静、有序、宁致。他随时随地都是如此,从未有过改变。似乎他生下来就注定没有太多激动地情绪,很少发怒,很少狂笑。
慕容恪眯了一会儿,他睁开双眼,格子不多不少,刚好成为一副象棋的棋盘。
公孙太白道:“第一盘,象棋。”
慕容恪脸上露出沮丧之色,显然这不是他要的结果。众所周知,他连象棋都不认得,公孙太白要求他下象棋,这本身就是对当事人的讽刺!公孙太白从不讽刺慕容恪,他也没有讽刺的必要。
慕容恪道:“这一局,我输。”
“你还没有动棋,怎么能算输?”公孙太白道:“红子先走,慕容请!”
慕容恪傻笑着,拿起“右相”,举棋不定。他如此拿着不放下,公孙太白并不着急,静待慕容恪放手。
慕容恪张着嘴,眼巴巴地望着棋盘,活像一个傻子。眼睛看得乏了,眨巴着眼睛,汗珠从额头上冒出。大热天,本来就容易出汗,加上紧张,汗珠也就出现的更快、更多。
公孙太白额头没汗,他瞟了慕容恪一眼,站了起来。
慕容恪仍然在思索,自己如何下棋。
茶放在地上,杯子全新,晶莹透亮,不喝茶的公孙太白。竟然端来世上最精致的茶具,茶叶是精贵的铁观音。
“请恕我打断你的思绪。”公孙太白坐回他的位子,“六神无主时,喝杯茶,静静心。”慕容恪左手端起茶杯,右手将“相”举得老高。他探身看公孙太白的棋局,似乎要明确什么,忽而摇摇头。
汗珠落在“帅”上面,公孙太白的“帅”。
慕容恪用手移去公孙太白的“帅”,将自己的“相”放在“帅”位上。他长舒一口气,将左手端的茶一饮而尽。
“怎么样,到你走了。”慕容恪道。
公孙太白怔住。
慕容恪只得闭口不言,他在等,等公孙太白出手。
公孙太白无法出手,他闭上双眼,不服气,却淡淡地说道:“第一局,我输了。”
“怎么可能?”慕容恪简直不能相信,他一个门外汉,如何胜过“棋圣”公孙太白?
“没有‘帅’,象棋就结束了。我心服口服,真的输了。”
从未听说过象棋能够开局一招便可获胜,结束一盘棋,可慕容恪就是做到了。他的对手承认败下来,他就是胜利者,可他仍然不懂。
公孙太白将棋子移至一旁,右手罩住棋盘,稍运内劲,棋盘变了格式,成为围棋。
慕容恪道:“这局你先来。”
公孙太白并不推让,举棋便下。
两个围棋高手,用他们最精妙的棋术,大战开来。
棋场就是武林,就是战场。
“伴君如伴虎”。利望对这句话切身体会。他折磨自己,用别人最难忍受和无法想象的方法。在宫中,他的地位很低,一个小小的太监,连宫女都不如。终于,宫里的生活还不到一个月,他便在没有月亮升起的时候逃出宫。
他是武林中少见的高手,宫廷虽然戒备森严,总有疏忽的时候。夜晚,永远是他行动的选择。加上他现在是一个小小的太监,没有人注意。出宫之后,他跑到酒店,好好吃喝一顿。
“神圣不可侵犯。”遥望神圣的宫殿,利望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他悔恨,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做了如此荒唐的事。酒涌上来,他啃着半只猪脚,走进烟花苑。脚踏进去一只,即刻闪回来。里面是烟花苑。
烟花苑是京城首屈一指的窑子,窑子中就得有朝廷官员。他有不认识的,但天子,他服饰过的人,一眼便看得出。
皇帝在窑子里,利望避之不及,躲过皇帝的视界,却被其他人抓个正着。
窑子里抓男人的当然是女人。
利望苦笑,他日思夜想的女人,在窑子里出入。男人的女人沦入窑子里,他做何联想?利望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由她抓住手,趁剑涯分神,脚下生风,将剑涯带离烟花苑,来到数里外的街上。喘息未定,剑涯松开手,瞪着利望。
“别这么看着我。”利望笑道。
剑涯怒气难平,厌烦地说道:“我在屋子里和爷们玩得痛快,你凑个热闹也就罢了,偏将我拉出来,搅我的生意。”
“能在窑子里碰见你,一点儿也不意外。”利望笑道:“可是竟然没有一个男人,肯找你寻欢作乐。”
剑涯道:“你不就是男人吗?”
利望愕然,半响缓过神来,说道:“白龙呢?他没有和你在一起?”
剑涯道:“他是我丈夫,来京城做买卖。男人,花天酒地是常事。”
“他会花天酒地?”利望惊疑的目光扫向剑涯,“他不是花天酒地的人。”
剑涯道:“因为我。”
利望冷笑道:“你也背叛了他?”
“就像背叛你一样。”剑涯冷笑的程度不比他低,“现在你若是男人,我就把自己给你。”
“你……你竟然……”利望拂袖大怒:“你竟然已经知道我是个太监,还这般羞辱。”
剑涯道:“你把我拉出来,就是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利望凄苦地笑道:“皇帝在窑子,你认识我,我非出来不可。”
“你的意思是叫我管好自己的嘴?”剑涯问道。
利望道:“我没这份胆量,更没必要这么做。”
“哦?”剑涯表示怀疑。
利望道:“你是貌美的风骚娘们儿,对男人很有用处。何况你的那几位老相好,个个功夫了得。”
“你怕了?”剑涯道。
利望道:“怕,我很怕,怕自己毁了你的容,男人们对你再也没有兴趣。”
剑涯面对近在咫尺的利望,怒不可遏的她,没有动手。在她没有把握能够解决利望之时,她绝不会轻易出手。更多的缘故大概是她没有打定主意——让利望如何痛苦而非如此简单的死去。她要折磨他,就像折磨一只被遗弃的狗。
剑涯道:“我不允许别人背叛我。”
利望道:“所以慕容恪就杀死了胡东城。”
剑涯道:“胡东城死的很舒服,慕容没有让感受到生死之际的痛苦。”
利望的脸上露出一丝恐惧,在黑夜中,很难被人发现。他不说话,而选择出手,在恐惧中出手,多么愚蠢的错误。刀拔出来,也就只是拔出来。
是白龙,穿着白色衣裳,握着白色折扇的书生,利望还只拔出刀,就出现在两人中间。白龙的扇子没有打开,他便大踏步走上前,走到利望面前,语气平缓地说道:“剑涯姑娘来去自由惯了,你不该挟持她。”
利望道:“是她不该出现在那种地方。你是她的丈夫,怎么能让她在烟花苑?”
“你心疼了?”白龙道:“你抛弃剑涯就像扔掉一片干枯的树叶一样,可她是一朵鲜花。”
利望道:“我有今天,拜她所赐。我不会有任何的怜悯,只是我看不惯你的作为。”
白龙冷笑道:“那就杀了我。”
利望道:“我不因‘看不惯’而杀人。”
“是你杀不了。”白龙一语道尽,一掌打向利望的左肋。利望迎上前,闪电般的一刀砍向白龙左肩。白龙收掌收扇,“叮叮”声响,暗器散落在地上。白龙往后一缩,退了二十余步。
空阔的地界,更适合暗器的使用。白龙打开折扇,飞镖雨点般地射出,利望上前不得,一身刀法只得挡飞镖。白龙往前一扑,大露空门,他放弃自己在这场打斗中所占的优势。剑涯的心揪紧,她不得不选择出手。
她出手很快,但是太迟。白龙没有受伤,他发出的毒针,刺进剑涯的肩井穴。利望刀不入鞘,含笑说道:“有你做朋友,真是爽快。”
白龙道:“现在只需等殷小虎前来送死。”
剑涯两眼一闭,倒在地上。白龙手脚麻利,缚住剑涯,与利望快速离开黑暗的街道。在他们的破屋里,将剑涯的哑穴点住,又点了她的睡穴。
“我得好好睡一觉。”白龙说道:“你也必须如此,两三天的功夫,还有一场恶战。”
利望道:“搞不好我们都得送命,殷小虎实在太可怕了。”
“你需要第三个帮手?”白龙从床上坐起来,他的睡意渐渐消散,激动地说道。
利望道:“白兄有人选?”
白龙道:“有两个。”
利望道:“两个?”
白龙道:“张强和武成。”
利望道:“哪个武成?”
白龙道:“江湖中有很多白龙,很多利望。可武成,只有一个。”
利望躺下去,他的恐惧、担忧,就着疲倦,进入梦乡,慢慢地被磨去。
芬打着哈欠,醉醺醺地看着棋局。她一窍不通,一个劲儿的发笑,干扰二人。公孙太白不满地瞥了她一眼,满面通红,转而对慕容恪说道:“我回避一下。”
“不用。”慕容恪眼睛盯着棋局,不抬头看两人,他知道谁来了。笑语永远不会隐瞒人的身份,只要你能够分辨笑语。
慕容恪拿起一颗白子,轻快地放下去,他思索许多,终于补救了第十招所遗留下来的漏洞。他不禁长舒一口气,芬瞪了慕容恪一眼,愤愤说道:“就为了一个风尘女子,在这儿劳心费神,值吗?”
慕容恪道:“回迷城去。”
芬站起来,往外要走。公孙太白快速的出招,他手中的棋子并未落地,芬便往后倒下。叔侄二人忙用手托住,不提防芬双足蹬地,一个筋斗打过,手往地上一扫,将一局胜负未分的好棋破坏。她被慕容恪接在怀里,哈哈大笑。
确实很满足,她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以身犯险。付出的危险越大,付出的努力越大,收获时候也就越高兴,越有成就感。
芬挣脱慕容恪的怀抱,站起来,走出屋子。她明白两人再也不会在棋盘上分胜负。走了十多步,芬回头说道:“公孙叔叔,你们不要再下棋了。您就让慕容出小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