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琉珖回到东胡王宫,已是三日之后的事了。
此刻,日已西斜。橘红的光芒布满整座殿宇,温暖,炫丽,却无端的让人觉得哀伤。
玚皱着眉,看着静躺在床榻上的玉琉珖。前日从鹿吴山回来,玉琉珖便躺在这里,一动不动。虽然宫中御医已为他看察过伤势,表示并无大碍。但玚见着这般狼狈的玉琉珖,忍不住浑身颤抖。
他随侍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静王。脸色苍白,全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更严重的是,他已经晕睡多日不曾醒来了。
玚伸出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觉到轻微的呼吸,才放下心来。
“王爷如何了?”
玚闻声,转过头来,见一人立于屋外,背后一片炫烂的晚霞,素色的裙裾,被染成无比华丽的金色。那人的面容一时看不真切,玚竟有些失神。
“小姐问王爷的伤势如何了。”明月从她身后走上前来,挡住了那耀眼的光芒。玚才看清,来人,正是凤箫。
“大夫倒说无大碍,却不知为何,王爷却一直未醒。”玚皱眉,一脸戒备。见着凤箫走到榻旁,坐下来,一手竟搭到玉琉珖腕上,心中一凛,上前捉住她的臂,“小姐想要如何?”
凤箫却并不理会他的无礼,只淡淡的说:“早前,我曾跟着先父习过药理医学,把把脉还是会的。”
片刻,凤箫回过身来,问道:“这里可有纸笔?”见玚仍是一脸的茫然,复道:“那胡国的御医虽说医术了得,但与中原总有些差异。我开个调养生息的方子,你捡了药来给他,伤也好得快些。”
玚有些不明,忍不住问道:“小姐为何如此?若是王爷大病难愈,小姐或可早日返京。”
凤箫冷笑了声,自己在房中寻了纸笔,写了些草药的名字,也不递予玚。只收了笔,搁置桌上,起身行至门边,斜睨了他一眼,“凤箫不若公子,不顾他人死活,这般的铁石心肠。”说完,便拂袖而去。
玚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一脸无奈的呆在原地。
玉琉珖醒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情景。忍不住,轻笑出声。
“王爷!”玚惊喜的奔过来,“您醒了!”
玉琉珖“嗯”了一声,抚着胸小心翼翼的将身子移起来,轻靠着床沿。“这凤箫小姐的药方,果真不同凡响,只写了药名,便药到病除了。”看着玚黑沉的脸,又是一阵好笑,扯动了胸口的伤势,轻咳起来。
运转内力,将心头涌起的那股灼热刺痛感压下,暗道:“那蛊雕的毒虽然不多,但也深入血脉,想要痊愈,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罢。”吐纳了半晌,却抬起头来,对玚说道:“那日寻到的东西在何处?”
玚从怀里将那颗琉璃心掏出来,递到他手中:“这几日,我一直贴身放着。”见玉琉珖拿在手中,不住把玩观看,也忍不住好奇,“说来奇怪,这几日此物放在怀中,竟全无热度,倒是沾染了我一身寒气。不过在这戈壁荒漠,却是正好。”
玉琉珖挑眉,“哦”了一声,手中确实传来阵阵凉气,似乎刚刚心头的灼热也被驱散了般。玉琉珖心中一动,试着动转内力,将体内的毒气逼到掌心。那颗琉璃心中竟起了变化,一丝丝黑气从玉琉珖掌中源源不断的溢入其中,渐渐消失不见了。
一旁的玚惊奇的瞪大了双眼,直到玉琉珖掌中再无黑气溢出,忙问道:“王爷,如何?”
玉琉珖抬头,勾起唇角轻笑,“毒解了。”
“竟这般神奇?”玚难以置信的咽了口唾沫,“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玉琉珖沉吟了阵,“至少我知道,这东西不简单。苍玄青不是千方百计的想要得到它么。”说完,将这琉璃心举起来,夕阳橘红的光芒透过剔透的质地,折射出五彩的光影。突然,一旁的玚“咦”了一声,指着琉璃心当中一抹奇异的痕迹,道:“这是什么?”
玉琉珖随他所指之处看去,那奇异的痕迹愈发清晰,最后竟变成了一个人影。
“这是……”玚不得不再次被眼前奇异的景像震惊,只张大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玉琉珖却是一言不发,盯着那心中的人影,若有所思。半晌才抬起头来,问道:“你可觉得,这人影有些眼熟?”
玚被这么一问,才定下神来细看,“虽然衣着发饰不同,却也有八分与今上相似。”
话音刚落,那琉璃心中的人影竟借着夕阳的光芒,投射到壁上,从远处,缓缓行来。
“毗湿奴主束日,梵主相邀,共赏繁花。”那人听闻,转过身来,轻笑。面容正是玉璃珲一般无二。
“呵,是你。”随着束日的笑意,身后的白莲层层绽放。美,不胜收。尔后,他轻摆华袍,朝着前方笑道:“火阑也一起来罢。”壁上的影像忽然轻颤起来,接着便听到一声冷冽的回应:“不必。”
束日微怔,随即轻笑:“也罢,逆天咱们走罢。”便转身,踏莲而去。留下一路莹白,如夜空的繁星,熠熠生光。而那颗心中的画面,却追随着那莹火般的轨迹。半晌之后,只听得一个人轻声叹息,满是惆怅。
随后,那琉璃心中所映出的画面,总会有束日的身影。或近,或远。直到最后,梵主将火阑遣下界来,化作窫窳经历七世。而火阑心中却一直不忘,对束日的思念。虽然,这思念变成了执念,让他将元神剥落,追着束日的灵魂辗转六世。只留下一颗琉璃心,被压在鹿吴山下。
“竟有这般事……有意思。”玉琉珖看着壁上的影像,轻笑道。
“王爷,这心中所讲的故事,可是真的?”玚却是半信半疑,鬼神之说,本就虚幻。现在这般真实的呈现在他眼前,一时确也难以接受。
“谁知道呢。”玉琉珖只盯着那心中人影,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些,确是真实。”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冷冽沉静,“至少,那六世,是我确确实实所经历,毫无虚假。”
他站在月光之下,白衣胜雪,眉宇间有着淡淡的倦意。目光自疏影横斜清浅水光间流转开去,落到玉琉珖手中的那只琉璃心上。
“你都看到了?”嗓音低沉宛转,尤置身天外。
“都看到了。”玉琉珖轻笑道,“想不到,先生竟有这般往事。实在是,让人……”
苍玄青却只是淡笑了声,缓缓说道:“也许是时间太过久远,吾竟将这些事忘得一干二净。”梵天将他谴下凡界之时,他曾与他打了个赌。他坚信,不管经历多么长久的岁月,他都不会忘记。他确也追寻了束日六世,只是时间太久,他竟忘记了,这是为什么。也忘记了,他是谁,自己又是谁。
“唔……”玉琉珖不置可否,勾起唇角浅笑,“怎么办呢?本王想用这件东西与先生做个交易。”
“哦?”立于如水月色之中的苍玄青,秀眉轻挑,“愿闻其详。”
“用一颗心,换凤阙之上的玉座……先生认为,如何?”玉琉珖将那琉璃心握在掌中把玩,漫不经心的道出此语。见苍玄青沉默不语,轻笑了声,又道:“其实,先生之前便许诺,若是助你得到此物,便助我得到天下。不是么?”
“我确是如此答应过,不过……”苍玄青轻摆衣袂,玉琉珖只觉得眼前一晃,似乎看到满眼的梨花纷飞。等他醒过神来,才发现这只是那件白衣袖摆上用银钱刺绣的美丽纹饰。待苍玄青再摊开手时,掌中已多出一颗琉璃心。
“哎呀,我竟忘了,先生拥有通天之能呢。若是先生想要的东西,哪怕是这江山,也是唾手可得的。更何况,先生想要的,不过是一颗心罢了。只是啊,这人心不比常物,难测得很哪。”玉琉珖此语似乎说得很是懊恼,却又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抱着双臂,斜倚在门边,饶有兴趣的看着他。“罢了罢了,若是硬抢,我是绝计抢不过你的。”
苍玄青却并不理他,只盯着那颗琉璃心看。似乎有些疑惑,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只正待修行的窫窳,只是被压在吴鹿山下太久,而忘记了时光。而这颗心所讲述的故事,却又是另一番事实。
见苍玄青立在院内发呆,一旁的玚脚尖点地,起了个剑势,便直直的向苍玄青刺去。月光下,剑锋划出一道冰色的痕迹,如流萤飞旋的舞步。
铛——
一声轻脆的剑鸣,玚手中的剑,在苍玄青面前停顿下来。
靠在门边的玉琉珖不禁挑眉,轻勾唇角,那笑意却未延及他的眼内。见那苍玄青并未抬头,只伸出一指,便止住了玚出奇不意的杀招。
“你的主子倒是还有自知之明,却有个愚笨的下属。”说完,指尖在剑上轻轻一弹。
铛——
剑鸣悠长,萦耳不绝。
玚手中的长剑便被震飞出去,没入不远处的槐树中。还不待他有所反应,喉上一紧,被苍玄青一手锁住。
“在这世间的生存之道,便是要看清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量力而行。”苍玄青眸中流光,杀意尽露。却不想,手腕被人一手捉住。
“先生何必,与一个下人为难。”玉琉珖亦是笑意全无,凛然双眸。
苍玄青不语,只转过头来看了他半晌。最后手下一松,玚被放开来,涨红了脸不住的喘咳。
“其实先生一开始,便打定了注意不会遵守承诺罢。”玉琉珖扶了还没回过神来的玚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道:“看来本王,还是……”话并未说完,忍不住叹息。
“天命所归,并不是世人想变就能变的。”何谓天命?人之生也,贫富贵贱,夭寿贤愚,禀性赋分,各自有定,谓之天命,不可改也。
“是吗?”玉琉珖不置可否,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显出几分孤寂。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悠叹。待他再回身时,早已不见苍玄青的身影。明月别枝,一支翠羽缓缓飘落,刚刚定是有一只鸟儿从枝头惊飞。
“王爷,今上身边有这等人物,我们如何是好?”玚不免担心。
“你怕了?”玉琉珖斜睨了他一眼,轻笑着问道。见玚一脸忧虑,闭口不语,拍了下他的肩,以手指天,道:“天命所归,我们便将这天也颠覆。世间不容我,那我就将这世界毁灭。挡我者,亡!”
苍玄青回到营帐时,月已西沉,天际微白。
不远处便是玉璃珲所歇之王帐,在晨光晓雾间,透着淡淡的橘光。他的丝履轻软,踏在清晨刚舒醒的嫩草之上,素色衣衫划过叶尖,沾染一身的潮气。
透过帘幕,只见那英伟的君王一夜未歇,正坐在案前看早先送来的奏折。双眉紧锁,露出点点倦意。
苍玄青轻叹一声,正准备悄声离去,却不想帐内传出话来。
“先生甚早,可是有事?”由于一夜未眠,嗓音低沉,带着点点暗哑。
“陛下。”苍玄青在帐外躬身,“战事紧急,却也比不上龙体安康。”帐幕掀开来,寒气一涌而进,案上的灯火轻轻跳跃。
玉璃珲见他一身露气,不禁问道,“先生深夜却至何处?此地可有故人?”
苍玄青抬起头来,片刻后不答反问:“陛下可信我?”
玉璃珲轻挑秀眉,不知他是何用意,沉吟半晌,笑应道:“你我相交多年,怎会不信。”
苍玄青随即跪下来,双手托起玉璃珲长衫的一角,然后低头亲吻上去。他薄抿的唇轻轻压到华丽的衣衫上,映出无可言语的哀伤。尔后,他抬起眼来,说道:“臣下愿竭尽忠智,不顾生死,一生侍奉吾主。”
玉璃珲怔愣了下,旋即淳厚的嗓音笑开来,“先生何至如此?我信你,不只君臣,更甚亲友。”伸手将他扶起,“不论先生如何,我都不会怀疑。”
苍玄青出得王帐,止不住浑身轻颤。琉璃心告之他真相,虽然关于天界之事他还一片懵懂,但数世的纠葛,终于有了答案。原来,他并非垂涎那灵异的帝流浆,只是太过于执着。
执着到,上天入地,都不曾改变。
呵——
第七世,我终于站到了你的身旁。不为其他,只为你。
如此,我会在你身侧,保你的江山不容他人染指。我会助你开创盛世,让你成为世人景仰的旷世帝王,名垂青史。我要,让我的名字与你的天下,在历史的长河中一起沉浮。他年论史,提及你,便会有我……
只是,你其实不是你,而我也不是我。
玉璃珲只不过是你眨眼间的过往,而苍玄青,只是我暂住的躯壳。等到我们都回归本位,忉利天中,恐怕,不会再有人记得。
月倾如水,花开无声。
今夜,月朗星稀,晚风习习。凤箫只掌一盏如豆烛火,沿着汩汩细水缓缓而行。如雪纱衣随风飘逸,如一支趁着月色悄声开放的晚莲,优雅而美丽。
行至一处水岸,凤箫驻步。胡国的庭园不似中原,到处都用大石设栏。拱形的廊坊,因月光在地上投出好看的弧线。黑与白,光与影,组成奇妙的景像。
越栏而过,捡一处干净之地,对月梵香。
“小女凤箫,诚心祷告。诸天神灵,悯念垂慈。愿赐惠泽,普佑苍生,愿赐恩光,拯危救苦。天灾永消,人祸不兴,国境清平,物阜年丰;弭兵息战,世间平和,化干戈为玉帛,释冤结为祥和。黎庶康宁,共享太平。”语毕,轻咬薄唇,又道:“再愿,今上龙体康健,早日罢息争端,凯旋还朝……”
“小姐担心圣上么?”明月先前只悄悄跟随,此刻见凤箫为今上祈福,不禁出声相问。
“自是担心。”凤箫转过身来,双眉颦蹙,“今上率兵数十万,与东胡相持已多时。大战在即,想必世间早已人心惶惶。早日弭兵息战,化干戈为玉帛,于他,于天下,都是好的。”
“那小姐可知,陛下为何亲征?”其实,明月作为玉璃珲身边一等一的暗卫,乔装而来保护凤箫本就颇有危辞。现知今上竟为此女不惜以身犯险,更加不满。心中积怨已久,今夜不免严辞。
凤箫垂眸,她自是知道。所以,她才会在这月满之夜,向上天祈福,庇佑于他。不仅为苍生,更为心中的愧疚。
“今夜七夕,”明月说着,抬头仰望,夜空寂静,皎皎玉盘挂于中天,如一只孤独的眼,充满慈悲,注视世间。“小姐心中所想,只有陛下么?”
被他这样一问,凤箫心中一塞,无言以对。
“苍生有幸,得小姐挂念。只不知,那宁家公子,小姐又如何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