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挥一剑,刃上的血迹飞溅出去,在地上画出点点梅花。辰光泛着点点晶莹,剑身光鉴纯净,仿佛刚才那一场杀戮只是暗夜中的梦魇。
子夜将辰光收入鞘内,身子轻晃了下。
“子夜。”宁延楼忙扶了她,一脸的担忧。
“没事。”压下喉中涌上的阵阵咸意,眼中寒光尚未散尽,凛然气势如冷血修罗。晨光初现,在那双星眸投下晶莹的光影,如碾碎的宝石,静静的流淌。子夜转过头来,见是延楼,眼内透出一丝暖色,之前的凶悍杀气渐渐隐去,露出淡淡的笑意。即而又转过去,见满地横尸,鲜血将大地染得湿腻,空气中夹杂着浓腥的血气。低垂双眸,心中无限惆怅。
饮血江湖。她本看惯了血腥之事,但如此惨绝的场面,亦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但身在此般境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不能有丝毫松懈动摇。不然,现在躺在那里的便是她了。轻握了下腰间的佩剑,叹出一口气。什么天下第一,不过是虚名罢了。征战沙场,与江湖豪斗,根本就是两码事。人命,在此刻就如蝼蚁般渺小。
“趁着现在,去歇一歇可好?”延楼轻皱了眉,见子夜身上染满血迹,心中很是不畅。
子夜却是一笑,道:“我早知道,跟着你总会有这么一天。”转过身来,握住延楼的手,“我说过,我会是你最锋利的兵刃。不然,辰光在我手中,便毫无意义。”
“子夜……”伸手擦去她脸上的血污,满眼心疼。如果可以,他宁愿她只是那个娴静淡漠的子夜,永远站在他身旁。什么也不用做,静待流年,即可。但,那是他的子夜啊,那个十三岁便继承辰光,一战成名的奇女子。正待他还要说些什么,延台远远的跑过来。
“前方探报,赤丹已着人在江上修筑浮桥,怕不多时便能率军渡江了。”说完,看了眼延楼,年轻的脸庞,透出隐隐的不安,“如何是好?”然后转过身去,见营中一片狼籍,手下兄弟亦是伤亡无数。只一夜的奇袭,便能造成如此重创。若是胡军大部果真攻了过来,后果不堪设想。忍不住身体轻颤起来。这样,如何是好?
延楼一把按住延台的头,原本如泉水击石般清洌的嗓音也变得嘶哑,“冷静点。”退到一边,轻叹了口气。夜色将尽,东方晨光微露。远远的,能看到江上涟漪泛起的粼粼波光。还有,从江对岸延伸而来的一抹墨色。赤丹,果然不会让他们有喘息的时间。
收回视线,露出一惯温文的笑意,道:“事以至此,我们也唯有拼死一博了。”
“二哥,其实你,早就知道会这样了,对吧?”延台握着剑的手,紧了紧。“那道圣旨上,故意什么也不说,是因为,陛下……”
听他这样说,延楼轻笑起来:“延台,如果你长年留在朝中,看过所有发生的事情,你自然也会如此。”
“大哥是否也知道?”延台听他如此说,却只沉声问了句。
延楼轻叹了声,拍拍延台的肩,应道:“自然是知道的。”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轻声说道:“就是因为知道,才会如此。”
“既然知道,你为何还要来?”延台紧着嗓子不可置信的低喊,眼睛睁得发红。
“家中有延亭就够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再说,”说到这,又轻笑了声,“也不一定就如此不堪,不是吗?”没有到最后,谁都不知道会怎样。如果……想到这里,延楼轻闭了眼。如果,今上决定将他们当作弃子,那么,他们也应当在这个位置上发挥最大的效用。如此,才能保得宁家周全。
“二哥!”延台还待要说什么,却被延楼一手止住了。
“做主帅的便要有做主帅的气度。若是你都变得慌乱,让这些跟着你的弟兄如何是好?”延楼的声音如玉击石,震得四处寂静。延台这才抬起头来,发现周围的士兵们正怔怔的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延楼轻拍了他的肩,说道:“现在还有时间,把咱们的战场布置布置。就算真的要……也要捞个够本才行。不过,我一直都相信,陛下,不会如你所说的那般。”
时值正午。虽是秋日的阳光,却把地面照得发白。
延楼站在箭楼之上,目光深遂幽远,如一潭沉寂的湖。
“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攻过来了罢。”子夜站到他身旁,随着延楼的目光远望。
“我在想,”并不转身,只是沉沉的说,“也许我不该将你带到这里来。”
“我说过,我会是你最锋利的兵刃。不然,辰光在我手中,便毫无意义。”握住延楼的手,轻声道:“你可曾记得,我们说过,要一起生死。”所以,不管到哪里,都不分开。
“但是生死很重,不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延楼说着,转过头来,露出苦涩的笑意。
“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我也相信,那位定不会负你一番苦心。”
“是了。”延楼点点头,“正因如此,我才赌上一切。不过,我仍担心你。”
子夜却轻拍了一下身侧的剑,笑应道:“这世上,能接住辰光三招的,还没几个呢。再说,咱们不是还有陆风的火器么?”
“可我,还是但心你。”将她轻拥进怀中,轻声叹息,又说道:“子夜,若是这件事了结了,我们便隐居山林,可好?”子夜靠在他怀中,轻轻点头。但片刻又抬起头来,笑着说:“若是这件事了解了,你便更走不了了。”
延楼愣了下,是啊,若是这件事了了,他便更不可能抽身。无奈。轻笑。
“不管在哪里,只要在你身旁,总是好的。等到你我老去,再闲看繁花。可好?”
“好。”延楼笑着轻应了声,“好。”话音刚落,远远的便传来一阵号角。
“来得好快!”阵前,延台紧盯着前方,眼中透出凛冽杀气。这一次,便不会像昨夜那般。真正的殊死搏斗,才刚刚拉开帷幕。
天空,一碧如洗。远远的,便能看见烟尘滚滚而来,带着慑人心魄的气势。火焰般的玄鸟旗帜,迎风飘展。
“是赤丹。”延台沉沉的说,紧握着剑柄的手,冒出汗来。想不到,这一次,竟是他亲率了部众前来。扯出一丝笑意,“如此甚好!看看你可有命来到我的阵前。”
随着他的话尾,远处传来一阵战马嘶鸣。赤丹的陪队突然一片混乱,原本整齐有序的战马横冲直撞。
见着延楼一脸的疑惑,延台更是神密一笑。
原来,他先前在沿路撒满红豆。战马嗅到红豆的香气,但不能自已,变得狂躁起来。东冲西撞,那些士兵措手不及,上演了一出人仰马翻。那些摔下马来不及躲闪的,便立刻被马踏得血肉模糊。一时间,损伤无数。但即便如此,也只是让胡军部分减少。
第二阵,便轮到陆风的火器队上场了。一声令下,火光四射,爆声轰鸣。那些冲在前面的士卒,还没搞清楚状况,便倒地丧命了。可火器只适合远程攻击,到了近处,反而失了效果。但,这已足够了!
延台将长剑用布条绑到手上,深吸了口气,叫到:“报效朝廷的时候到了,为了今上给我们的荣誉,为了我们身后千千万万璋辞的百姓,我们必定要死守此关!”
众人响应的话音还未落下,呼啸的箭羽已漫天扑来。不到半刻,胡军已杀到阵前。
瞬间,这里便成了修罗场。到处血光剑影,惨叫声不绝于耳。子夜努力压下心中不适,将剑一挑,划出一道莹白痕迹。明明是白昼,空中却闪现出七颗耀眼的星辰,连成斗状。只见那斗状星辰在子夜手中翻舞流转,形成一道奇景,美不胜收。眼前人刚看清,那点点星光,不过是子夜手中长剑在空中划出的道道剑痕,才发现,那是他此生看到的最后一道风景。
北斗——辰光以快速的连刺在空中划出如七星的剑影,往往让人沉醉于华丽的幻影之中,而忘记了死亡的痛苦。
子夜将手中的长剑不断翻转,舞出无数华美的剑招,招招毙命。飞溅的血渍,已将她的玄甲染得鲜红。阳光下,她眼中却透出寒光,杀气逼人。
但,赤丹部人数众多,就算他们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也会有精疲力竭的时候。一旁的延楼已有些招架不住,汗浸透了身上的衣衫,不停的喘着粗气。
子夜一咬牙,提着剑,飞身上前,直指敌军主帅——赤丹。凌空一剑,凶悍无比。
铛——剑鸣阵阵。辰光与对方的长戟相碰,激出无数金色火星。子夜忍住手臂的麻痛感,转身,横过一剑,在胸前绾出一个剑花。辰光忽然消失,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逝,在空中留下一道莹白。子夜手腕一绕,轻轻一弹,只听得轻脆一声细响。赤丹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眼前一花,辰光已到面前。慌乱中用长戟一挑,辰光却从他脸边飞擦过去,划出一道血痕。本以为化险为夷,逃过一劫。不曾想,子夜脚尖点地,飞身一跃,手中一振,铛一声,那道白光散开,辰光突然自手中出现。原来,辰光从未离开过子夜的手中,刚刚那一剑,不过是辰光逼出的剑气形成的幻影。
一阵寒光,带着凛冽的杀气,冲天而来。
赤丹只见身前白影一晃,对上一双冷冽的眼,眼中清澈的映出他的身影。突然有些看得痴了,却忽觉胸前一痛。不可置信的睁大双眼,一抹白忍已没入他的胸口。大掌一挥,将子夜拍飞出去。辰光随着子夜连带着拔出,一股血雾喷涌出来。
荧惑,是辰光最凛冽的一计杀招。舍弃了所有防御,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
子夜的身子软软的坠落下来,如一颗流星的陨落。
延楼大叫一声冲过去,将她接住。子夜却轻笑了声,呢喃了句:“好痛……”
月悬中天,虫鸣阵阵。
玉璃珲抬头,眼中透出丝丝倦怠。原来,不管走到哪里,秋夕之景竟是一样。轻抚身上的犀甲,更深露重将之浸得冰凉。他率部已急行了一个昼夜。虽然这胡地不似中原,军队无法隐匿迂回,悄无声息的奇袭,但若马不停蹄,打他个措手不急也并非不可能。
只是,与他对阵的,是老四呵。是那个,与他相识了二十余年,至亲的血族。玉琉珖,就如果他的影子,抑或,他便是另一个自己。对他的了解,就如对自身手足的了解一般。而对方,亦是如此。
轻叹一声。拍拍跨下的马儿,连夜的驰骋,已让它粗喘连连。身后紧随的玄甲将士,尽量伏低身子,减轻马儿的重负,趁着月色,一路急驰。风中只听得,旌旗猎猎作响。
“陛下。”珀打马上前,与玉璃珲并肩而行,“只带御林亲随先行,若是遇到敌袭……”
玉璃珲转过头来,不以为意的轻笑,“不会。”他如此笃定的说,“不会。”见珀一脸疑惑,轻勾唇角,解释道:“因为老四太了解我了,且大军离我们亦不远。”
“若是如此,那不是……”珀深锁眉头,这样不是更容易被敌方探知动向。
玉璃珲却绣眉轻挑,笑着道:“正因为如此,才不用担心。”他们都太了解对方,玉琉珖定能想到他意出奇兵。自然,玉琉珖能想到的,他更能想到。这一点,玉琉珖自是清楚。所以,那边定会推断,他不会兵行险着。但兵不厌诈,虚虚实实,谁又能完全掌握呢。
“只是……”珀顿了顿,很是小心的问了句:“燕然那边……”宁家二子只率五万人马,如何能抵御赤丹的数十万之众?
“朕相信,延楼定不会负朕意。”三日,只要三日。凝眉,夜凉风冷,眸光凛冽如天上寒星。自古帝王权术,都是如此。为此江山,牺牲一两个将才,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他宁愿相信,延楼不会让他失望。
正当二人沉寂之时,突然闻得身后一阵急驰的马蹄。也顾不得,当下正是大部人马悄声急行之时,远远的传报上来。
玉璃珲勒住坐骑,沉声问道:“何事?”
只见一人从马上翻身下来,跪倒在地,急声禀道:“燕然告急!宁大人生死不明。”
玉璃珲大掌一扬,珀便了然传令,众将原地待命。原本趁夜急行的队伍停顿下来。随后便是一片静谧,如死寂一般的静谧。
“陛下……”珀轻唤了声,玉璃珲却紧锁眉头,仍是一言不发。
“何事?”苍玄青从帘车上下来,转身询问。听得珀将事情一一交待,亦是沉默不语。半晌才上前,躬身奏道:“陛下,两军对垒,最忌自乱阵脚。燕然那边由臣带军过去接应,定会……”
“定会如何?”玉璃珲府下身去,一把扯住那报信兵士的衣衿,“只是一日,燕然便被攻破,延楼生死不明?”冷哼了声,道:“好个玉琉珖!”说话间,已调转马头。
苍玄青一把止住他的去意,问道:“陛下,陛下是要赶赴燕然?”
“先生明知故问。”眉宇间,却是一片清明,“这江山,并不是我一人的江山。老四这般试探,到底还是太看轻于我。他以为,朕定会不顾一切,既是如此,朕倒是偏偏不如他的意。他送来的这份太礼,朕收下便是。”手上缰绳一抖,如离弦之箭急驰而去。珀扬手,大声道:“大军开拔!”
苍玄青站在原地,久久不动。月下,他侧身而立,一袭白衣,如一朵晚莲,绽放着淡淡光华。身旁的随侍轻唤了句:“先生,陛下已经走远了。”
“不急。”露出淡淡的笑意,“不管何处,总会赶上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光环,轻嘬一口气,那几名随侍纷纷化作凤尾,夜空中缓缓扇动着莹蓝的羽翅。苍玄青伸出一手,一只凤尾飞落下来,停在他的指尖。
“去吧。”轻轻扬手,那凤尾随着刚刚玉璃珲离去的方向,翩然而去。苍玄青随后御风而行,银亮的发在月下舞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胡地,王城。
“哦?璋辞大军突然掉头回去了?”玉琉珖好整以暇的轻晃着琉璃盏中的美酒佳酿,“你说,他怎么就回去了呢?”
玚站在一旁,更是一头雾水。
“哎呀,他怎么就回去了呢?亏得我花了这么多心思。”玉琉珖却是显得兴意阑珊,不以为意。
“胡汗那边……”玚欲言又止,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现在可是寄人篱下啊。先前兴师动众的让胡汗准备迎敌,现在倒好,一句回去了,怎么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