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伟大的真理都以离经叛道
之言开始。(1)
讲理的人使自己适应世界,不讲
理的人坚持要世界适应自己,所以
一切进步得靠不讲理的人(2)
P先生想着,想着……不觉忽悠一下跌进了很久远的从前。他感到,他周围好像全是熟悉的面孔,然而却是一双双异样目光。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在他们中间成了异类,并且是令他们恶心的那种异类。
不是吗?他颠覆了家庭秩序,走向了生活的异端,众叛亲离……P先生已进耄耋之年,当他由现在时光中一下跌进很久远的过去时光里的时候,比起当年那些长者的年岁都大,他洞见的是那一男一女婚姻背后的虚伪。就像一盘美味中突然爬出两条蛆虫,令人恶心的都要呕吐。丑死了!丑死了!马粪蛋儿串起来,挂到脖上当项链,硬充珍珠。这一男一女合在一起,简直就一滩垃圾。P先生震怒了。
“混蛋!你们……简直就混蛋透顶。”
P先生的震怒——他的骂声,他们似乎就不屑一顾。那男的望着风尘仆仆的P先生,像是很随意地回答了他一句说,“混蛋不混蛋的……这,只有你最清楚!”
“我……”一句话没说出来,哽咽在喉,憋的满脸通红。突然间,不知是什么样个契机,让P先生的感觉与很久远的过去通连起来……啊!那一男一女不正是他跟老妻吗?然而她却不像他。她对一些异样目光的感觉是轻松、自然,还不时会有点飘飘然感觉。她压根儿就喜欢有人看她,尤其是男人目光。而他则是深陷窘境之中,只是用当即产生出的卑鄙的虚荣心理去抗拒来自外界的压力,才不在乎人们背地都说些什么。然而他却是想摆脱掉那种窘境,一个人不能总是生活在窘境之中吧!于是他就尽力去亲近周围的人们。可是不知怎么会出现这样一种感觉——他越是亲近,人们跟他的距离就越远,那一张张原本很熟悉的面孔就越是变得陌生,到了后来简直就无法辨认哪个是哪个了。这时他会发现,在那些异样的目光中饱含着杀机。有鄙视,有轻蔑,有讥讽,有嘲弄,有愤恨,有……一双双目光,就是一把把利剑,简直防不及防。即使他到了一个完全陌生地方——人是陌生的,环境是陌生的,工作是陌生的,然而那种异样目光并不陌生。有时他对某个人还没有认识呢,那人的目光早停留到他脸上来了。目光是异样的,里面流露出轻蔑、鄙视……直至他低下头去,把目光躲避开。他真想把脸上这张龌龊面皮揭掉,换上一付新的面孔,可是……哦!他刚踏上《军人俱乐部》门前第一步台阶,就发觉有双目光倏地由他脸上掉下去。他不禁抬头看到——他的首长那位年青、漂亮太太正站立台阶上面的人群中间。她颀长身材,青缎料旗袍,真有点像电影《新寡》里的扮演者夏梦一样美丽。他暧昧的朝她看去,想用目光打个招呼,只见她两眼瞅着脚上高跟皮凉鞋的鞋尖儿,等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已恢复正常了。他与这位年青太太,正处两个神秘世界之间。谁都向往着对面世界;谁又都不敢走近它。就像他们间架起的一道灿烂的彩虹,渴望、向往……却不可踏上去。于是神秘则化作一段美丽时光,偷偷储存到各自的心里去。即使人老珠黄,死、生两离,那段美丽的时光永远都留在各自身边。这是感觉世界里所营造出来的。
他是从滨海小镇出来,踏上公路时走进感觉世界中去的。
路过村头,他见一女孩坐在路边不远的地上。她斜靠一块大理石,两腿并拢一起伸展在面前地上——向着一侧稍稍弯曲。或许故意要摆出个好看姿式的吧!她的一只胳臂搭到后背大理石边沿;另一只胳膊平放在一侧的身上。青裤、白褂,一尘不染。清秀的面容透着淡雅。她脸冲着公路。远一点儿看——就像一尊玲珑剔透大理石雕像座落村头。
村头紧挨公路,村庄在公路的右侧;隔着公路与村庄相对的公路左侧是一座青山。当他路过村头发现是位少女时,不由朝那张清秀的面容看了一眼,于是两相目光相撞——尤如触电立刻迸出火花。一张绯红脸蛋儿埋向胸前乳谷;一双慌乱脚步朝青山拐去……啊!再往前就会什么都让劈开的青山两壁遮挡住了。在往青山里面去的油漆路头,他陡然停下来。当转回身又朝村头路边那尊雕像看去时,恰巧她也正朝这边在望着他,于是两颗心灵又碰撞在了一起。
他激动不已,慢慢回转过身来。他跟她手扯手朝着里面走去……
“知道我们这是去哪吗?”他兴奋地说,“我们是要去个没有人能见到我们的地方。”
“我知道这是个秘密!”她说,“村子里人都知道是个秘密。可就是不知道是什么秘密?”
“秘密在山的腹身,那是地里头。在那儿,外界就不会知道了。”他说,“夏天我们就住在地里头,冬暖夏凉,可舒爽了。冬天我们出来到山上打野兔,捕山鸡……我们两人的世界,没一个人知道。”
“敬礼!”突然地一声把他唤醒。面前是两个哨兵伫立坑道口两侧。正冲着他立正注目……他急忙还了军礼就走进去了,走进青山腹身的地道里头。
按惯例他要在坑道内吃过午饭才回小镇去的。他喜欢这样,坑道内伙食标准不仅比陆地上高,还偶而会尝到餐桌上增添的一道野味儿。现在他一下改变了往常惯例,军务一办完马上就急着往回赶。有时开饭时间已到,甚至新增加的一道野味儿都端上了餐桌,他也必走无异。宁可回到驻镇军营里过了饭时……他每次都这样,由坑道内一出来,还没等走出劈开的青山两壁间那段通道,就会激动的心里嘭嘭直跳……他在想象着村头路边上的丽人。
他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哪家的女孩儿?也不知道她是在读书还是在工作?他对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是,那张清秀面容上透出的淡雅,已经告诉了他——这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女孩儿。安逸、文静……丽质超俗。他跟她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声招呼都没打过。然而在他们目光里、神态上,似乎交流了很多,很多……脸红、心跳都呼应在同一个频率上。他感到,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他最了解她。有人把这种情感状态称之为执迷不悟,他倒觉得人是在执迷不悟中寻找到生机的。一个正发情的母狗会招来众多竟争者相互吠叫、嘶咬,以致鲜血淋淋;而她不知是在多少双追逐者目光下悄悄把情感的信息传递给了他,没有纷争,无人察觉,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心里明白。这就是人与动物的区别,这就是花样年华的男、女间那种微妙之处。不然世界怎会有那么多人都执迷不悟呢?
“怎这样合体呢?”
“是凭着对你的印象,在商店精心挑选的。”
“为何选青色的?”
“因为我首长的年青太太是穿青色的。”
“是喜欢我像那年青太太吗?”
青缎旗袍,长短、肥瘦合体,她站立在村头路边大理石上面,亭亭玉立,离得很远就能看到美丽的颀长身影,从此她再也不背靠大理石坐在地面上了。
“不!是因为那年青太太像香港影星夏梦。”
“夏梦是谁呀?”
“夏梦就是电影《新寡》里的女主角。是她创造出的一个美丽形象……哎,要有块白布罩在你头上就更象了。”
她由怀里掏出一方洁白手帕,然后褶了褶就顶在头上。
“这样行吗?”
“啊!你就是那个‘新寡’,一个活‘新寡’……太好了!”他上前由她头上把那方洁白手帕揭下来。——拿在手上的是一份《作战演习实施方案》。
他一抬头,是一位小战士手捧一包干粮走进坑道来。
“午饭你没顾得上吃,首长让你带包干粮留在路上用。”
坑道内灯火通明。他看着面前小战士不禁说了声,“这么晚了吗?”
小战士说:“很快就要开晚饭了。怕落日前你赶不回小镇上去,首长说晚饭就不留你了。”
他走出坑道,太阳已隐没进山的背后去了。他想,这回算是见不到她了!他跟她是没有约会的约会,现在他像失了约似的沮丧、懊恼……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担任军事演习的导演足足在地图上爬行了一小天,才形成起这样一个方案。他把一只手拎的皮包向上提起;尔后用另一只手冲着皮包就使劲一拳。“哼!就怨你……”他恨皮包里装的那件东西,不然能这么晚才出坑道吗?耽误了美好的时光。
他一边在心里抱怨着,一边走出青山两壁间的那段通道。啊!他不由两眼一亮,看到村头路边上亲暖的大理石一侧——她背靠在那儿正朝这边张望。这时,一抹夕辉停在她洁白衣褂上,晶莹透明,呈粉红色。他仿佛感觉出来了,她周身的血液在涌动,胸脯一起一伏……他上了公路,紧走了几步来到她面前。
“都这么晚了,你怎……”他声音有些颤抖的说,“你怎么还……还没回去呢?”
一张红扑扑脸蛋儿,又埋进胸前双峰间去。她羞答答的没吱声。只是半晌朝他乜斜了一眼,像是在说,“明知故问!”于是他感动的伏下身去,“我以为……嘿嘿!”他没话儿找话儿的嗫嚅着说,“天色都这么晚了,我以为今天……不会再见到你了呢?可是你……你……”他想由脑海里寻找到个恰当而美丽的字眼儿说给他听,然而脑子乱了,尤如汹涌澎湃翻腾的波涛,无论多么好的字眼儿还没等浮现,他的思想就乱作了团麻。最后他像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拙劣地哆哆嗦嗦说,“我要告诉你——我是多么……多么的喜欢你呀!”说完他就朝她伸出两手,大概是想把她拉起来,尔后就是拥抱,再就是热吻,或许……啊!她把他伸过来的两手躲开了,一付绝望表情立刻浮上面颊。她由胸前双峰间把头抬起来,正面冲着他,两眼里的泪水不禁扑簌簌的落下来了。霎时,清秀淡雅的面容不见了,变成可怜巴巴的一付苦相。
“你……你……”她哽咽着,似极度痛苦的哽咽着。末了她哽咽着像似绝望地抱怨了一句说,“你干嘛要说出来呀!”说完再没理他。她把两只手撑在地面上,把身体拖起……离开大理石旁。她就这样,用两手支撑地面上拖落着个身子,一步一步向村中一座小院儿拖去……
啊!她原来是个瘫子?他木然站在那儿,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不知道他这是一种什样的感觉。
噢,那年青太太或许真的就是一位“新寡”——她的心里,或许丈夫早已经死了,她成为心灵寡妇,愿意把她的美交给一颗贴己的心灵。然而这种美却可望不可即,因为她的美是属于那首长的。尽管那首长在她心里早已经死去……
这位少女的美,天生就属于心灵寡妇的。她愿意把她拥有的一身美的质地献给另一颗心灵,然而这种美是——镜中花,水中月。因为她是个瘫子,只能孤独的撕守着她少女的那颗心灵。
注:(1)《安娜绛斯卡》
(2)——萧伯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