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痴迷于高烧的人,就会将虚看做实;将丑当成美……高烧达到极限时,人、鬼不辨,魔就成了情人。
人类世界,美与爱都是心灵的一种感知。不同时代、不同层面的人,他们的心灵感知会各不相同的。“焦大绝不会爱上林妹妹。”那是因为他与贾宝玉心灵感知的不同。而我们青年时代的P先生,却守望着他童年的心灵感知——在一种虚幻的世界中挣扎……当他的成年思绪飘游回到童年心灵感知上时,已经二十八岁的老姑娘一下就用温情点燃了他压抑心灵中的那股欲火。于是他的感情在燃烧,漫延……终于燃起他思想上的一场大火。大火熊熊,给空气涂抹了一层颜色,似蓝、似绿,似灰、似暗……四周空间闪烁起异样的点点光亮,像夜晚荒野坟茔间游荡的鬼火。这时候,他跟她被大火炽烤得头发晕,脑发胀,心里发烧,浑身滚烫……他们失去了理智,在人们眼里成了一对儿怪物。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在他心里就会永远储存下十二岁时那种纯真感情。可叹阴错阳差,她到了二十八岁——久旱无雨的焦渴心田,突然发现面前横着的一条爱河……从此儿时的童真爱意让这两个老混蛋给毁坏了。
好像有人说过——如果两人间爱意浓浓;那么这两人就不宜结合。因为婚姻与爱的不同就在于:婚姻是理性的;爱是非理性的,一旦罩在两人间的那层神秘面纱被揭破,就像美人放屁,怕是什么样的不雅都会暴露无异了。青年时的P先生就是在两者间的误解之上,走进他多舛人生命途的。
理性与非理性是一双孪生姊妹——一直都伴随着他八十余年的漫漫人生长路。有时他的理性会多于非理性;有时非理性会多于理性,也有的时候理性会完全丧失……他就是在这两者间变换着不同角色,才走完身后这漫漫人生路的。有人说非理性会使人变成魔;理性则可把魔变成人,当他很理智的时候,却不知道面前出现的是魔还是人?或许人、魔本来就一体吧!
阴云沉沉夜晚,冒着倾盆大雨,亮着灯的汽车长龙盘缠在流淌着雨水的山路上……这样,也不知颠簸了多长时间,到达宿营地已经下半夜两点了。他跟几个同伴,在一家堂屋地搭上床铺,挂起蚊帐,钻进里面就睡去了。一觉醒来,天已大明,他隔着蚊帐看到——在他床头不远的堂屋天井下面,围坐了一群绣花女。个个都肥裤腿,短衣褂,裸露肚脐眼儿。她们的手上跳针、穿线,精巧剌绣;她们嘴里不停的在说着,你一句我一句,不时地还伴着嘻嘻哈哈声。他不懂闽南话,据说台湾就是这种语言。他不知道她们都说了些什么?只是她们欢快的笑声,在他的感觉里像是荡起一股春意。浑身舒爽,生机勃勃……不知这群绣花女中间有没有魔?因为他没敢朝她们看一眼,就赶紧起床走出去了。
这是座落海边的一处侨乡。茂密的荔枝树、桂圆林掩映着这座秀美的海滨小村。一簇簇古老的瓦屋;一幢幢南洋式楼阁相间为邻,错落有致……尤如一个个沉静婆婆带着她们各自的沉静女儿,在荔枝、桂圆、椰林间默默守望着历史陈迹。哦!这正是生长魔的地方。然而他驻下后,并没感到有魔的存在。一个个……尤其年青女子都高不可攀,桀骜不驯的样子。她们举止不仅素雅,衣着、服饰也有股南洋风味儿,就打着的赤脚也是那么洁白、柔嫩。脚指甲涂着鲜艳的紫红色指膏……至此,那种宽肥裤腿、短身紧衫、裸露肚脐眼儿的绣花女他再一个也没有见着。莫非那天凌晨他朦胧中看到的是群魔?就离他床头不远,围坐一群,她们手上的针儿跳着,线儿穿着……这不正是在勾魂摄魄吗?不然他怎会感到春意荡心呢!他想他多亏赶紧躲开了,有多少风雅韵事都证明:男人对女人即使多看一眼都会引魔上身的。他庆幸他的理智,如果只贪一时的春意荡然,岂不大煞眼前这派风景?他跟他的同伴被分派住进了与一簇古老瓦屋相连接的南洋式小楼里。小楼共两层,一层是房东居住,窗外荔枝树上一嘟儿噜一嘟儿噜熟透了的火红荔枝挂满窗棂——这即是窗外的成熟果实,又是窗内的一道风景,可见小楼主人对荔枝是情有独钟的;二楼被临时做为军用,并列的两个房间做为他跟他同伴的寝室兼工作间。由里间出来,就是一个宽敞的亭台,面冲大海。如果晴天站在亭台上,可望到座落大海深处的朦朦胧胧一片岛屿,大概那就是金门岛吧?相传这里曾有过亭台投荔枝的佳话儿,不知这幢小楼的荔枝是不是投向远在深海的那座岛上?因为女房东丈夫就是那座岛上守军司令。据说她不认识丈夫,从未有见过面。她是抱着一只公鸡拜堂的。从此,她就守着这幢小楼,成了个“活寡”。
他跟他的同伴儿听到她的故事后,都很同情。由于小楼的楼梯在外面——小楼与那簇古老瓦屋间的夹道里。所以一楼与二楼互不干扰,谁都影响不到谁。他们已经住下几天了,各做着各的事……然而却不知道女房东是谁?虽说他们每天都会常见些肩挑两只马桶的赤脚妇女穿梭于村道或飘悠在田埂、海滩……显然,这里面是不会有那位神秘的女房东的。他想,她一定是个深居简出的带有南洋贵夫人风范的女人。或许是出于好奇,他跟他的同伴儿每当上楼、下楼时,都会情不自禁的朝一楼门窗望去……然而惆怅,门一直都是关闭着的,窗上坠满火红荔枝,挡住了视线,要不是他跟他的同伴住进二楼,怕是这幢小楼也与它的主人一样——孤寂、冷清的熬过每一天的吧?
可是不知怎么?自打他住进来那天开始就敏锐的感觉到:他的身前、背后好像总有双目光在盯着他,目光中带有山上野花的花香味儿,有时花香四溢……然而又不知道这目光是躲在什么地方?所以他每次下楼都会警觉地先朝四周围看看,结果是什么都没有发现。怎么会是这样呢?在驻进小村之前上头就有过提醒,要他们警惕从海上来的“水鬼!”(1)显然这目光不是“水鬼”的,“水鬼”不会这么长时间光盯梢而不下手。莫非真有什么幽灵?那么会是什么幽灵总盯着他不放呢?终于有一天那双目光出现了,——啊!幽灵的目光,诡异、谲诈,闪烁透骨锋芒。那目光像饥饿的母狼;像寻找不到异性的一只母狗;像……那目光太可怕了!恨不得一口把他吞掉。
他是在那簇古老瓦屋的黑洞洞长廊出口处见到那目光的。小楼连接着瓦屋,他们每天到炊事班去打饭时,必经那片古老瓦屋里的一道黑洞洞长廊。那天中午,他手提着打饭器皿刚欲走出长廊,不觉一阵剌鼻花香扑面而来……接着就见前面出口处突然一道光倏地闪烁了一下,就像暗夜里山路亮起的车灯——一拐弯就隐去了。他明显的感觉出来,这是长廊出口外面投进来的一道目光,并且这目光有股花香味儿,于是他便确认:这正是他感觉中的那个目光。“好家伙!这回总算可见庐山真面目了。”他刚迈出长廊,就见一张臃肿的脸上钳锒两个黑窟窿。口大、眼小,带有某种兽类的面容。由两只黑窟窿里射出的目光是骇世惊俗的。这是一个四十几岁或五十几岁的老女人。她站在长廊出口一侧,像是故意等在那里的。由于她脸上涂抹厚厚一层脂粉,头上插满由山上采的野花,很难确认她的真实年令。她下穿一条青缎面料的大半截短裤,两只裤腿脚肥大的可钻进去个爷们儿;上穿一件粉红色箍身小袄,乳房撑的前胸高高的——由里面拱出来。从装素看她既不像那群绣花女;也不像那些侨眷,她属于这座海滨小村里的第三类。在这之前,他从未见过她。当他由长廊里一走出来,她的两只小眼睛就直勾勾的挂在了他脸上。由两只小眼睛里迸射出的目光,是无遮无掩的——带着一种粗俗的野性。这目光会令他惊骇、惶恐、恶心……他有些心神不宁了。如果这是杳无人迹的原始森林中,面前冷丁出现这么个怪物,她说她是你的同类,你也就自然会以为你跟她是一样的。尽管你对她感到有多么恶心,原始森林中再找不出第二个同类来。然而她却身在茫茫人海之中,她想跟他亲近,尤如一只母熊想跟他亲嘴儿。他的理智告诉他——她那种怪异的目光中,透出来的是魔的危险信号。于是他没敢多看她一眼,便慌慌然加快脚步,朝炊事班走去了。不过他感觉出来,那直勾勾怪异目光正紧随其后,在他的脊背上、后脑勺上炽烤着……突然背后一声尖利惨叫:“钢棍!”(2)他不禁一震,发现他是光着两只脚丫子出来的。
这时他感到了道路的艰难。再往前就是尖硬石子的狭窄巷道,不能走了。于是他赶紧跑回小楼上去穿鞋子。可是,床上、床下他翻了个遍,鞋子怎么也找不到了。他正火烧火燎,焦急万分的时候,接到转移阵地命令。他跟他的同伴儿刚刚走下那座小楼,正欲离去时,突然一串儿鲜荔枝由小楼亭台上朝他胸前抛来……他两手一拢捧住了。不禁回身仰头一看——一张臃肿的脸上钳锒着两个黑窟窿。让人感到恶心的是……啊!她就是女房东?一张大嘴,由脑后可看到两边嘴丫子;两只狗熊的小眼睛,夜间会发出绿光来……他只觉浑身都火辣辣的,像是由外向里燃烧。他不禁浑身哆嗦了一下,捧着荔枝的双手随之撒开——荔枝丢到了地上。一串儿新鲜荔枝,是小楼亭台上投来……哦!一种声音,“吧唧!吧唧!”似猪吃食。他循着声音看去——老妻正弓腰低头俯在灶台上面,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她吃力的剥开荔枝外壳,然后就把水灵灵荔枝果肉塞进嘴里去。
“吧唧!吧唧!”荔枝水由两边嘴丫淌出来,滴在下巴颏底下放的个盆里。
一种粗野、奔拙的……哦!是夢中传出来的信息:儿子病了,住进了医院。
注::(1)指敌方从海上偷袭过来的特种兵。
(2)闽南语——当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