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想说很一般,因这山既无秀峰挺拔,也无奇石高悬,更无烟雾缭绕的仙境之感,就是那种名不见经传随处都可见的普通小山头。但是见他似乎兴致很高的样子,不好扫了兴致,便将周围环视一圈,努力寻找此处的优点。此时已至夏初,人间芳菲早已散尽化作花泥一抔,四下里皆是郁郁葱葱清一色的绿,萦绕其间的便是山林特有的阵阵清香之气。她暗暗叹了口气,这季节选的不对呀,若是春天还可说出个山花烂漫,精致俏丽别致之类的充充数。可是,眼下只有这一大片树,一大圈绿油油的杂草,该当如何表达她的喜爱赞美之情呢?不过,若说优点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一带树木特别浓郁,枝叶一层又一层紧紧的摞在一起,密密叠叠的几乎没有间隙,遮蔽住整个青天白日,与那烈日炎炎的山外确乎两个世界。但是,她认为只要是在山间,只要是有浓荫的地方皆该如此,这一个算不上优点的优点实在入不了眼。
“你怎么不说话?”半晌,嬴政捣了捣她,问:“你难道不觉得此处很凉快很舒服吗?”
她噎了一下,道:“的确很凉快很舒服。”
嬴政很有些不解的看着她,问:“既然很凉快很舒服,你为什么一直皱着眉头呢?难道是因为此处虽然很凉快很舒服,但对于你来说却仍旧是不够很凉快很舒服么?”
她狠狠噎了一下,回头见着他嘴角邪邪的笑意,顿时了然,这人是在逗她玩。既然如此,也没必要跟他废话了,她直截了当的问:“这是什么地方,你处心积虑的带我来此所为何故?”
嬴政笑而不答,指着弯弯曲曲的山路,神秘兮兮的说:“上去就知道了。”
登山的路途之中处处都有青樱卫步步紧相随,她感觉很拘束很郁闷,除了回答嬴政的问题时不卑不亢不冷不热的讲上两句,其余时间一概不言不语,并且时时处处都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是以,这一路他们走的很清静,一直到半山腰都是只闻鸟语响的状态。好在她本不是个话痨,就算不说话也憋闷不死,周围环境清静不清静,甚或嘈杂不嘈杂对于她来说都没什么所谓。
“小心!”嬴政忽然惊呼一声,快走几步上前抱住她,紧张的说道:“注意,你脚下有个好大的深坑!”
她低头一看,哪里有什么好大的深坑,不过是一个干枯的小水塘,现在上面长满了杂草,只要从这头平地跳到那头平地就成了,这种级别的登山难题实在太低幼,她六岁那年就能够克服了。她又不是闺阁弱质,登这种平淡无奇的小山头,就如同穿衣吃饭,就算遇到个别坑坑洼洼的地方,也能够做到健步如飞。嬴政这么做,实在是多此一举,小题大做了。她拨开他的手就要跳过去,却被他拦住,低声责备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就不能够学的斯文点么?在我面前就不能够稍微小鸟依人点么?”
她想着这斯文不就是拘谨寡言,这小鸟依人不就是尽量装疯卖傻到憋屈么?她一路沉默是金,难道还不斯文么?至于小鸟依人,他仗着人多势众,处处打压她,她都默默的承受了,虽然没有装疯卖傻,但她委实憋屈呀。她自认为这两点都做到了,至于他不满意的原因,或许是没达到他的标准吧。那么,他的标准是什么呢?她迟疑半晌,问:“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如果要求不甚高的话,可以考虑接受一下。
他放在她腰间的手忽然一紧,做出二人紧密相拥的姿势来,却又在她心跳加快面红耳赤之时松开,低下头附在她耳边轻轻笑道:“这一回且放过你,若是再敢离我那么远,决计不会饶恕!”说完别有深意的看了看周围那些黑衣面瘫君。
她顿时头皮一麻,立刻主动挪近他身边,低声问:“你看这么近行不行?”
他嘴角噙着笑,语气却是很有些严厉:“不行!”边说着边伸出手握住她的,轻轻笑道:“这样才好。”
这样,这样,这样不就是那样了么?她的手抖了抖,心也跟着颤了两颤,情不自禁的看向面瘫君们。只见他们目不斜视,表情严肃而又认真,一心一意直往前赶,步履匆匆没有丝毫停留,仿佛人生目标便是征服眼前这条曲折蜿蜒的山间小路。
“你在怕什么?”嬴政低声问,同时手上加大了力道,杜绝了她试图挣脱的可能性。
这好像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觉得与他这么一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么做,心里头的那个别扭简直就是无以言喻。突然又觉得自己想的不对,他又哪里还是孩子,假如还当他是孩子,又怎会觉得别扭?她觉得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这个错误的严重性便是在他已经不是孩子的时候还将他当做孩子,还如小时那般亲近,丝毫不将男女授受不亲这一条放在心上。那么,将这么一个不是孩子的人仍旧当做孩子来看,她是不是有些为老不尊?或者说是诱使青少年犯错误?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认,他这么对自己,心内是很有些欣喜的。除了欣喜,好像还有一点点羞怯。欣喜则已,孩子长大成人,理应如此,可是好好的羞什么怯呢?
恰在此时,嬴政凑过来说道:“害羞么?迟早都有这么一天,你也不必羞怯。”
听闻此言,漓鸳圆瞪着一双豹目,扭过头极度惊恐的盯着他。他嘴角微微抽了抽,皱眉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就是高兴也该要收敛些,不必这么夸张吧。”见她眼睛瞪的更大,伸手过去将她鬓角的乱发别到一边,正色道:“其实,以前总觉得你太小。”想了想,补充道:“我是说你虽然岁数一年一年的长了,个子也一天一天的高了,但却还是小孩子的心性。我想着现在你已经老大不小了,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所以从现在开始慢慢适应吧。”说着手上又紧了紧。
“你,你,你。”漓鸳只觉得头顶一个雷就此炸开来。老天,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表白么?被人表白本身是件好事,而且是那种多多益善的好事,遇上此类事情她应该是很欢欣,很雀跃的,但是眼下这表白也忒伤人自尊了,让她怎么也雀跃不起来。什么叫‘岁数一年一年的长了,个子也一天一天的高了,但却还是小孩子的心性。’?想说她扮嫩直接说好了,做什么要绕这么大个弯?而且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绕这个大弯,这不存心与她过不去么?想她自与他相识以来一直是以一个成年人的心态看待人生百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也。似她这般老成持重戒骄戒躁之人,实乃举世难觅,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成了长不大的孩子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人着实可恶呀。她很受伤,很愤怒,再也顾不得身边那些面瘫君的存在,使出全力就要挣脱他的魔掌。
嬴政哪里容得她挣脱,一边手上用力一边忽然间敛了笑意,一本正经的说道:“乖乖在我身边待着,敢跑试试!”
漓鸳狠狠瞪他一眼,丝毫不理会威胁,继续挣扎。他也不勉强,阴森森的说了句:“今天晚上再与你好好算账!”便放开手任她跑去。
一行人登上半山腰,走不多远就见到前面一座幽静的小山谷,远远看去一片苍翠葱绿,溪流山涧蜿蜒其中,在烈日下犹如一条条九曲八弯明晃晃的带子一般耀眼。他们顺着一条羊肠小道走下去,走不上十分钟便进入一片竹林。入目便是如海一般渺无边际的鲜绿,谷中满植参天翠竹,除了地上的一些油绿小草与几株小巧玲珑的植物而外几乎不见其他树木。这一大片一大片挺拔颀秀的绿意分外纯净,于四面八方绵延不绝而来,更显出此处的雅致静谧。
自从入了竹林,漓鸳便寸步不离的紧跟在嬴政身边。她之所以这么做,倒不是怕了他的威胁。这竹林虽然精致颇为秀美,但是地上却有很多砍伐过后留下的锋利竹根,稍有疏忽脚部便会受伤。嬴政的前后左右都有人为他开道,走在他身边自是安全。
大约走了有两刻钟时间才出了竹林,众人来到一片稍微开阔些的山道上。嬴政命令众人停下休息,漓鸳便寻了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原先她是一屁股落座在中间,却又想到嬴政也许会过来与她同坐,便将屁股抬了抬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块地方。但是,等了好久都不见他过来,她转过身去看。但见他正站在崖边上,目不转睛的望着远处那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山峰,两眼绽放出丝丝炫目的神彩。大概是感应到她的注视,他回过头来,冲着她微微一笑,向她招了招手。她疑惑不解的走了过去,嬴政伸手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半晌不语,仍旧是像先前那般注目远方。
漓鸳知道他在看什么,他在看脚下巍峨群山与良田万顷。而且,看傻了。她认为自己一向都有一个优点,那便是很擅于总结,嬴政眼下的情景该是这样的。这现实中的江山自然是比地图上来的生动逼真,似嬴政这般常年困于宫门之人必然是没有机会看到的。一旦得着出宫的机会那还不是眼巴巴的看,不仅看了还巴不得能够带走。只是可怜了她,好端端的被他拖着陪看,他定是以为她也没看过,这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