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卢湾、徐汇交界的这片区域，是上海老洋房最集中的地方。遮天的树木，干净的小马路，不见几人来几车往。岁月没有在街边院墙上留下斑驳破败的痕迹，倒是铜栅栏的光泽和建筑的喃喃细语留住了岁月。几百米开外，就是喧嚣的大上海灯红酒绿。而这里，精致细腻内敛宁静，让人不舍得大声说话，怕打搅了此情此景；也不敢搔头弄姿，怕轻薄了神凝气韵。这里是上海的思绪，是上海的优雅低调，是活着的历史，是沉淀的岁月。
门马随着服务生进了小包厢。搜飙已经在了，正在看窗外。窗外是一个小园子，花竹石池在小射灯的点拨下，又添了几分层次和意境。门马又看包厢里的桌椅装饰摆件，都是中西合璧的海派风情。最吸引他的是茶几上那一套黄底珐琅彩瓷杯瓷壶。一缕灯光从天花板柔和的洒下来，然后在瓷面上荡漾开去，不仅抓住了眼神，也抓住了观者的呼吸。
搜飙转过头问他：“这地方怎么样？”
门马：“很好。很有味道。”
搜飙示意门马坐下，自己也在对面的欧式宫廷沙发上坐下来，开始讲这栋房子的故事。谁谁谁建的，谁谁谁买的，抗战前又卖给了谁。旁边是火柴大王的宅子，宅子里那棵月桂又是第几代主人为第几房夫人栽的。门马愣愣的听，搜飙说的有些名字他不知道，但依然不减那些典故弥漫出来的韵味。大上海的风云际会，有些已经模糊了身影，有些还徘徊在这里不曾离去。总有年轻人爱听这些故事，然后再讲给后辈们听。
服务生进来倒茶。茶叶在“噗噜噜”的沸水里翻滚，茶汤清澈鲜亮。瓷杯洁白晶莹的内壁把茶汤和灯光揉在了一起，散发着夺人心魄的微漾和沉静。伴着升腾的水汽，充满了整个屋子。
搜飙在沙发里微微坐直了身姿，用比以往要温和一点的语调开始说话了：“我大学学的是历史。历史，就是民族的记忆，国家的记忆。这个记忆没了，什么都没了。这些老洋房之所以被欣赏，也是记忆堆积起来的。没法想象，如果这些记忆没了，这房子会变成什么样子。人不也是这样吗？人的记忆变了，人也就变了。对这个人的记忆没了，这个人就真的没了。这个朴素的道理，很多人还是不懂。”
门马在静静的听着，接口道：“于是，我们遇到的人碰到的事留下的记忆，让我们成了我们。否定了自己的记忆，就是否定了自己。而最初的梦想，一切的发端，就是我的源头，就是我的念想了。勿忘初心，方得始终。”
原来，门马早就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找到了。他的内心突然一片宁静。以后再遇到拿物质来炫耀的人，他应该会少一点愤怒，多一点同情了吧。
搜飙继续说道：“你的记忆里有很多东西。有这国家的记忆，有这城市的记忆，有你家族的记忆，有你自己的记忆。于是你有了自己的立场和想法。”
门马：“所以，我既是自己选择出来的，又是别人影响出来的。”
搜飙：“这就是复杂的地方，你和别人一样，你又和别人不一样。回到你刚才讲的那个词——多元社会，社会再多元，也不能缺了维系，还是要有一致的基本观念做根本，否则就是个松垮。但是，人的思想已经不可能再统一了。而且，你听清楚，而且，总需要一些人超越现状，去做质量上的突破。这很重要。这个国家从来不缺数量优势，但时代已经变了，光有数量已经赢不了最高的奖赏了。那么，这个质量上的突破——时髦点说就是创新——从哪里来呢？一定要有一些人，能够坚持自己想法，顶住压力，耐住寂寞，扎扎实实把事情做下去……”
门马喃喃的说：“这太难了，这太难了……而且，就算做到了，如果自己的想法是错的呢？大多数人最后都会发现自己是错的！”
搜飙深深的看了对面的小毛头一眼，往后靠了靠，慢条斯理的问：“那么，你的选择是争取做大多数人？”
门马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好像被棒子狠狠敲了一下。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渴望得到珍稀的奖赏，却没有付出对等努力的觉悟。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变得如此虚浮不堪了吗？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门马咬着牙对搜飙说：“有机会成为我自己，我感到很幸运！”
搜飙叹了口气：“小子啊，往前几千年，有多少中国人有机会做自己的？最近一百几十年，又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把你们送到了这个门口？如今，给了你们选择的自由，允许你们有自己的空间。难道这是为了方便你们醉生梦死瞎天昏地的？难道你们就不能有点志气，和世界上最……”他越来越激动，看着年轻稚嫩的脸庞，又戛然收住了。
“所以我们这代人，就更应该坚持最初的梦想。”正低头沉思的门马什么也没觉察到。这时，他刚刚抬起头，认真的看着搜飙，“你应该去大学讲课。真的。比你再多赚几个亿有价值多了。不过，这对你不公平。国家的科研经费恐怕一分钱都不会给你。那你就成雷锋了。”
搜飙对门马的话不置可否。他这样身家的人，难道余生就是想再多赚些钱吗？传统里士大夫的最高价值是弘“道”，是发扬社会共同之善。如今，脊梁们还有一个重大责任——促“进”，创造出更强更伟大的力量。至于钱，从来只是工具，在时间这个终极舞台上没什么分量。对面的这个小伙子，现在能领会多少？
搜飙：“至少有一点你还是错的。去讲课，人家就能听懂了？”
门马：“嗯，你说的对。不去经历，不可能懂的。”
搜飙话锋一转：“那么，你还觉得你可以为那个女孩子找到她的信念吗？”
门马哑然，盯着搜飙看。他和搜飙提过悠冉吗？
搜飙：“甚至，你觉得那个女孩子应该和你有一样的见识？”
门马不知道说什么好。
搜飙：“这么问你吧。你觉得你的见识是哪里来的？”
门马：“因为我去经历了，有的时候是被逼着去经历了。”
搜飙：“你希望她经历丰富吗？”
门马愣了两秒钟：“不希望。”
搜飙：“那你干吗又要求人家有你的见识？”
“……”这地球上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悠冉和门马的事，搜飙就算是半仙，也不可能知道。门马：“老飙，你怎么猜到我和她的事情的？难道，你也有类似的故事？”
搜飙摆摆手：“比你多吃十几年饭。这点人情世故都看不出来？”
门马沉默了。他想起了灯笼，想起了小鹿，想起了其他一些人和事。他曾经的无知和轻狂伤害过别人，也被别人教育和触动。悠冉刚刚进入社会，怎么可能不面临思想的冲击呢？没人能幸免的。自己办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要悠冉办到？
门马：“老飙，你又说对了。我太佩服你了。我总想要事情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却没看到应该付出的代价。”
搜飙：“也不能都怪你们。整个社会的观念都是乱的。说个家长里短的例子吧。结婚有两种思路。要么，按中国传统的来，男方承担房子等主要经济负担，那么女方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以支持男方的发展为主。这是一种平衡。要么，按现代观念来，男女双方相互尊重对方的个性和要求，那么经济负担就不压在特定某一边身上，谁能赚钱谁就多负担一点。这也可以有一个平衡。现实情况呢？丈母娘会希望按照中国传统的来，想为女儿争取一个好的生活条件，要男方买房买车。女孩儿受现代观念的影响，当然不肯牺牲自己的个性和要求，要男孩儿总是围着自己转。于是，女婿就遇到难题了。又要有钱又要有闲，拼命工作赚钱还要及时冲回去哄老婆。谈恋爱头脑发昏的时候，女婿可能会认账的，刚开始是可以维持的。时间一长，比如五年十年，就摆不平了啊。那时候怎么办呢？一个外来的小动静就可以毁了这个小家庭。”
门马想到了自己和小鹿妈妈的分歧：“嗯，不是说谁真的不讲理。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观念。大家都真心觉得自己有道理，然后就只能是吵了。”
搜飙：“你以为自己能掌控自己的命运，结果看到自己只是在发梦。只不过是在被这一根或者那一根丝线所操纵。因为你远远不够强大。这个时候，你可以逃掉，这很容易。你也可以扛牢了，屡败屡战。也许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心灵自由、财务自由了。也许有一天，你已经不在乎结果而开始真正去欣赏过程了。”
门马：“什么都是也许。没有确定的东西。”
搜飙：“你们这代人，是挺难的。方方面面，只能靠不断试不断错，来找到自己的路。然后这个社会也只能跟着改变了。做老板的要雇人得研究你们吧？卖货的要研究你们的心理吧？当官的要研究你们吧？****这行也得研究你们吧？都是要跟着你们变的。这是最大的与时俱进。等到你们这代人五六十岁了，这试错也差不多了。这国家那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门马：“那时候你也才70岁，到时候你自己用眼睛看呗。和你说实话吧，我有时还在做经济学理论的实证研究。传统思想里固然有落伍的东西，西方教给我们的经济学也是片面的，扭曲的。两边都有可取的地方，不能偏听偏信。今晚的谈话更让我相信这一点。现在，我觉得我至少可以解决李约瑟之谜了。你知道这个学术问题吧？”
搜飙：“李约瑟之谜？我当然知道。讨论的是，历史上中国经济长期比西方发达，为什么不能率先进入现代社会。这也是我们历史系的大课题。”
门马：“就是这个。一两年之内，我能解决她。”
搜飙：“小子，老兄我就有点不明白了。你到底想做个商人，还是个读书人？要知道，看懂了某些东西后，你挣钱会容易很多。”
门马：“这不只是光我选择就能定的啊，也看接下来我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我可是刚从你这儿想明白这个道理的哦。”
搜飙：“也是。你这个贼坯子。”
门马：“再给我讲讲各种方方面面的事情吧。有关公司管理的，有关赚钱的。不管怎样，做穷光蛋总是不爽的！”
搜飙：“小兔崽子，捉到强盗连夜解啊？喉咙老大，肚子够不够大啊？今天讲的已经够你消化好几年的了。这样，我给你讲讲你们老板文森的故事吧。你没想到我也清楚他的事情吧？文森刚从国外回来的时候……”
一晚彻夜长谈，就像春天从太平洋上吹来的暖风，把堆积在门马心头多年的冰山给吹化了。春天！多么美好的春天！难怪世世代代的墨客骚人都用最美的辞藻来赞美你！坚冰消融，新芽萌发，门马又找回了内心的激情。虽然搜飙的话他没有都听明白，但方向已经明确了，路标都已经树起来了：“心灵自由”、“财务自由”、“享受过程”。
门马原谅悠冉了，也就原谅了他自己。同样是死去活来，带着明白去生或者去死，也许不会改变结局，但真的会改变过程。人生不就是一个过程吗？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
门马继续和果果儿聊着天，时不时去看一下悠冉的个人主页。他看着悠冉代表国家从一个国家飞到另一个国家，看着她大开眼界以后的所思所想。有一天，悠冉把一件珍贵的水晶首饰送给更需要它的人。门马看到了忍不住去评论了一个“赞”。独立的人格，不是靠物质就能支撑的，更需要一些内在的东西。悠冉你知道吗？昨天，善良也许是我们的天性。而今天，善良已经成为了我们的选择。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但认识已经不一样了，境界已经不一样了。
2008年的春天，悠冉在个人主页上用她特有的方式，含蓄的“诏告”天下：她是单身的。
门马默默的看在眼里。把自己进入社会后的心路历程整理了出来，然后对比悠冉现在的情况，对悠冉做全面的分析。门马已经懂得，悠冉还是要自己去明白一些事情。可是，门马也不舍得，让悠冉掉到坑里才明白这些事情。至少，他可以帮她少走点弯路吧？门马觉得这不是大男子主义，而是自然选择，是男人应该肩负的责任。
门马放下了笔，旨在拿下悠冉的“渔网2008”计划已经大致完成了。如果计划实施，这将彻底改变他的生活。下决心之前，他还想见一次悠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