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也不能听你一面之词啊,而且你吧,这个肯定有情绪在里面,肯定不太客观。所以咱们还是别说了,专心吃饭吧。”
女生愣了一会儿,盯着专心拌面的男生,然后丢下一句:“咱们别吃了,专心分手吧。”
我被汤汁呛到,一边努力咳得委婉些,一边目送女生远去,我想起的,是跟在爸爸身后,却不敢去攥他衣角的我。
——其实我都知道的。你不是坏人,你努力想做到公正,你有许多难言的苦衷,你甚至是为我好,可是当我情绪澎湃得像晃动后的可乐时,能不能别像盖子一样,死死地捂住我不让我哭,能不能就让我一口气喷撒,别管弄脏了衣袖。你就让我抱着你哭,就让我尽兴一会儿,别理后果。
我爸的解释是:“你以后到了社会上,难道也随便说上司坏话,是他错怪了你?没有用的,你得学会谨言慎行。”
那个男生拦住她,手忙脚乱地道歉:“哎呀,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寝室情况啊,我怕我一插手,你们相处更恶劣。”
——我知道社会长什么样,再愚蠢,我也粗通了一点辗转腾挪、进退闪躲,对着普通朋友我话少了许多,心里再怎么“呵呵”,嘴上仍然是“哈哈”,可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仍然妄想能不问出路,不负责所有冲动,仍然像七岁时跺脚大哭嘶声尖叫掀翻桌子一样处理失意。
——我希望我说谁谁谁坏话时,你别中规中矩地补一句“其实他人不坏”,而是能够迅速地接上一句“我操”。
言情界里有一句著名的“我宠的,怎么了”,看到这种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桥段,总有失落感从喜感里渗出来。明明世间的感情有太多身不由己、锱铢必较,我们还是存着一点侥幸,希望男朋友瞎了眼睛说我们比校花好看,希望爸妈嫌邻居家斯坦福的儿子太呆,希望我们的喜怒哀乐都有人温柔地接住,希望不需阐明一二三四就能拥有支持,希望有人跟我站在同一条战壕里,哪怕已经是输得节节败退。
真的。对我这种道德水平低下的人,最动人的情话不过是,既然你讨厌她,那我也讨厌;最优美的事情是,你想去的前方,哪怕我曾跌得面目全非,我也给你准备好最耐穿的鞋子,画好最周详的地图,带好最足够的干粮,然后我陪你去。
这篇废话全无逻辑,我喜欢讲道理的人,可是在喜欢的人面前,我不想讲道理。
谢天谢地 我是阿姨
在我上高中的时候,阿姨还是个敏感词汇,高三自招时一波家长涌入,我同学去教导处敲章,被老师不幸眼拙认为学生家长,她回到班里愤愤许久,大家边安慰边暗笑边心安:原来不只我一个被当成阿姨。暑假在超市里排队付款,后面的小男孩嚷着要吃还未付款的零食,奶奶低声劝阻,我一时心软,说你们排到前面来吧,奶奶高兴地让他谢谢阿姨,小男孩尚未张口,我已反悔:“不好意思我想起来有点急事,还是我在前面吧。”
直到今日,大多数的我们已彻底失去了姐姐这个身份,哪怕扎起刘海穿百褶裙摆出萧蔷女士的无辜表情,还是有些东西出卖了我们,没错,我不是姐姐,我是阿姨。
撇开岁月不回头的感慨,正视我们被称为姐姐——甚至是妹妹的年岁,我们真的比现在快乐吗?
初高中的时候写作文,受四十五度的辐射影响,特别热衷于感叹丢了单纯变得虚伪,那时候的我们啊,把客气当作虚伪,把体谅当成世故,把鲁莽当个性,把偏激当锋芒。人们总赞美我们的勇敢和叛逆,但另一面的现实却是,我们常常用隐身于群体的方式来追求个性,我们的勇气背后,往往是难堪的选择性沉默。
小学时的美术老师,上课时间回办公室打游戏,调皮的男孩子踢了同班一个弱智女孩子一脚,太阳穴附近全是血。没有人申诉也没有人义愤填膺,我们都端端正正地坐在位子上,看美术老师用一袋麦片结束了整个事件。公平和正义这种东西,在那个教室里全不存在,有的是对师道尊严的无条件服从。我忘了很多小学同学的名字,但我没法忘记那个女孩子的,我也没法忘记,那个坐在座位上平静地目睹全程的自己。我以为那只是个个案,后来发现,在很多人的童年记忆里,暴力、冷暴力、服从、私了,这样的词语层出不穷,都不干净。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在教室里发牢骚讲,班主任都不肯自己改作业,一天到晚要我们自己校对,那要她干吗呀?两天后,班主任神奇地知道了这句话,在晨会上满面怒容地讲:“本来还想给你评三好学生,现在是没你的份了。”那时我们才几岁呀,可是告密、背叛、讨好、权威,这些词语的含义,就赤裸裸地展现给我们看了。
跟老友聊兵荒马乱的初中岁月,她说她最难忘的事是——因为连续几天英语默写不出,爸爸被叫到学校里,英语老师捧着茶杯跟其他老师谈笑,把她爸爸撂在一旁两个多小时,然后才随意地把听写本往他面前一丢。平时在单位里昂首挺胸的爸爸,像个小学生一样恭敬地听老师训斥,还要弯着腰讲“给您添麻烦了”。她一脸平静地说:我多希望那时我不是15岁而是18岁,那样我就有勇气,抢过茶杯往她脸上泼过去。
可是你以为长大了学会质疑和反抗就完了吗?
高中的时候,博学温柔且单身的男老师因病请假,我们的语文老师换成了一个来自东北的女老师。坦白地讲,她的观点的确称不上新颖,端着架子自称“老师我”的姿态也容易招致不满,同办公室的老师放出消息说她到校第一天就在办公室里织毛衣,她前去杭二应聘未果才到我们学校的小道也传得纷纷扬扬。几乎全班都动用了冷暴力对付她,在语文课上做别的科目的作业,自管自读小说,肆无忌惮地聊天听音乐,是的,我愿意承认,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最后的高潮是许多同学联名上书,要求调换老师,后来班主任调解开班会讨论她是不是一个好老师,再后来我们坐在位子上窃窃讨论,这一节课她会不会来。
够热血吧,够青春吧,够电影吧,当然这其中有一部分人是真的发自肺腑地反感她所代表的教学模式,可是又有多少人,可以问心无愧地讲,我是真的厌恶她,不是因为我想趁机少掉几节课几页作业,不是因为我江浙沪的优越感看不起东北教育那一套,不是因为我想站在意见领袖们的背后,一脸窃喜地看热闹。
让我第一个讲,我于心有愧。
若干年后我们回忆起来,当然觉得这是青春电影里英勇的一帧,可是我们对付的,不过是一个初来乍到毫无根基40余岁的女老师。我热爱我的母校,可我坚持认为,那场事件里的大多数人,和写在一进门的校训“科学民主求真”,没有半毛钱关系。
如果我们足够坦率,就会发现,我们的十几岁真的不像国产电视剧里勾勒得那么美好,青春像身上的校服一样拖拖拉拉,束缚比高领毛衣更厚重,所谓的自由不过短短几里回家路,大多数人对待爱情不是跃跃欲试就是不屑一顾,没有足够的情商把喜欢的人变成愉快的相处。只是回忆自带美图秀秀功能,硬生生地把穿在你身上惨不忍睹的实物图,PS成了如梦如幻的模特效果。
天涯上曾有女人形容自己脸嫩——都说我像中学生,后来有楼主开了一个楼来放各地的中学生照片,其中的大多数都惨不忍睹,至此“像中学生”这个梗成了一个笑点。我们总是下意识地觉得,高中生都长得像奶茶妹,化了妆都会变成范爷,然后事实要残酷得多,我们的中学时代并不是甬道上茂密的香樟,我们的成年生活也不是勾心斗角《甄传》——别再说自己学郭敬明戴虚假的笑脸面具了,人家挣出上亿资产了你有吗?
我的确丢了在作文中已经祭奠了一百遍的“直率”,我就算再疲倦再烦躁,也客客气气地对待周遭的人。而你却还是把喜怒哀乐挂在脸上,自己的沮丧需要别人买单,碰到糟心的事就一整天挂着脸,打着最佳损友的旗号刻薄朋友,你信奉那句“我抽烟文身骂脏话但我是好姑娘”,可是哪怕精心装单纯无辜也好过你袒露真实丑恶,一个人如果付出的努力更多,她便配拥有更好的。你也不是真性情,你只是智商低心胸窄,还相信那些编剧的鬼话,以为一无所有天真莽撞的女生,还真TM能碰上好男人。
别再做梦了,现行的考试体制,袁湘琴基本没法跟江直树一个学校。
时至今日,我终于老成了小孩子们口中的阿姨,可我一点都不觉得遗憾和难过。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穿高跟鞋,我可以穿着膝盖以上的裙子在校园里行走,会打扮的女生不再被视为异端,我们不再热衷于抱团了,不再用孤立别人来获得群体的收纳。
我甚至觉得庆幸,我的记忆里有那么多脏兮兮的画面,可是我居然还能安然地面对阳光,见证过那么多不堪的眼睛,居然还能映照出温暖的光线。我有了自己的是非标准,不再为了一个期末奖项而放弃言论,不再对着肮脏的事情装聋作哑,不再是个只会抄写和背诵的好学生,我成了一个人。虽然为此要付出好些代价,我也不知道那些莫名其妙的勇气会留存多久,但至少在此刻,我有了讲话的权利,也有人愿意倾听,我有了改变的能力,最起码改变自己,这样已经足够幸运了。
我成了阿姨了,我努力地积攒爱和温暖、自由和勇气,以便有朝一日,送给一个有着柔软手指的小朋友。
浸在人间的台北
海明威说,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香港人有句话,讲人生是一场“捭面”,大致是派对的意思,用一个永不停歇的派对形容香港,也是恰当。相较之下,台北就没那么辉煌体面。去过的朋友反反复复地跟我推销台北夜市,说一路皆是美味小食,随便拎一家出来就是老字号,沿街还有价廉的衣服铺子,值得淘选。到台北第一晚,当地的朋友带我去逛师大夜市,我站在一堆卤味店和韩版服装店间,身侧是不断翻滚的烤鱿鱼的油锅,和同样沸腾的人群,我不知如何下脚,只想逃回宿舍去。
那是台北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溽热的,躁动的,绵延不息得像是冗杂的夜市,也像台妹的脸,老老实实的风情后面,有时刻斑驳的危险。
因为课少,又怕晒,这一个月我没有去任何周边城市,甚至不怎么爱出门。我最喜欢黄昏时,趿着拖鞋漫无目的地走,街上有年轻母亲推着育婴车,一大一小的脸都笑嘻嘻的,有困倦的中年人提着一盒点心急匆匆地掠过我,有痴缠的情侣低头私语,有穿着暗红色花纹上衣的阿嬷甩着手往回赶,和傍晚6点钟的上海街头不同,行人走得或快或慢,却都不是为了什么大事。没有人通过手机决定一桩大生意,也没有人气急败坏地比划手势,他们活得特别细碎,格局小而稳定,仿佛情侣一路私语就能抵达白头,下班者的家门口必然有一盏亮起的灯。
我们大约可以称之为烟火气,台北是一个烟火气浓郁的城市。我仔细数过,街头最密集的是四种店面:餐厅、面包店、药妆店、眼镜店。没什么轰隆隆的重工业,也就没有了争GDP的野心,台北人自嘲为“亚洲四小龙之末”,半是惭愧半是愉悦地接下了“经济停板,民生潦倒”的形容。是,国中生都知道台湾经济困顿,还会主动拿大陆做对比,可是他们继而又一脸坦荡地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常去的冰店、打网球的场地、买卤味的老店,总归一直都去得起啊。”这话要是放在一个冠冕堂皇的场合讲,你固然可以批评他短视,可当我置身排了长队的奶茶店,手里拎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阿宗面线,被人间食色团团围住,就只能挤出个笑容,半是宽宥他的无谓,半是解脱自己的困窘。
台北连房子都是烟火气的。和上海外观精致,摇曳着租界时代风情的老房子不同,台北的老房子就是枯燥的老,他们大多建筑于七八十年代,既和日式搭不上关系,又缺乏现代感。可台北人为这平淡无奇的老找到了骄傲的注脚:“我们的房子都是自己的,政府没权利拆,所以就这么留下来了。”走过台北的居民区,不会像老上海的弄堂一样,法式圆润的房顶下晒着衣领处磨得薄薄的棉毛衫,它们大多灰扑扑的,它们的沉默不含任何心事的成分。你眺望台北人家的窗口,不会联想到窗帘背后有什么旖旎故事或香粉传奇,你知道那层帘子背后,是一户三代同堂在品评阿嬷的手艺,是爸爸在考问姐姐今天的功课,或者是妈妈在收拾碗筷时不经意瞥两眼新闻——连胜文在花市拜票,他们“啧啧”两声,轻轻地丢下一句“靠爸党”。
来台湾之前,我看过很多年的“海峡两岸”节目,在我的印象里,台湾政治闹哄哄一如夜市,蓝绿两营攻讦不断,今天骂这个贪腐,明天指责那方召妓,恨不得爬到议会桌子上去。可真正到了台北,街头固然全是议员的宣传海报,校园里也有人举起“支援香港”的牌子,但大家却表现出了对政治一致的淡漠。你问他们对连胜文印象如何,他们连连摇头,说一个在美国待那么久的人,怎么可能真正读懂台北,可对于医生出身的柯文哲,他们也不抱太大希望,“太暴躁了,脾气很差”,他们这么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讲楼上那个喜欢摔花瓶的外科医生。相比布满谎言的政坛,他们更乐意注视自己的小日子——哪一家百货在搞周年庆,罗斯福路三段有间店的桂圆面包做得最好,就连支持香港,用的也是饮食男女的模式——台大校园的咖啡店贴了告示,每一桌香港客人送一杯红茶。
他们把全副力气都拥在了经营生活上,所以他们的服装店密密麻麻开满了小巷,他们心甘情愿地为一杯陈三鼎奶茶排一个小时的队,他们的咖啡厅永远坐满了人,服务生小心翼翼地问,这一顿合您胃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