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餐请安静
去年吧,讨论的热点还是中国社会的板结化。2015一翻篇,舆论就开始全面围剿底层了。
《凤凰男的征婚帖》《双面胶》等一系列婆媳剧,贪官在法庭上痛哭流涕的忏悔:“我小时候家里很穷……”这些佐证都指向一个命题,穷人很可怕,底层不可信。
穷成了一种原罪。因为穷,所以他们经不起诱惑,会为了一点利益就撕破脸面,为生计铤而走险;因为穷,所以他们活得过分紧绷,很难从日常生活中获得审美体验;因为穷,所以他们抗压能力差,遇到挫折时会情绪失控,濒临崩溃;因为穷,所以他们对财富有极端的渴望,无法从容地享用好东西,只会海吃山喝。
听起来特别合理对吗?因为我曾是这套理论的忠实信徒,不只我,周围人都是。
但跳出“环境决定性格”这套时髦版出身论,那些天生握有更丰富资源的人,真的具有更高级的道德感吗?还是说,他们就像懒洋洋的、趴在沙砾上打瞌睡的鳄鱼一样,只是因为眼前的水鸟太瘦骨嶙峋,才微眯着眼,放它一条生路呢?一旦合它胃口的食物出现,它的扑食野心和敏捷程度,都让人咋舌。南京市接连曝光的两位一把手,全是根正苗红的官二代啊,世袭般的出身,也不妨碍季建业把办公室设在总统套房,把工作重心放在炸隧道上。或许人性本无优劣高下之分,只是上层的手段更隐晦,表达更含蓄,距离更遥远,于是政坛攻讦如星沉海底,只当窗见,时局动荡像雨过河源,犹隔座看。而底层的纷争,不过是张三顺手牵了李四的羊,王五偷摸摘了赵六的瓜。他们穷尽一生所追求的——或者用追讨更合适,在我们看来,都不值得。但谁能够定义“值得”呢?我们习惯于用钱买时间,医院看病要雇人挂号,为了三十秒的广告买迅雷会员,用飞机和高铁替代一昼夜的打牌吃泡面,而对底层而言,时间是一个废弃的仓库,钱才是能够避风躲雨的安全所在。
干脆承认了吧。我们就是讨厌穷人。
往远里说,我们都喜欢的曹操,他爸花了一亿万钱,买了个太尉官职过瘾,这种富二代和官二代的双重身份,造就了他疏朗开阔的性格——青梅煮酒、横槊赋诗,三国里最浪漫最情怀最荷尔蒙飞溅的段落,都是他一手包办了。而刘备作为汉献帝辈分混乱的远房亲戚,长年卖草鞋,卖出了一身市井气息和扭捏做派,人气远不敌那个乱臣贼子。同为皇室贵胄,我就更喜欢开凿运河出兵朝鲜的隋炀帝,这个件件大手笔的败家子,把一个王朝挥霍得气象万千,反观出身贫寒、从小就是德育标兵的王莽,连改革都改得窝窝囊囊。同为开国皇帝,我只听有人想穿越成李世民,叱咤于隋唐乱世,没听过谁想跟着朱元璋重走讨饭路的——底线是刘邦,那好歹也是个基层干部啊。往近里说,高校研究生择偶历来是个难题,尤其是“非土著”们,撇开人际交往圈狭小缺乏集体活动只对导师负责等因素,还是歧视心理作祟。这两年,高考成绩和家庭收入相关度稳步上升,江浙沪的“预录取”“直推”等政策,让大城市里家境优越眼界开阔的学生,离名校更近了一步。而少有噱头、纯分数论的考研,则成为许多二、三本学生改写命运的机会,通常来说,这些自愿在23岁的年纪,把高三复制粘贴一遍的年轻人,背景要黯淡很多,他们孤身一人,他们拥有的韧性,被养尊处优惯了的年轻人,称之为“狼性”,没有人会喜欢一头狼的。
但讨厌归讨厌,谁也不会把“势利”的标签主动揽上身。拿到台面上的,都是“有退路才有底线”这类漂亮话。单从表现看,上层人物也的确比底层可爱多了,你看《世说新语》里的人物,每一个都方正雅量,捷悟豪爽,和明清科举考试选拔出来的、就着鸡毛蒜皮在朝堂上死磕的官员相比,他们才更符合对中国文士的美妙想象。读惯了“谢公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的记载,我真的差点成为东晋门阀制度的忠实拥趸,它筛选出的,是最全能的人才啊,从小耳濡目染官场规则,连培训期都省了——唯一的缺陷是,它把绝大多数人都拦在了机会的外面。科举制收罗了一批书呆子,官员同质化严重,只会照搬而不懂变通,空谈误国而实干寥寥,但毕竟它面向更多数人,它更把平民当人。
当然,有时我们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很直观地觉得大人物们更迷人。你知道阶层的差距是一面放大镜,得势者的温情会被放大,而失势者的一点不入流,也会被形容成卑劣。大人物的丝缕柔情,会激发出对方源源不尽的想象,会以为,这柔情背后,是懂得、理解、包容。他们用一点“平易近人”,就可以获取一箩筐的感激、赞美,用一个握手,就能赢得下层的好感和尊重。伏尔泰坦承,他会和普鲁士的专制君王腓特烈交好的原因是,对方贵为皇帝,仍然主动向他示好,连启蒙哲人都会陶醉于大人物递来的秋波,更何况我们。与此同时,底层出于求生本能的举动,则因着你俯瞰的角度,变得不可理喻起来——三轮车夫多收了五块钱,你气恼地质问,不就是五块钱吗,至于吗?怎么不至于啊,当基数太小时,再微薄的利润,都变得可观起来。
这于是又绕回到最初的,对于底层人民的设定,没错,因着生之艰难,他们的道德底线更易滑落,他们的目标更浅近,他们的手段更鲁莽,但这本应是你,去努力改善底层处境的动力,而不是捂着鼻子远远躲开的原因。他们的确更不守规矩,更缺乏理想,更漠视艺术,但说到底,规则是上层社会定的,鸡汤是成功人士熬的,连红酒品鉴,都是贵族们没事作出来的玩意。他们从未入局,却要打扫楼上泼下来的残羹冷炙,他们从未参与,却要默认精英们划定的标准,你该做的,是赋予他们更公平的起点,而不是谴责他们与生俱来的不幸。
所以坦白说,我挺讨厌从前那个振振有词地讨厌贫穷的自己的。用道德上的从容感巧妙替代物质上的优越感,等于用一种势利来粉饰另一种势利。
我很轻易地原谅了大人物的种种不得已——受贿是为了效率,妥协是为了合作,却从不为小市民的举动开脱,我为肉食者们提供了瓶瓶罐罐的酱料,却决不替小人物的粥里加一勺肉松。我忽略了糟糕的外部环境,只顾着清算他们的素质和人品。举个简单的例子,在上海的哪一站坐地铁,都有推攘抢座的状况发生,以至于我和朋友每挤一次地铁,都能挤出一串“穷真可怕”的长吁短叹。到了台北,哪怕是在上下班高峰期,捷运站里也是秩序井然,没人插队也没人抱怨,经济停板多年,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台北人,让我发觉穷和不体面之间,并不存在着等量关联,换而言之,当政府提供了足够的公共设施时,人捡起尊严,孵化美德,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在这个“穷就是原罪,美貌即正义”的国度,你当然有避开底层的权利,只是我总疑心,就像最看不起差生的,是那群攀援在及格线的学生一样,最想和底层撇清关系的,就是裤管还沾着泥巴,刚从底层逃窜出来的人。有时候,我们必须以贬低别人的方式来证明自我,用赶尽杀绝队友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立场,洪承畴吴三桂们降清后,打起仗来可是比满人更勇猛。
这也没什么好指责的,如果对底层的全方位打压,能够让如履薄冰的中产们获得一时的安全感的话,也不失为一种精神自愈法。只是铁打的利益,流水的席位,当你能摊着餐布战战兢兢地叉起牛排时,安心享用就好,别跑到等粥的队伍前,指手画脚说白粥多没营养,哎呀这边怎么插队。你乐于捐出一块来那是最好,再不济,也请注意餐桌礼仪,进食时别说话。你拥有的只是侥幸,他们的人生也已经足够寒微,不必再硬生生踩上一脚了。
走在拖拉机上的骆驼
2008年,杭州出了桩不大不小的新闻,交警拦下了一个开着拖拉机的青年,原因听来荒谬,拖拉机上,站着一峰骆驼。警方问讯后得知,这骆驼是他在新疆买的,他一路开着轰隆隆的拖拉机,运着水土不服的骆驼,从南疆走到了南方。警方做主,把那峰骆驼卖给了附近的动物园,又给了他一笔交通费,让他回了福建老家。这年轻人太配合,第二天就坐火车走了,没给记者们发挥的余地,也没给新闻发酵的时间。
告诉我这则过气消息的,是朋友老K。那时我们一桌人入深巷,过小院,寻到了一家私房菜馆。桌上葱花炒蛋异香满口,手撕豆腐煲炖了好久,一口咬下去,既有鲫鱼的鲜,还有风干火腿的淡淡烟味。老K走南闯北多年,喉咙口攒了太多故事,随便丢一个开始,我们就激动地追问后来。
老K得知这宗新闻后,立刻奔往杭州找人,当然,他也扑了个空。但他通过朋友知道了年轻人的户口所在,是闽南的一个小村落。月底,他驱车前往,房子是空的,问了左邻右舍,说他若干年前进城务工,没回来过,再问下落,就摇头了。老K在空房子前坐了会儿,掸了掸屁股上的尘土,起身想走。一个邻人追了出来,自称是本地中学的教师,他递给老K一张纸条,请他留下联系方式:“等肖飞回来了,我跟他说,外面有人来找过他。让他给您回电话。”
对了,那年轻人叫肖飞。
他们互换了号码,老K之后换了几份工作、几次住址,号码倒是从不变动。他定期给那个邻居打电话,问肖飞有消息了吗。
那是2013年,老K说,他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无亲无故的、惦记着肖飞的人了。在他都快质疑这个事情的合理性时,肖飞打来了电话。他语气沉稳,说谢谢您的关心,我目前在泉州摆夜宵摊,您要是有兴趣,可以过来长谈。
老K搁下电话就去了泉州。他按照讯息,找到了那个螺蛳摊,挑了角落位置坐下,不远不近地观察店家。夫妻俩配合默契,闽地嗜甜,丈夫爆炒鱿鱼时都大把撒糖,妻子就穿梭在几桌客人间,添酒加筷,偶尔扭头,尖声督促儿子写字别磨蹭。等客人散得差不多了,街上转冷清,老K终于起身,对着陌生的四四方方脸的汉子发问:“你就是肖飞?”
那次长谈,老K大失所望。肖飞对五年前的壮举很不上心。煤气要换了,下周儿子开家长会,夫妻俩得派个代表去,这批食材不怎么新鲜……他记得每一桩柴米油盐的琐事,但是不记得那场轰轰烈烈的远行。
老K试探着问他,怎么想到买一峰骆驼呢。
他用圆溜溜的眼睛瞪着老K:“我喜欢骆驼呀,想买一头带回家。”
他穿过甘肃、陕西、湖北,然后陡然一转,兜向西南,再经两广、江西,直到在杭州被拦下。他走了整整一年,开着辆风尘仆仆的拖拉机,上面站了峰骆驼,走的都是偏僻乡镇,治安不严,媒体不勤,只有居民注意到他。前半段行程靠积蓄,一旦钱花光了,就把骆驼借给人拍照,照一次五块钱,骑上去十块。
问他想念骆驼吗?他先点头,继而笑起来:“去动物园挺好的,我们小区没法养大型宠物。”
老K讲述这次平淡无奇的相逢时,我们站在院子里。刚下过雨,泥土软塌塌的,我穿着尖头靴子,鞋跟不断地往下陷,我心猿意马地听后续,其实全在寻找坚硬干燥的土壤,中途听见有人问老K:“那他这一路很辛苦吧?”
“穷人家孩子,怎么样都是苦的。”
“不替他策划个节目?讲讲一路见闻,也能红一把。”
“想啊。可他压根不觉得这事牛。对他来说,这就是牵着骆驼回了趟家。”
我总算站到了一块小小的花岗岩上,蹭着岩石边缘,一点点刮掉鞋底的泥:“那他继续摆小摊?这事对他来说,就没什么深远意义?”
“他没想那么多,做了就做了。他就是图好玩、有意思,不指望靠这个赚钱出名。话说回来,你的人生又不是阅读理解,哪来那么多富含深意的片段?”
我边捋头发边“哦哦”,意兴阑珊了大半——想想看啊,眼神桀骜的少年,开着一辆随时散架的拖拉机,和一峰寂寞的骆驼做伴,这简直就是《后会无期》和《少年派》的合订版啊。字幕组都快提炼出金句了,怎么啪嗒一下,就转成了葱香煎猪肝的深夜大排档?好端端一个震撼中产、呼应背包客、召唤小清新的题材啊,就这么被浪费了。
他不想出名我能理解,安心蛰伏在夜市……也能理解,想不通的是,他怎么就能任由那次大胆的远行过去呢,怎么就能呼吸平稳地,让这段拉风的往事干脆利落地消失呢?换句话说,他怎么就能放任那次旅行,从“有意义”变成“有意思”呢?
初中时写周记,写到实在没得写了,就写一只苍蝇叮过期牛奶的过程,啰里吧嗦了八百字,被老师点评为“有意思”,同时规劝我,要把目光多投注于“有意义”的事物。我很是赧然,在传统价值观里,“有意义”是比“有意思”更高级的存在。它是卒章显志中的那个“志”,是画龙点睛中的“睛”,是不虚掷的总和、被敬畏的原因。哪怕我私下认定,“有意思”像是黄蓉哄骗洪七公的那席菜,是百无一用的天花乱坠;“有意义”却像郭靖,是牛嚼牡丹的政治正确。
后来读沈复的《浮生六记》,有点惊诧于,一个男人居然能如此心安理得地沦陷于“有意思”“无意义”的人生,他撺掇妻子女扮男装随他外出,把漫天乱嗡的蚊子当作群鹤,他有点无能,有点轻浮,在文人中也不算养尊处优一生完好,但我始终羡慕他,不为别的,单为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对命运的驾驭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