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险多多的世间,能够安心地享用纯粹的乐趣,不再试图归纳人生的段落大意,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周围有许多人——包括我,都乐意把自己经营成一爿生意,我们竭力从阅历、阅读、阅人中提炼出实际功用、世俗智慧,甚至有趣谈资也好。刚学打扮的小姑娘,总是要把每种眼影都上色一遍,她手头统共只有这么些工具,舍不得不物尽其用。刚动笔的新人,也总是沾染着一种要把话说绝的狠劲儿,觉得这样才酷。风度和体面,都是弯路绕出来、跟头摔出来、教训砸出来的。
很多人的一生,是要计较着性价比过的,谁会做无聊之事遣有生之涯?我们每一个举动所赋予的“意义”,都要满得溢出来了。买的每一个包都要出镜,吃的每一段昂贵的饭都要对准灯光角度拍照,每一趟旅行,都要调色至颗粒度饱满,哪怕失真。
我们就这么放任紧锣密鼓,在自己心头敲打一年又一年,直到某日,“望望身边应该应有尽有,美酒跑车相机金表也讲究”。你想不通,为什么征服之后,内心还有鏖战,为什么活得整饬而高效的你,仍然会在永夜角声、中天月色里,被胸口散发出的虚弱气息所俘获。你突然想过那种,不需要旁人叫好的、晃晃悠悠的人生。
捉摸不定的爱情、吊儿郎当的旅行、为爆米花而生的电影,它们都属于“有意思没意义”的族群,都是取用时标明了“量力而行”的存在——缺乏安全感的人,请勿近身。
毛姆出名后感叹,以后去度假,总算可以没心没肺地躺沙滩上,不必费心策划景色描写了。大众的旅行、恋爱、叛逆,都近乎“主题先行”的行为艺术,只有对命运持有充沛安全感的人,才能让骆驼站在拖拉机上,走过两个时区。但话又说回来,只有活给自己看的人生,才能够剥离掉虚荣心表演欲自我感动的外壳,露出一点赤胆忠心。
就像我此刻说,不必给每一段经历添加有意义的注脚,这话是真心的,但放在洋洋洒洒的文末,怎么看都像是假的。
但那也没办法,有人能活成走在拖拉机上的骆驼,不疾不徐地踱步在小小的车板上,慵懒地回应路人惊诧的目光,有人就只能踩着尖头靴子,不断寻找坚硬干燥的地面,好让自己不陷下去。
我也只能让自己不陷下去。
当熊出没时
每到春节,亲情就成了重灾区。
新文化运动后的文人们,发明了一种新式的乡愁。笔下的故乡有新烫的烧酒、风摆的腊鸡,女人在灶头忙活,做豆腐洗蒸笼,是热气腾腾的温婉绵长。而现实的乡土早就是一片狼藉和凋敝之所,只有留守的老人、荒废了时日的叔伯、把毛线和日子都缠成一团的三姑六婶。
啊,故乡,它适合被留恋、被怀念、被寄托,就是不适合劈面相逢。
临放假前,满屏闪烁着“世界再大,也要回家”的动情状态,可惜现实和回忆总有差池。刚庆幸逃离了北上广的重雾霾高物价,看到小城市里寒酸的供销超市和气质闲散的收银大妈,又开始记挂起通宵便利店的好处来。一个人在外打拼时,常羡慕别人家有葱姜蒜爆锅的香气,而你只有冷清的灶台,但一回家,就嫌鸡汤太油红烧肉太腻。
当然,这些都敌不过刚从城市疏离却有序的人际网络中挣脱的你,一回身,啪,撞上了热情又黏糊的亲戚。去年,微博集体讨伐熊孩子,今年好了,矛头指向熊大人,指向七大姑八大姨,没照顾过你的七舅姥爷。
讨厌这些亲戚当然是有原因的。他们记性急速衰退,常忘了给你红包,但讲起你儿时毁坏他们家冰箱的往事,却不会遗漏每一个细节。大家哄笑的同时,斜睨着眼看你反应,你有种被当众打屁股的羞耻感,却还得堆出满脸笑容。这些躲在报纸茶水背后、用打双扣来打发工作时间的叔叔伯伯们,指导起你来毫不心虚,跟你说要娴熟使用厚黑学,要恰到好处地说奉承话,哦,还有,工作了怎么能不练练酒量呢?他们不信任“爱情”这种由肾上腺素和多巴胺共同制造的眩晕感,觉得它不稳定易挥发,总想用“知根知底”来替代“情投意合”。相亲挺好,同学更好,那啥,隔壁老王家的儿子跟你小时候玩得很好嘛,要不要考虑下?
听起来特别可恶对吗?但假使,假使换一种叙述方式呢?
他们跟你一年不见,你攥着手机在群里抱怨“好烦啊”,偶尔抬起头,挤出个不咸不淡的笑容。对他们而言,这个满口新名词、一脸不耐烦的年轻人是陌生的,反倒是那个为一包麦丽素欢天喜地的小孩,温暖又狡黠,还见证了他年轻力壮的黄金时代。他的确是被淘汰的一代,没什么不可取代的技术,只有硬着头皮熬下来的资历。他吃了太多闷亏也受了太多闲气,以至于把所有的管理层,都当成了熠熠生辉的存在。至于婚姻,其实你反抗归反抗,内里还蛮认同“门当户对”那一套的,不是吗?
——这么一想,仿佛也没有那么不可原谅。
容许我政治不正确地说,这些所谓的“熊大人”,不过是视界相对狭隘,言语较为乏味的长辈,他们问你工资多少考了几分,也未必心存恶意,只是想没话找话而已。而你一点即燃,不光是怪他们不尊重隐私,不光是替社会主义批判封建糟粕,还因为他们意见落伍又能力不足,不够格让你频频点头装孙子。你在外头闯荡,一定听过更喋喋不休的自夸、更不怀好意的玩笑和更空洞的指导意见,那些你都忍下来了,因为你不得不忍。而对着这些折戟沉沙的亲戚,你突然丧失了所有的耐性,只想掀翻桌子,图个清净。
平庸者的指点江山,的确会让人心生嫌恶。但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挥舞小手绢的你,也不必忙于分明泾渭,把他们视为混吃等死的长辈,把自己描绘成浑身是胆的小英雄。除非你和他们象征的那一套规则决裂,不然,就没有瞧不起他们的资格,要是你也试过捷径、托过关系,也只想找份钱多活少离家近的工作,那你就不能叉着腰昂着头,怪罪他们阻挠你的梦想,插手你的人生。
你要是野马,就拼命往草原去,往远方去,往辽阔处去。你要是满足于被豢养,就老老实实记下前辈的攻略,怎么才能多吃饲料少出力。人最忌讳贪心,你不能坐享了特权的好处,却又在饭桌上捂着耳朵说“我不听我不听”。
我有个远房的弟弟——其实血缘也近,是奶奶的弟弟的孙子。但一年只碰一次面,生活环境也大相径庭,所以常需要在记忆里打捞半天,才能“哦哦”应两声。他大概称得上“熊孩子”,每次他来,我妈都得事先嘱咐我把包藏起来,怕被他弄皱蹭脏,还要把围巾收起,怕他随手拿来擦嘴。他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胃口好,能扫荡完家里所有的糖果库存,吃不完的,就放在兜里带走。
我们吃完饭后习惯分蛋糕吃,今年订了蓝莓冻芝士口味,我妈派我切,切之前特意跟我说,给你那个弟弟留两块。但事实是,我把第一块挪给他,他迅速消灭,继而理所当然地拿走了第二块,然后是第三块、第四块……一个十寸的蛋糕,眼看就要湮灭在他手上。所有人都不作声,他爸妈毫无知觉,笑眯眯地夸耀儿子的好胃口,我们家人笑得暧昧又优越,他们都不在乎这么一片蛋糕,但他们乐意看笑话。想想看,这种穷相毕露的吃法,多么适合被传播成没家教的案例,多么适合拿来教训小孩,我都能想象,筵席散后,我姐跟我妈会一同唏嘘,然后交换教育心得:小孩子真的不能穷养的,一定要教他学会分享。
那一刻,一个念头神出鬼没地降临到我的脑海:其实,含笑不语的我们,才是真正的熊大人吧。
没有片刻的真心相待,只有比较,和通过比较获取的优越感。这样子的我们,比捏着筷子胡说八道的长辈,更凉薄,也更可恶吧。
我咬了咬牙,拦住了他伸向蛋糕的手:“这个是要分给大家一起吃的,你不能再拿了。姐姐带你去河边玩好吗?”
印象中,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自称过哪怕一次“姐姐”。我从来都大方,笑容从来牢固,但我打心眼里没把他当过亲人。对我而言,虎头虎脑的侄子是亲昵的存在,聪明俊秀的弟弟是熟悉的玩伴,而他就是过年时需要涵养去跨越的一道坎,需要小心应付的麻烦。
我不是好人。我势利得浑然天成。我用“境遇区分亲疏”的理论来为自己开脱。但这一次,我不再祈祷他填满胃快快走,我想主动揽上这个麻烦。
老实说,带他出门时我很心虚的。临走前我妈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我也只能假装镇定地笑,这是我跟他第一次单独相处,妈的,我比第一次约会还紧张。
但其实,他没那么糟。我穿着高跟鞋走不快,他就不时停下来等我,我问他学校里好玩吗,他就断断续续地给我讲同桌、讲值日班长,偶尔停下来,抬头朝我“嘿嘿”笑。在他的协助下,胆小又惜命的我,还点了生平第一个鞭炮。
这不是温暖心灵的第一百个小故事,我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有时会想,春节真是一个残忍的节日。际遇有着千差万别的人们,因为血缘这个避无可避的借口,被迫聚拢在一起,既然有人要炫耀,就得有人承受,有人要汲取满足感,就有人得奉上自尊。而家庭内部的亲疏,也和单位人事一样微妙而精准,我们批判熊孩子和熊长辈时,讲的都是隐私平等和尊重,但听久了,总有嘲讽的成分,不是在你的话里,就是在他们心里。
其实你我早已了然,很多感情都是泥沙俱下,混沌不可细辨的,只是一回到家,面对感情不够深厚,也没什么能耐的亲戚,怒点骤降,火气飙升,甚至懒得给彼此关系留下寒暄的余地。而网络舆论,也时刻助长你心头的不满——抱怨亲戚成了一件时髦的事,就像嫌弃五仁月饼。
但毕竟外面天暗得那么早,尘埃处都结了细碎的冰。你就姑且沉浸在微醺的岁月里,只管享受这美妙的时分,而非默叹世界的愚蠢。
天将愁味酿多情
六个月前,交大西24的寝室内,我和朋友蹲坐在地上,面前摆着她开了免提状态的手机,一个女声在倾诉感情苦恼。那是我们去台湾交换的室友,她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哀哀戚戚地说,她在那遇见了真爱,想和同济的男友分手。
隔着一整个海峡,那裹在困惑里的甜蜜语气,混在内疚里的洋洋得意,仍然精准地刺中了我们。初春的上海还是冷,哪怕捏着温热的奶茶,地板的寒意仍然不容置疑地沁上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被她叙述中明丽的蓝天和锐利的阳光,照耀出了一身惆怅。
挂电话后,我们俩沉默对视,也顺便质问了命运:怎么连恋爱都是按劳分配而不是按需分配呢?我继而追问,为什么别人找男朋友就像买菜一样容易,我们就跟抢银行一样艰难?
六个月后,我坐在台大公馆商圈的咖啡店里,一边拨弄松饼上的冰淇淋,一边画饼充饥式地跟另一个交换生怀想南瓜粥丝瓜汤肉末茄子玉米蚕豆。
朋友说上海正式入秋了,空气里浮动着桂花的味道,是那样甜蜜又冷冽的香气。我于是用力呼吸了一口台北的空气,有当街贩卖的红豆饼的清甜,有一大锅粉圆的甜腻,也有翻滚的热油里刚炸好排骨的酥脆,还混杂着卤肉饭便当里暧昧的暖意。如实汇报后,她尖叫一声:“你为什么还没有胖?”
我一边安抚她,一边小心翼翼地绕开买豆花的长队。
这是个属于小吃和下午茶的城市。晚上在健身房跑完步,我都忍不住出门左拐,去附近夜市买一碗药炖排骨,或者一盒章鱼烧。热门的小吃店通常是要排队的,我时常怀疑台湾的钟表被人隐秘地拨弄着,他们有时过得很紧凑——商店11点后才开门,晚上又早早歇业,有时过得很缓慢,路人愿意用20分钟等待一块厚底多汁的鸡排。
所以他们的许多行径,在大陆人看来,都太上不了台面。
有次在宿舍会客室吃外卖,电视刚好在播放台湾的美食节目,一群裹着短裙颤巍巍着假睫毛的女明星,用夸张的肢体语言来介绍一家基隆的鱼丸店。她们的表现大约可以用浮夸来形容——尝完第一口就激动得五官错位,而没吃到的那个,要使劲在舞台上蹦跳以示遗憾,我和旁边的交换生互相瞟了一眼,内心台词空前一致——至于吗?
台湾的综艺节目总让我想起“小红骨贱一身轻”这类的句子,大陆的真人秀节目,卖点通常是真实,明星们就算睫毛刷得根根分明,一旦开门,还是要穿着松松垮垮的家居服,扮出一脸的惊诧。而台湾大呼小叫,七情上面的综艺咖们,卸妆后还有打底,出局后死不下台,拼命喊好吃却只肯咬一口,假装被街拍却偷瞄镜头,而民众也默认,甚至纵容了这种浮夸的演技。“推荐的都蛮好吃的,”我当地的朋友努努嘴说,脸上有种宽容的嘲笑,“吃饭时候看看,也蛮开心的。”
所以我突然想,文明发展的过程,就是容许“假”滋生的过程吧。就像少年人总急于刺探对方真心,容不得模棱两可,给不了转圜空间,而中年人却把往事和着残酒泼掉,能说出口的只有场面话,能接手的只是斟酌再三后的情绪。文明也是这样,一开始总想要纯粹的美,可接下来遭遇了真实的恶、虚假的孽之后,才老老实实地承认了一部分伪装后的美。他们的综艺节目太过锣鼓喧天,以至于你能窥见后面演播室里抽完一根又一根烟的工作人员,他们的艺人笑得太花枝乱颤,递出的飞吻太多,以至于困倦的眼袋和年岁的细纹,也一同交付到了观众面前。台北就是这样,漫山遍野的“假”里,淬炼出一点“真”,大鸣大放的搭讪后面,掖着防备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