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时节，苏联阿拉木图市达雅科斯村。
夕阳慢慢捱近了西山，它的最后一抹余照将天地涂抹得一片昏黄。瑟瑟的晚风吹来，一片片白杨树叶从空中飘落下来，不断跌落在伊莉娅的脚下。
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了，田野变得一片荒芜和寂寥；村上那条通向阿拉木图市区的小路，也变得孤独而漫长，似乎没有尽头。白杨树下，伊莉娅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久久地凝望着眼前那条小路，半天一动不动——然而，小路的尽头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是远处空中偶尔传来几声暮鸦归巢的啼叫。
少顷，天空中一群排成人字形的大雁，从北方飞来，趁着暮色正努力向南飞去。伊莉娅抬起头，怅然若失的望着那远飞的雁群，两行泪水从她脸颊上悄悄流了下来……
算起来，丈夫舒伯特去年秋天离开阿拉木图，迄今已是整整1年了。丈夫走时说过，他打完仗就会回来；而且他答应过她，一定会带着军功章，争取早一点回来。可自从丈夫一走，就仿佛从这个人间蒸发了似的，没有半点音信传回来。
多少个夜晚，伊莉娅都走出自家院门，对着东方的月亮和星星，默默地为丈夫祈祷，祈祷丈夫平安吉祥；多少个早晨和黄昏，她都来到村口这棵白杨树下，望着这条通往阿拉木图的小路，盼望穿着军装的丈夫能突然出现在小路的尽头——可望穿秋水，哪能看得见丈夫归来的身影！
3个多月前，她肚子里的孩子快要降生了。那时，她多么盼望在孩子出生时，丈夫能回到她的身边来啊！那样，丈夫除了可以在孩子出生时安慰和照顾她，还能亲眼见到他们可爱的孩子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可一次次的祈求，一次次的期盼，得到的只有失望又加失望，从那遥远的东方，依然没有传来任何丈夫的消息！
孩子终于出生了。她给他生了个小男孩。这个刚出生的小伙子，就像他父亲一样，虎头虎脑，长着一头卷曲的头发，一生下来哭声就无比嘹亮——伊莉娅的父亲说，这小子将来长大了，一定像他老子一样，也是一个当空军飞行员的料！
而今，孩子已经出生3个月了，伊莉娅还等着丈夫回来给孩子取个名字——可，舒伯特，你到底在哪里呀？怎么还不回来呀！
暮色更浓了。突然，两只归巢的乌鸦，在杨树顶上盘旋着，发出几声“哇哇”的啼叫。这叫声，惊醒了伊莉娅怀里的孩子，孩子也“哇”地一声哭叫起来！
听着乌鸦的叫声和孩子的哭声，不知为什么，伊莉娅心中“咯噔”了一下，突地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来。
大千世界，冥冥之中，在最亲密的人之间，或许真能通过时空传递某种信息；这种信息，或许真能穿越时空让人能够感知——说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此时，一个给伊莉娅带来噩耗的人，正匆匆行走在这条小路的暮色中……
远隔万里的伊莉娅当然无法知道，其实早在3个月前，也就是在孩子即将出生时，伊莉娅的丈夫舒伯特，已经牺牲在了中国抗日的战场上。
……
骄阳似火，热风如刀。1938年的夏天，在中国华中战场上，依然每天都是铁血横飞、硝烟弥漫。
日本人自攻下上海和南京之后，气焰更是嚣张。从1938年6月9日起，日军开始大举进攻武汉。他们投入的兵力，除了陆军10多个师团外，单是陆军航空兵就有7个战斗机中队、4个侦察机中队、6个轻型轰炸机中队、4个重型轰炸机中队；海军航空兵有12、13、15航空队和第3联合航空队，共计有各型飞机400余架。
中国方面，除地面部队以外，空军只有2个轰炸机大队、3个战斗机大队和1个独立侦察机中队，仅有126架飞机；苏联空军志愿队此时在华兵力为3个飞行大队，有轰炸机和战斗机120架，飞行员200余人，其他战斗员310多人，成为空中作战的主力。
遵照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制定的作战方针，为了挫败日军进攻，有效保卫武汉，苏联空军志愿队联手中国空军，一是护卫武汉，拦截空袭武汉的敌机；二是配合地面军队作战，减轻前线阵地的压力；三是主动出击，轰炸日军机场和舰船，阻止日军沿江进攻。
伊莉娅的丈夫舒伯特，自4月中旬伤愈归队后，他就驾机执行了五六次侦察和拦截任务。进入6月以后，他所在的战斗机大队几乎每天都升空同日军作战。在激烈的空战中，苏联空军志愿队虽取得不菲的战绩，但每天也有飞机损失，也有飞行员牺牲。
7月17日清晨，日军18架轰炸机在21架战斗机的掩护下，从南京机场倾巢出动，前往武汉市区执行轰炸任务。舒伯特所在大队的37架战斗机，奉命起飞进行拦截，在汉口东郊的天空中，与迎面扑来的敌机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空战。
上午10时，舒伯特驾驶着战机，紧随着大队长布拉戈维申斯基升上天空。面对像马蜂一样扑来的日本机群，舒伯特首先就对着目标大、速度慢的敌轰炸机冲去。此时，由于日本人已新装备97式战机，这种战机的作战性能，比先前的飞机有了很大的提高。所以，这场残酷的空战，中苏双方几乎是势均力敌。
在混乱的空战中，舒伯特冲进敌阵，首先咬住的那架日本轰炸机，正是日本号称“王牌飞行员”良木中川大尉驾驶的飞机。凭着娴熟的技术，舒伯特一下将自己的飞机拉升起来，占据了高度优势后，他对着这架轰炸机就是一阵猛射！在敌机试图转弯脱逃之际，被舒伯特射出的一串子弹击中。顷刻之间，这架飞机的油箱就燃起大火，拼命向外逃去。见此情形，舒伯特猛一加油，迅速追了上去。
未曾想，良木中川驾驶的这架轰炸机，在脱逃之时，大火越烧越是猛烈；正当舒伯特准备再次对它攻击时，那架飞机却螺旋形地下降起来！随即，他看见几个人影从机舱里跳了出来，打开了降落伞。一瞬间，那架受伤的飞机已经机头向下，迅速朝地面坠去！
舒伯特见敌机坠落，他迅速转过机头，准备再战之时，突然发现两架日军97式战斗机，正凶狠地向他包抄过来。舒伯特正准备拉升飞机时，迎面向他扑来的那架日机，猛地对他射出了一串子弹！子弹打中了他的飞机，发出“当当”的声响。舒伯特定睛一看，他的机翼上出现了几个弹孔，还有两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座舱——幸好，他没有受伤。
说时迟那时快，舒伯特也迅速扳动扳机，对着攻击他那架敌机猛地射出一串子弹，打中了那架敌机的座舱——但，他再扣扳机，却没有子弹了！与此同时，舒伯特突然发现自己飞机油箱也冒起烟来，而且烟火越来越大。左侧的那架敌机见状，飞速地逼了上来，欲把舒伯特置于死地。
“撤出战斗！快跳伞、快跳伞！”此时，从远处赶来支援舒伯特的大队长布拉戈维申斯基见此情形，急得在座舱里大声疾喊——然而，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布拉戈维申斯基看见舒伯特不但毅然放弃了跳伞，反而驾着自己冒烟的飞机，对着前来攻击他的那架97式日机撞去！
“轰”地一声巨响，空中突地爆起一个巨大的火球！耀眼的火光闪起的那一瞬间，布拉戈维申斯基一下闭上眼睛，眼泪突地从他眼缝中涌了出来！
年轻的苏联飞行员舒伯特，驾机与那架日本飞机同归于尽！
舒伯特的英雄壮举，在中国抗日战场激起巨大反响。“一个外国军人，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竟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选择与敌人同归于尽，其情其景，让人不得不感慨唏嘘、肃然起敬！”其时，中共主办的《新华日报》发表了署名文章，满怀深情地这样赞叹道。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为舒伯特中尉专门举行了追思会，颁发了嘉奖令，同时向他颁发了“金质奖章”，追授为少校军衔。
舒伯特驾驶战机撞向敌人的飞机、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消息传到国军第4野战医院后，曾经为他输过血、治过伤的医生郑莹洁，闻讯后伤心欲绝，关起房门来哭了整整一天，一双眼睛哭得像两只胡桃。
……
此时，达雅科斯村的田野上，暮色更浓了，伊莉娅眼前那条小路，以及小路上匆匆走来的那个人影，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伊莉娅，回去吧。”父亲库耶克里拄着一支手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伊莉娅身后，他喑哑地对女儿说道，“天凉了，别把孩子冻着了……”
伊莉娅回头看了父亲一眼，用毯子裹了裹怀里的孩子，眺望着小路上走过来的那个人影，许久没有吱声。
暮色中，小路上那个人影走近了，原来是达雅科斯村的村长拉里索雅夫大叔！
“哦，原来是你们！”拉里索雅夫大叔原本满脸的阴郁，一见伊莉娅父女俩，却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天，已经这么晚了……走吧，我们都回村里去吧。”
直到第二天，伊莉娅和她父亲才知道，拉里索雅夫大叔这天是接到市里兵役局的通知，让他去领回他们村上的两张《军人阵亡通知书》。其中有一纸通知书上这样写道：“达雅科斯村·伊莉娅同志：你的丈夫马索科夫·舒伯特同志，在执行政府任务时光荣牺牲，苏维埃政府已追认他为革命烈士。”
至于舒伯特烈士牺牲的时间、地点、经过等情形，伊莉娅和她的父亲一概不知——直到他们的孩子长大，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牺牲在了中国，长眠在了中国，而且是个出色的空军战斗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