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铮！嘭！
芰荷袖间眉刀尚未刺出，已被凌空白刃撞飞。硝火烈烈而燃，她来不及揉虎口痛处，来人已掩杀而至，借着呛鼻烟气，一把拽走了沐堇楠，遗给芰荷一道海棠红的影子。
噗！
女子已戳开他穴道，携他飞檐走壁，穿街走巷。几转之下，匿身僻巷老树后，躲过了芰荷二人的追撵。
“青红……”
“大公子，你没事吧？”骆青红闻得步声远去，双目炯炯地望他。
不知先前芰荷说的话，她听去了多少，沐堇楠有些忐忑，心思一动，忍不住猛咳起来。见她很是焦急，料想她潜在暗处，听得不甚清楚，心里松了一气，但听她终于问道：“大公子，你和那个万俟姑娘有过节么？”
他眼珠一转：“她是老二认定的媳妇，而我与老二只有一人可继承庄主之位。”
“为了这个原因？这女人心肠也太歹毒了！这庄主之位原就是你的，不过是……是老庄主偏心罢了，还好属下跟来了。”骆青红浓眉一拧。
他握了她手，笑问：“对了，你怎么会跟来的？”
“你适才在指点魏进练拳时卸了钱袋，却忘了拿走。待我发现，便追了过来，却来得晚了。”
“不晚。”他瞅着她因被他握了手而脸泛红晕，暗道：沐堇楠，你倒是为我积福，这妮子对你可不是一般的忠心啊！
他目光温柔，她反倒不好意思，却拗不过他手劲，抽不开手，只觉心内暖流激荡，迷醉中但听他道：“她那么想让老二做庄主，其实并不是因为她喜欢他。”
“那是因为什么？”
听完了他的话，骆青红委实吃惊：“她竟是朝廷派来的暗探？你说我们庄子还在经营私盐、私矿？此外，还……”
“是，”他倏然挑眉，“否则，我们怎会这般富有？要养那么多为朝廷所弃的人，要在这乱世中为大家谋得生存之基，岂是一件容易的事？”
骆青红静默有顷，点点头：“可是，大公子为何把这等机密告诉我？”
“因为我相信你！青红，你是我最信赖的人！”他扳过她肩，凝目看她。
红玉见芰荷归时倦然含忧，便已猜到她行事不顺，只静静地为她斟茶，心里辨不清是忧还是喜。
其实，她很恨袁一鸣，当她用那清甜的桂花糕验证了芰荷对她说的话，她真的好恨！袁一鸣，他竟然那般残忍，让自己卑微的爱永无得到回应的一日！
她难以忘怀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凄凉病死，就像她无法忘怀沐堇楠一为援手的恩德！她心念念地跟来白云庄，说是定要报他赠银葬母之恩。彼时，她自不知，自己的懵懂情思，只知与这般仗义疏财的男子在一起，很温暖，很温暖……直到，到了适婚之龄的他，有了自己的妻。
大抵，他对她最热情的时候，便是芰荷来白云庄之后。他告诉她，那人是朝廷的暗探，他需要她的帮助！她欣然应了——可是，她怎能料到，她所见的竟只是沐堇楠的皮囊！
芰荷长叹一声，将她游思扯回：“红玉，对不起，我没能帮你杀掉袁一鸣！再要抓他，只怕不易。自今日起，我们同吃同住，互为照应吧。”
日暮时分，红玉伺候芰荷到花厅用膳之时，望见“沐堇楠”凛凛眸光在她面上剐过，不觉抱紧了双臂。
英挺的眉，坚毅的唇线，曾是她暗暗描摹过的美好，可……他并不是“他”！
混混沌沌中，隐约听得柳絮说起沐啸坤亲自上门请罪，听得沐堇楠说他自愿放弃庄主之位的竞逐，听得芰荷不露锋刃的暗讽，听得沐堇秋略有不快的言辞。
印象最深的，是沐堇楠听起来分外谦诚的一席话：“老二，其实大哥我不过是个大老粗，治理那么大的庄子，我是来不得的！眼下，我只是很想与岚岚结为百年之好，没什么远大的志向，可是，你不知道，部下对我抱有期待。他们一心想看着我做庄主！既然之前二叔提出了竞逐之说，若我不争，他们便会觉得我懦弱无能；若我我输了，只能算是技不如人。希望你不要对我有什么误会。你看，我兄弟争夺锦旗之时，我也没用上全力，这自然是因为我早存了相让之心，只不知你怎会输给我，唉……”
据红玉对一贯善良的沐堇秋的了解，他此时必然已为之折服，其后，果见他口出歉语，又望定芰荷，面色阴郁。
芰荷佯作未觉，咬了口藕盒，忽道：“呀，有点咸。”
沐堇熙也尝了尝，皱眉道：“是呀，不知李师傅这菜是怎么做的。”
“嗯，听说如今外面的盐价很高的，据说都涨到了白银三两八分了……李师傅可一点都不节俭。”芰荷暗觑着沐堇秋的神色，却见他只低首喝汤，便不复多言，倒是殷子皓向她投去深沉难辨的目光。
一餐已毕，红玉等到沐堇秋寻了芰荷说话，才陪她回贤苑。她先前遥遥听得二人似有争执，这时见芰荷眼圈也红了，却不知从何安慰，只合着她手，将暖意传给她。
芰荷回了寝处，再也忍不住，胡乱埋在被子里便哭了出来，红玉忙安慰她，道：“没事的，明日便好了。”
她却蓦地起身，呆呆望定红玉：“红玉，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我从来没有完完整整的把它讲给任何一个人听……你愿意的话……”
“我愿意。”
听完芰荷的哭诉，红玉这才明白，她这些年来担负了多少相思；而她要护的人，不明就里，还埋怨她心眼小，这怎能不让她心里憋屈？
“怪不得你对我说袁一鸣的事，我问你怎么知道的，你却怎么都不肯告诉我……芰荷，你活得太苦了，”她犹自嘤嘤而泣，红玉心疼地抱住她，“其实，你该告诉他……你该……”
“不！盈盈和义父先后过世，他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心情。他与他大哥极为亲厚，若知实情，如何受得了？”芰荷抽着鼻子，“再说了，我不知他能不能原谅我如此骗他瞒他。我本就是个很自私的人。”
“不，”红玉摇摇头，声出肺腑，“你不是的……情之所至，你能有什么办法？”
今日，芰荷卸下心防，只觉壅积太久的愁情终于尽数泻出，不由感激地拉住她手：“谢谢你。”
红玉回握她手，自己却忍不住哭了：“你对我推心置腹，我也很想对你说说我的心事。”
他是主，她是仆，他与她之间，不啻天渊之隔，她只能将自芳心暗藏，却不知那个伟岸的男子，早在在兴州魂飞魄散。若一切还能重来，她一定会亲自做好一盒桂花糕，递送到他手上，亲口告诉他，她爱他！
她堕泪成悲，芰荷攥紧她手，赧颜道：“对不起，我不该告诉你……”
“不，若你不说，我会走上迷途，我会助纣为虐害人害己！我险些就帮鞑子做事了！我不怪你……只是，只是我真的接受不了！他和大公子一模一样啊，我真的很难完全以为那是袁一鸣！你不知道，我见你刺杀他没有成功，甚至……我心里还有一丝窃喜。芰荷，我对不起你……我居然会这么想……”
“情之所至，你能有什么办法？”先前，红玉这样对她说。言犹在耳，她如何能怪红玉这纠葛的心思！
沐堇秋承袭庄主之位的吉日定在十日后，这几日，很平静，平静得一如霞卷云舒。余霞成绮，但有谁能知，一旦西风吹尘，天外霞光，将落往何处……
不过五日便是沐堇秋袭位之期了。芰荷在心里默念着，午后起了风，有些瑟瑟的冷，唐朗递来信，请她去理事堂的掌事房一趟。
从唐朗的脸色上看来，她哥哥寻她去定没好事，他执拗不说，她也不强求，在进门之时见哥哥侍弄着新栽的白菊，不知为何心里一凛。
“有封信……”他眼圈很红，似才哭过，却故作平静得睇她一眼，“是关于伯父的。”
芰荷战战兢兢接过信来，愈看到后面愈是心惊，当她看到“督师恐已遇害，务请节哀”之语时不由脑里一眩，直直栽倒。
他忙将她拖到座椅中，按住她肩，掩唇道：“不哭！我们沈家的儿女，不能哭！”
原来，沈传庭率劲旅出潼关，与陆自成义军大战，最初在汝州、灵宝、唐县、郏县等地频传捷报。然而，之后在襄城却遭遇惨败，退回陕西。义军缴获了沈传庭的帅旗，士气大振，一鼓作气，更乘胜攻破潼关。沈传庭与监军副使乔迁高策马奋战，以身报国。
殷子皓忍了泪，温慰道：“尸体没有找到，或者……或者没死……”
这“或者”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他完全没有信心说下去，芰荷泪眸轻抬，涩然道：“哥，那是在战场上，你以为有可能么？”
他一拳砸向矮几，怒愤交加：“听说义军的粮饷本来不够，却不知是谁给他们送了十万白银！我还听说……民间流传着‘大曦不仁，天数已尽；叩随闯王，福泽万世’的偈语。这偈语自兴州流传开来，一时间，反贼兵力大……”
一语未毕，余光却扫见芰荷身子剧震，脱了他手软软滑下，大惊之下，急忙抄住她身子，紧搂在怀：“你怎么了，小妹？”
她被他这么一紧，浑身一个机灵，清醒过来，眼泪却如决堤之水。
她使劲挣开他的怀抱，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哥，对不起，是我……是我害死了伯父！”
“此话怎讲？”他大惊失色，她泣下如雨，直到额上磕出血痕，才将沐堇秋赠送李岩十万白银和帮他制造舆论的事哀哀说完。
他不拦她，也不骂她，那双乌木幽瞳却似一双利爪狠狠地攫住她，不让她有半分喘息之机，芰荷心里又是大恸，哭道：“哥……你骂我吧，你打我吧，都是我的错！”
其实，此事她已用书信写明，如今看来，根本没有传到伯父手中。可是伯父已经死了，满心的罪恶感使她忘了为自己辩解，此时，她最想得到的，是一顿打骂！
打骂……其实哥哥也曾打过她，在她将父亲新纳姨娘的胭脂里加上辣椒粉之后。彼时，他恶狠狠地揪住她的领口，道：“要为娘争回这口气，就要用自己的智慧在父亲面前挣回脸面！只有无能的蠢货，才会在人背后使坏！”
哥哥是对的！虽然她当时不以为然，还离家出走，还在被管家抓回府后大叫大嚷，说自己姓“万俟”。之后，她被送到了伯父的身边。他教她兵法，教她布阵，教她待人宽豁大度……他，其实是她另一个父亲！
可是，他，却被她害死了，被她害死了！
“啊——”
她忍不住呐喊，可她听到的，却是自己嘶涩的喉音！
殷子皓坍坐在地，冷哼一声，推开爬来求她打骂的妹妹，决然道：“我没你这个妹妹！没有！打你，我嫌脏我的手！”
“哥……”芰荷泣不成声。
“我恨……我只恨，我没有早一点找到他们的罪证！”他随口嘟囔道。蓦地想起一事，顿时眸光大亮，跳将起来，往那搁在角落里的一口玄铁箱子走去。
大抵是太兴奋，他险些一个踉跄，芰荷依稀听得他狠狠磨着牙，喉音森然可怖：“沐堇秋，你死定了！你不是要承袭庄主之位么？好！那一天，就是你的死期！”
芰荷心下大骇，跌撞着便抢身过去，拦在箱前哀求道：“哥，你答应过我！你不能……你不能……”
“滚开！”他怒不可遏，猛向她踹去，她紧咬的唇上渐渐析出嫣红漾影，却死死抠住箱盖，一声不吭，一步不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