芰荷心里酸得难过,笑中带泪,缓缓道:“从小到大,哥哥被我惹火了,便会骂我‘小崽子’‘悍妇’,被她连名带姓呼来喝去也是常有的事,却真没听过他对我有过这样的评价!”
“悍妇……”沐堇熙不由笑得险些岔了气,“他这人……”
说着说着,自己也流下泪来:“其实,后来我仔细想了想,他揭发白云庄的事有很多疑点。比如,账本怎么会在他那里?大概袁一鸣就是想利用他来揭发白云庄,从而逼得门人被朝廷围剿,只得选择随他投鞑子去……”
“我也这么想过……”芰荷握了她手,“谢谢你……”
“他有他的立场……”沐堇熙淡淡笑着,蓦地 “哎唷”一声,“诺儿踢我……”
“诺儿?”
“是子皓取的名字,说男女都可用……”
此时,芰荷尚神思飘飖,还在犹豫要不要今日将实情全都告诉沐堇秋,他已醒来,撑着脑子看她冥思苦想的样子。岂知她竟久无反应,才攀着她香肩晃了晃。
芰荷微微一惊,回手便掐紧他鼻子。他呛了口气,唇角歪了歪:“你想谋杀亲夫啊?”
“没有啊,我只想吃了你……”她抚上他胸膛,迷迷瞪瞪地觑他。
“你饶了我吧,为夫的很累了。”他忙告饶。
芰荷笑道:“我想要孩子……”
“我也想。”
“那还等什么?”
沐堇秋忙捉了她不安分的小手,强按了她头在怀:“也不急在这一时一刻嘛,顺其自然好了。”
可是,熙儿说,让我有了孩子才告诉你那些事呢!免得你生气……
芰荷主意既定,不依不饶,还撒娇地说若没孩子,万一将来他不要她了可怎么办。
沐堇秋被她催得没法,便将装了两人青丝的香囊从枕下掏摸出来,伏在她耳旁低语:“芰荷,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们已经结发了呀!”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恩爱两不疑!对!
芰荷眼眶一热,下了决心,忙道:“堇秋,我还有些事想告诉你,你听不听?”
沐堇秋摇摇头:“我只想想以后的事,从前的是非不要再说了。”
“真的?”
“是。”
芰荷想了想,缓缓点头——的确,说了也徒增伤感!前事莫追!
如此这般,他们便开始了一段新生活,捕鱼打猎、赏月弄水、围棋舞剑……此外,他们还想想出了一些新的花样,日子过得一点也不闷气。
慢慢地,原本不擅乐理的沐堇秋也跟着芰荷学会了吹陶埙。
有一次,他们见村民们的书册里竟然没有大曦的很多典籍,便凭着记忆,写了许多简本。村民们都不由啧啧赞叹,孩子们更是喜欢得紧。
沐堇秋从前不会做饭,反倒现在还长于此。虽然他们以鱼为主食,可是他每日都能给芰荷和沐堇熙换各式口味。像以前他们在留香居吃过的“醉江南”系列的几色菜品,他竟都揣摩出了个中奥秘,做出来的味道也差不了分毫。两姑嫂倒是笑他直接可以去做厨子。沐堇秋却笑道,那桃香鳜鱼他还做不好,因为没有新鲜的桃花。
待到桃花盛放的季节,沐堇熙的孩子生下来了,取名为沐思诺。
这是个很可爱的男孩。他的出生带给了这相依为命的几人莫大的快乐。村子里的人自给自足,乐在其中,也几乎不曾到外世去。因而,他们并不知,在红梅报春、桃花迎面之时,天下已是另一番格局……
崇泰十七年三月,陆自成率大顺军会师于隆京城下。
饱受疙瘩瘟侵害的京中兵士既无战斗力,也无心向战。时至十八日,大顺军将士凌架飞梯奋力攻城,越墙而入,攻占了外城。与此同时,崇泰帝所倚重的太监曹化淳于献彰义门投降。
崇泰帝赵由检听闻城破之讯,不忍嫔妃儿女受辱,即命三子更衣出逃,又逼周皇后自缢,杀妃嫔公主数人,易便服出东华门。无料此举未成,重返宫城的他于十九日清晨,闻得义军攻破内城的消息。
崇泰帝亲击钟磬召集百官,竟无一人响应。大势已去,赵由检自觉上愧祖宗,下负百姓,便与太监王承恩入内苑,对缢而死。大曦王朝,二百七十六年,终于风华散尽……
青山难遮,毕竟东流,繁华尽处,王气黯然,千古兴亡,尽付东流!
江山易主,万象并未一新!
陆自成得天下后,以柳棺装殓赵由检的尸首,停放于东华门外示众;大肆侮辱群臣和追逼富商,拷打索要钱财;耽于享乐沉湎酒色,引得士兵们也仿而效之;以连坐之法防居民逃匿,使得民不堪命竟一时罢市。
流匪习气,承诺一空,人心背离,乱如鼎沸。终于,流通了两个月的永昌通宝便成了陆自成帝王梦的一份祭品。
北钺那头,樊文程提出了入关的方案,骑兵迅来,义军无法抵挡,陆自成骑马仓皇奔逃,北钺兵便是一阵衔尾直追。
传说,此一役,“追奔四十里,贼众大溃,自相践踏死者无算,僵尸遍野,沟水尽赤”。
自此,北钺入京,江山落入外族之手。从今四海家何在,回首故垒何处,萧萧芦荻万古愁。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亡国不亡骨气,断头不断脊梁。汉人绝不服膺,誓言复国!
是年五月,前朝的一些大臣在陪都西京拥立福王赵由崧为帝,定改元“弘明”,以延续大曦王朝的宗庙社稷。此时,辗转流徙至定州的陆自成部队,却在此处连连溃败。陆自成大惊失色,便与部下一并合计伐谋之策。
初时,李岩见陆自成甫进北京城便贪图享乐,时有劝谏之语。他言及先前起义军颁布的好些政策,大顺朝的官僚们却尚未予以落实;又说大顺朝初得天下,应好生劝降、安抚大曦朝的旧吏。陆自成对此不仅置若罔闻,反倒觉得李岩迂腐啰嗦。
李岩嗟叹不已,现下既无力回天,唯图保存实力,便主动请缨愿亲率两万精兵,赶赴中州驻营,料那附近的郡县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陆自成闻得此言,沉吟不语,却将目光投向在旁的谋士牛金星。牛金星鼠目微微一转,上前道:“卑职认为,此举确能震慑中州,即或是有胆大妄为、敢于聚众暴乱者,也能及早收拾。须知‘向阳花木易为春’,我军于近处防守,总胜于远处运筹。”
陆自成当下仍未应允,只说让部将们先行退下,待他再三斟酌。
红娘子随着李岩退回帐中,吃了午饭。李岩心里憋得慌,不思饮食,红娘子见他心灰意冷,便宽慰道:“岩哥,你不要这样,我想,事情总有转机的。”
李岩抚上她苍白的脸颊——那里,未愈的刀伤像是比她娇艳的红裳还要夺目。义军逃离隆京城时的仓皇与狼狈,还历历在目。几日前的那柄钢刀如今仍有如实质,直直剜进他心窝,让他痛得连呼吸都是艰难的!
得天下,失天下!
绝胜的巅峰与败北的谷底,孰真孰假?
或者,数十日的跌宕于百载浮世来说不过如蜉蝣之于沧海,但……对于原本出于蓬门草户的义军来说,却是一种狠戾的残忍!无从守不如不曾得!
然而,这该怪谁呢?
“我听说,你那位牛兄弟的乡间旧友,都听他之言,不曾贸然来投义军。恕我直言,你们的‘闯王’,当具进占帝京之能,可是,能否守住大业,高踞华座还未可知。可不要为别人做嫁衣!要想指点江山,日后的一切……就有赖李兄你从旁翼助了!”
五个月前,沐堇秋冷电般的言辞似穿空直逼过来。
当时,李岩很是惊愕,沐堇秋早以闲远心境自处,如何得知牛金星与乡人语,他只淡笑说,在过去,天下之事莫不在他一睐一闻间。
后来,李岩以此话问牛金星时,他却矢口否认此事。眼下情形莫不为沐堇秋言中,李岩此时回想义军败局,心里更一阵阵的搐痛。
“岩哥,没事的,我这点伤不算什么……”红娘子覆上他的手,柔声道。
他定定望她,只觉那憔悴面容也倒影着他疲惫的身心,不由他惘然一叹:“那又如何?我大顺军江河日下,颓势难挽了……不过挨得一日是一日。我真不知我还能撑多久……我很累。”
言讫,他阖眼抱住她。
她的身体没有女子惯有的柔暖,却有着他最眷恋的刚毅。她身子一颤,道:“我总觉得闯王根本不信任你,要不,咱们单干罢!”
李岩听他这么说话,惊得一跃而起,瞪圆了眼,绕到帐外见无动静才又返回帐中,低语道:“红儿,这许多年了,你说话怎还如此大意?你也不怕隔墙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