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你的手……”他不顾主仆之别,直说“你”“我”,芰荷低首凝眉,沉声道:“那你呢?”
“我?唐朗的命是主人的!只要主人高兴,只要……你能高兴,我便觉得值!”
他定定看她,眼底热意灼人,芰荷面上有些发烧,低低叹了一句:“你……你不必如此,我……我……”
喉头凝噎,芰荷扭身就走,听见他哽咽道:“那种药,你少吃一点,对身体不好……”
“知道了,待此间事了,我便不会再吃……”
俏影倏然闪出,唐朗卧回病榻,一双失神的眼睛却再难阖上……
月色澈明,芰荷心神渐稳,专拣僻处贴墙而行。白云庄的地形她早已记牢,便很轻松地转入账房之内。她用钥匙开门,进去摸了一阵,一无所获,便又沿原路回贤苑。
咻!
刀啸声凌风而来。芰荷大吃一惊,辨明风向后,凌空跃闪。
她动作轻捷,很快跃上左近的老树。老树蓊郁,短裳轻飖,她微弓着身,夜猫一般深嗅着可疑的气息。她用足目力,窥着丈外檐角,那负手傲立的灰衫男子。朗月之下,飞甍之上如生霜霰,递来了中气十足的语声:“姑娘,曾某不愿伤人。请你放聪明点,哪来哪去,曾某只当没见过你……”
芰荷心道:他怎么看出我是女的?估计还是因为我个子小。
她打定主意保持沉默,听见那人又道:“方才那一招,老夫已然留情!”
她倒相信这番言语。他话音清晰渗耳,周遭却无一人被他惊扰,大抵是用了定位传声之术,深湛内力可见一斑。
芰荷心生感激,却不敢答言,抱一抱拳,飒然跃下。择了方向绕行多时,方才折回居所,将夜行衣藏于床下新挖的暗格里。
霜月依旧,她躺在床上,只觉脑里纷乱如麻。唐朗关切的神情,曾姓男子兀傲的孤影恍在眼前,搅得她睡意全无。
转首,她将沐堇秋替他包扎的白绢按在胸口,蓦然间,只觉心如八月钱塘,湃动不息。
“回二公子,我们找到那两人时,他们……嗯,今天官衙里又多了一件命案……”沐平低下头,眼中尽是疲色。
据沐平回忆,昨日那对壮年夫妻当街拉扯,才撞了马车,沐堇秋当时忙着赶去天工坊,便拿银两好生抚慰,未及细想。现在看来,那对夫妇显是为了拖延时间刻意撞过来的。
“无妨。至少我们能更加肯定,这个敌人一直在暗处盯着我们。那么只要把他引向明处就好了。”沐堇秋抿唇一笑。
“引向明处?”
“叫兄弟加紧寻华铮!”
沐平略忖了忖,已晓其意。那华青峰虽死,但他徒儿华铮还在外地送货。匪首又怎会放过他?
“另外,也寻一寻袁一鸣的下落……”
“二公子,那个字我也看得分明,当时也觉得一定是他;不过,回头想来又觉此事蹊跷。您真的相信是他做的么?就凭那衣服上的一个‘袁’字?老庄主待他不薄,即便是他被逐出师门时,也施了盘缠于他,论理他不会这样对老庄主的。不过……未知袁一鸣到底因何事被逐?”
“沐平,”沐堇秋柔声截断他话,“你我名为主仆,我却敬你如兄长,推心置腹也是常有的事……不过此事暂时不便言说,望你体谅。”
对于沐家的下人来说,被赐予“沐”姓,便是莫大的荣耀,沐平心知,他和沐安、沐和、沐宁有幸成为沐家四位被赐姓的下人,自然感激。
“沐平明白了。不过,昨日万俟姑娘说窗外有人,我二人回头来便发现了那个‘袁’字。那一刀狠决非常,就算华青峰余下一口气,可他并非习武之人,仅凭残喘之气如何撑住心智,写完那样的一个字呢?”
沐平狐疑,沐堇秋的心里又何曾不存疑窦?父亲诡异的死因,华青峰的绝命血书,哪一桩事不与芰荷有关?但他却笑道:“你多虑了,你别忘了,那个‘袁’字是你自己发现的。”
“这倒是,”沐平不由失笑,“或者是我多想了。”
陈文锦给芰荷号完了脉,对沐堇秋与芰荷道:“毒素已清,不过姑娘的肺部虚亏得厉害,得吃一些补药。此外,更宜食补,诸如双耳血块之类,皆为良方。”
芰荷的脸上漾起笑意,谢他用心,沐堇秋送他出门,陈文锦走远几步,才压低了嗓门,道:“二公子,万俟姑娘的确患了肺虚症,不是假装的。您可放心!”
沐堇秋点点头,对于自己的多疑有些惭愧:一个人什么都可以作假,但是生病中毒却瞒不了大夫。若说她的肺虚是真,那么中毒亦真,至于因她而见尸身上的血书,只出于巧合罢了。
不知为何,沐堇秋心里说不出的松快。不觉间,竟又踱至芰荷门前。
“怎么不休息?”案几铺纸,歙砚里的墨色衬出她如玉皓臂。
“哦,堇秋哥哥,赵宝儿先前使人来过,说这月初生意还不错,左右无事,我便把绣像先画了。”
“哦……这次要画什么?”
“《离魂记》。”芰荷抿着嘴,朝他眯了眯眼。
“《离魂记》?”
“嗯,”芰荷托起腮帮子,深远的目光里捎上了几许希冀,“多好的一个故事啊……就算有俗见的阻隔,就算没有家人的允可,灵魂却能随自己所爱之人浪迹天涯,多好啊……”
沐堇秋闻言摇摇头:“这只是传说。若真有灵魂这种东西,为何我的梦中……”
他终究不愿启齿,她却帮他说了出来:“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没梦见的,便是你应该忘记的。”
沐堇秋心念微动,神色一黯,转身便走。
奄奄黄昏,窗纱漫绿,别样的沉寂透窗而来,勾勒出他孤峭背影。芰荷唇边浮出涩然笑意,深叹了口气。
浇鸳鸯、拔丝山药、焖鱼头、扒鸡块儿、熘蟹黄儿、酱泼肉、什锦锅子,外加腌苤蓝丝儿、红豆蓉……一桌丰富而精致的晚膳。
柳絮、沐堇楠、沐堇秋、沐堇熙、芰荷、沐思茹都坐在花厅里,一同用膳。
平时,大家各忙各的,此时聚在一起围桌用膳,说说笑笑,倒也其乐融融。细心的厨子还特意为芰荷备了养肺的银耳雪羹。
沐堇熙看沐堇楠的脸色不好,便问:“大哥,我们真的要赔莫老爷子一千两银子么?”
“嗯。”他鼻里哼了一声,夹了一筷鸡肉。
“那我叫陈伯做好账目,准备支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