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灭赵之后，引兵欲攻燕，然而赵姬病重，嬴政从太原归咸阳。
嬴政痛恨姬丹，一步步逼近燕国，陈兵边界，这让姬丹更加恐惧，然而此举如今让嬴政极其尴尬，当他杀了自己外公全家的时候——他有充分的理由，赵姬得知后一病不起——不管有什么理由，嬴政不能让自己背上弑母之名。
樊於期逃到燕国之后，以秦之律，家人全部处死，樊於期立誓与秦国不共戴天，而且他对秦国军队非常了解，常遣燕人入秦，破坏设施，扰乱军心。此时庆卿被田光举荐，在燕国为官，不断发来情报，所以秦军亦常能在边境截获燕人。
所有人都知道秦燕两国必有一战，但却不知是什么时候，秦军屯重兵于中山，没有向前一步，也没有撤回咸阳。
嬴政对外的解释是，因当年在邯郸时，姬丹护驾有功，故心念旧恩，不忍征伐。然而我听到的，却是另外一个版本。
“你们都出去”，嬴政对左右的人说道。
“他们照顾了我这么久，出去了，你能伺候我么？”赵姬的声音很微弱。
嬴政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坚持。
那个老宦官对我说，他当时害怕极了，腿都在打哆嗦，生怕赵姬说了什么不该让他们听见的话。秦王可以不让他们出去，却随时可以杀掉他们。
赵姬已经知道了自己娘家都被活埋的消息，没有争执，没有呵斥，她知道自己做什么都已经无力回天了。
赵姬看着守在床边的嬴政，“那些欺负过你的人，你去惩罚他们，为娘无法责怪你，可那些孩子，他们并没有什么罪过，他们也是你的家人”。
嬴政一言不发。
“你小时候，你外公不喜欢我们，为娘都看在眼里，你不要怪他，娘年轻的时候，做了很多逆反的事情”，赵姬顿了一下，“不过娘并不后悔，因为有了你。”
嬴政还是沉默着。
“再说，当时在邯郸，因为我们母子两人，他们承受了多少风险”，赵姬说，“如果一旦被赵人发现，不用等到你去杀他们，在二十七年前，他们就已是一堆枯骨。他们是欺负你，可你想没想过，在邯郸那九年，你还不是由那一家人养着，直到你父亲即了位，我们才算熬出头来。”
“他们当然没有出卖我们，因为出卖了我们，他们也是死路一条”，嬴政终于开了口，“他们下手打我的时候，可曾心慈手软过，那老家伙只怕打死了我，有伤风水。那时候我们吃什么，他们吃什么？我们用什么，他们用什么？”。
“唉，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赵姬哭了，“人死也不能复生，他们做的孽，今天也都还了。可姬丹呢？他过去欺负过你么？”。
听到这个名字，嬴政浑身震了一下，他看了旁边的人一眼，目光极其阴冷。老宦官对我说，当时他吓得几乎无法站立。
“让娘把话说完吧”，赵姬继续哭着，“娘不知能陪你多久了”。
“不要这么说”，嬴政说道，“早点休息吧”。
“死生有命，这都是上天决定的”，赵姬几乎是在恳求了，“儿子，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是和你在赵国的那几年，是为娘最幸福的几年。你如今贵为天子，可以让人死，也可以让人生，只有上天能给人生命，你为何不能行天命呢？”
嬴政浑身都在颤抖。
“我们娘儿俩能走到今天，没有姬丹当年保护我们是不行的，娘不能陪你再走下去了，放他们一条生路吧”，赵姬痛哭起来，“娘为了你，吃了这么多的苦，从没有抱怨什么，你为什么不能给娘一条生路呢？”
老太监并没有说的太多，我也没有再细问下去，我只知道，秦军始终没有踏入燕国边境一步。
“燕国那边最近有什么消息？”嬴政问我。
“庆卿说，可以动手了”，我答道。
两个月之后，燕王遣庆卿为使，携樊於期人头及十六城地图入秦，这一次，庆卿终于用了燕人给他起的名字——荆轲。
“他准备用什么兵器？”嬴政问我。
“徐夫人匕首”，我惶惶答道，“锋刃用毒药淬之”。
“已经拿到？”嬴政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已存入武库”，我连忙答道。
“那他现在用什么？”嬴政问道。
我摇了摇头。
“行刺哪儿有不用武器的？”嬴政的语气恢复了镇定。
“臣下不敢有任何闪失”，我叩首。
“熟铁如何？”嬴政说，
“臣不敢言”，我再叩首，“最好能万无一失”。
“就是要看上去万无一失”，嬴政说，“以熟铁，照徐夫人匕首样重新打造一把”。
我沉默不语，“若真要如此，请陛下务必身着重甲”。
“可以”，嬴政点了点头。
“陛下”，我又沉默了一会儿，“此事之后，庆卿如何处置？”
“你觉得呢？”嬴政看着我。
我踌躇了一下，“依秦律，行刺者凌迟，夷十族”。
“这就不用了”，嬴政看着我，“不过入朝为官，恐怕是不可能了。或者你问问他，他有什么打算”。
“陛下仁慈”，我拜谢告退。
咸阳城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一样的兴奋，赵国已经拿下了，这里不久之后将是天下的中心。
“秦王问你想去哪里”，我对庆卿说。
“你们没有决定么？”庆卿的眼神有点狡诈。
“砍头啊，把你杀了，一了百了”，我笑笑，“做就要做的圆满”。
“好啊”，庆卿笑了笑。
“开玩笑的，不过说真的，马上让你回朝做官是不可能了，起码要隐姓埋名一阵子”，我收起了笑容，“有没有什么地方，是你想去的”。
庆卿想了一下，“我想去撒马尔罕看一下”。
“撒马尔罕？”我有点吃惊，“你去那里干什么，拐个姑娘回来？”
“就是想去看看，反正这里也呆不下去”，庆卿嘿嘿笑了一下。
我把那把匕首交给他，“秦王太信任你了，知道你要行刺，还专门给你打了把兵器”。
庆卿接过那把匕首，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刀锋。
“不用试了，切个菜都费劲”，我笑了一下。
“很好”，庆卿把匕首收了起来。
“有时候我觉得你挺奇怪的”，我看着他，“在燕国呆了那么多年，清心寡欲，来秦国转了一圈，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鸟要择木而栖，你不是也没留在燕国么”，庆卿看着我说。
“我那是留不下来，你以为我不想留下？”我撇了撇嘴，“当年田光老儿的眼神都在你身上，我算什么东西。对了，田光真的死了？”
庆卿微微点了点头。
我长吁了一口气，“没有办法”。
庆卿说，“田光只为燕国谋划，不知天下，不过，他是个好人。”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公平的”，我点了点头，“田光配的上忠义二字，而有些人，不知天下，也不为国人，还活得很好。那个郭开，如今官职比我还高。”
庆卿摇了摇头，“有的时候，结果胜过动机”。
“你说，这世上有因果么？”我有些忿忿，“田光把该做的事都做了，姬丹还不信任他，逼得他以死明志。赵王倒是信任郭开，结果连宗庙都被拆了。郭开卖主求荣，获得高官俸禄，你为天下百姓计，却还要隐姓埋名，不能享受一分的功名。”
“田光如果真的把该做的都做了，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聊天了”，庆卿说。
我愣了一下，“也许吧”。
此时外面有人通报，“上大夫蒙嘉至”。
我笑了一下，“快快有请”。
蒙嘉可能是我在朝中最不喜欢的人，骄横，跋扈，拉帮结派，而且一直看我不顺眼。但是没人奈何得了他，因为他是蒙骜的弟弟。
蒙骜是四朝元老，辅佐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嬴政四朝，战功赫赫，拔韩国城池十余座、赵国三十余座、魏国五十余座，使秦国得以设三川郡及东郡，功盖天下，然而从不问政事，嬴政深依赖之。然而谁家没有几个烂亲戚啊，蒙嘉仗着其兄的战功，几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就算嫪毐当权的时候，蒙嘉也经常和他对着干，作为嫪毐的亲信，蒙嘉自然也不会给我什么好脸色。
我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丝。
蒙嘉和吕不韦的关系一直很好，他曾经以为，嫪毐被除掉之后，他可以联合吕不韦权倾朝野，当吕不韦被免去相国之后，蒙嘉发动了一切可以发动的人脉为吕不韦上书，希望嬴政能重新复用吕不韦。
只有蒙嘉敢这么做，这是一个巨大的政治赌注，赌赢了，朝廷之上，再也没有人能和他对抗，赌输了，也没人能敢把他怎么样——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
蒙嘉的行为让嬴政惶恐，并非因为这个跳梁小丑，而是蒙毅和蒙恬，蒙骜虽然死了，他那两个孙子完全不逊祖上之风。蒙氏家族手握重兵，世代镇守边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嬴政一直想除掉蒙嘉，但是没有机会。
蒙嘉也意识到了自己下错了赌注，他急需再找一个机会，在嬴政面前扳回一些颜面，不过，这次有些用力过猛了。
庆卿到达咸阳之后，所有吃住饮食，全部由蒙嘉一手操办。当年郭轵行刺秦王的事情，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但我相信蒙嘉知道，庆卿那次立了大功，这次为燕国献城求和，秦国一统天下指日可待。一旦尽并天下，蒙毅和蒙恬二人的地位必然下降，在蒙嘉眼里，郭开献邯郸一城，即可获得上卿之位，庆卿献十六城，必受秦王器重，把赌注下在庆卿的身上，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蒙嘉看到我，表情有些不自然，“长史”，他朝我作了个揖。
“给上大夫见礼”，我非常恭敬。
“长史也在这里？”蒙嘉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奇怪。
“秦王命我来探望一下”，我笑着答道。
“这样啊”，蒙嘉脸上的表情，好像生怕我抢了他的功劳，“在下正要请庆卿去用餐，不如长史一同前往”？
“真是不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我表现出十分无奈的神色。
“这如何使得”，蒙嘉说着，脸上的表情却有些释然。
“以后来日方长！”我转向庆卿，“还有些事情要办，请上大夫大人陪你吃饭，下次我再好好招待你”。
“长史不用客气”，庆卿朝我笑了笑。
蒙嘉也不再说什么，我朝二人作了一揖，告退出来，心中无比畅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