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那情景还是历历在目。庆卿手持着那边熟铁匕首，绕着柱子追逐着嬴政。下面的人乱作一团，高喊着，“王负剑，负剑！”
嬴政还是没有持剑在手，他没有料到，庆卿没有按照计划的来。
按照当初的计划，庆卿应该在第一步就被台案绊倒，然后被嬴政生擒。
那天朝廷之上，几乎聚集了所有的元老，蒙嘉兴高采烈，禀告圣上，言燕国遣使臣荆轲入秦，携十六国地图及樊於期人头。
我面无表情，心里在冷笑着，你要是知道地图里夹着一把匕首，会不会当场尿裤子。
嬴政十分投入，这堂上恐怕大多数人不知道后宫中的事情，但他们都知道嬴政在赵国九年，姬丹曾护驾。如今征伐燕国，也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完美的理由。
秦舞阳在刚上殿的时候就被控制住了，不能再上前一步，庆卿取过秦舞阳手中的地图，一步步走到秦王的面前。
一切是那么的默契。
直到庆卿大喝一声，左手扯住了秦王的袖子，右手从地图中抽出匕首的时候，嬴政故作挣扎，脸上的表情却不慌乱。而我心里还在想的，是要必须尽快把庆卿送出咸阳，死刑犯都找好了，明天就会告知天下，燕国刺客被诛于咸阳。
庆卿并没有摔倒，而是跃过了那张龙岸，开始追逐嬴政。
我的心有些慌了，台下更是乱作一团。
嬴政只顾跑，他还在等待庆卿的摔倒，就像当初说好的一样。
然而庆卿越追越疾，下面的人拼命地喊，“王负剑！王负剑！”
嬴政终于把剑抽了出来，只回身一剑，刺中了庆卿的大腿。庆卿丝毫没有躲闪，颓然倒地。
我的心彻底地乱了。
下面的人已经一拥而上，我看见御医夏无且提着一个药囊也奔了上去，时嬴政已经在数丈开外。只见庆卿使出了平生功夫，那一柄熟铁匕首，上下纷飞，靠近者立毙，鲜血纷飞。
“住手！”嬴政高喊道，哪里还能喝的住人群，朝中重臣们，不顾一切地涌了上去，以双手博之。
那一柄匕首，如流星晃月，那一班文武，怎是他的对手。
“住手！”嬴政又喊了一声，用长剑再刺庆卿。庆卿还是没有躲避，也没有招架，任凭长剑在身上通透，但是手中的匕首还是没有停下，身边又有数人倒下。
一下，两下，三下，秦王的剑刺了八下，那柄匕首终于停了下来，
庆卿高声说道，“之所以不成功，只因想生擒你，订契约以报太子！”说着将手中的匕首甩出，完全不是对着嬴政，无力地击中了旁边的柱子。
所有人一拥而上，我知道，庆卿是没有命离开这里了。
秦舞阳被凌迟，蒙嘉下狱，几日后斩于咸阳，嬴政下令，赦蒙家其余人等无罪。蒙毅，蒙恬感激涕零。
嬴政下令，益增兵伐燕，王翦为统帅，十月拔蓟城，李信率骑兵数千入燕，逐燕太子丹至於衍水中。同年，赵姬病逝于咸阳。
秦王闷闷不乐良久，我很久没有见到他。我甚至从不期望在和他相见，只等待着侍卫把我从家中抓走，然而他还是召见了我。
“寡人曾想把你和蒙嘉一起杀掉”，嬴政对我说。
“臣死罪”，我叩首。
“寡人想了很久，庆卿……或者那个荆轲，是不是真的想刺杀寡人”，嬴政说到，“寡人认为他……忠勇”。
“陛下受惊，臣难逃其咎”，我再叩首。
“如果他真的想刺杀寡人，寡人今天就不会再有机会和你聊天了，他杀了那么多人，寡人却毫发无损”，嬴政说到，“说什么欲生擒寡人，以订契约，把寡人杀了，还用得着定什么契约。”
我大气也不敢出，浑身颤抖。
“如果庆卿不死，万一被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嬴政说道，“他把事做圆满了”。
我一言不敢发。
“只是这戏做的太真，寡人还是不爽啊”，嬴政喃喃说道，“寡人也不想这么受人摆布”。
我感觉空气中的气氛几乎要凝滞了。
“把高渐离找到，朕想见见他”，嬴政说。
然而谁也不知道高渐离的下落，直到五年以后。
“该对我说实话了”，我看着高渐离，面前的酒还是温热的。
“你真的想听实话么？”高渐离朝我笑了笑。
“现在不听，还等到什么时候？”我把酒杯递到了他的手里。
“知道了真相，对你又有什么好处？”高渐离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把门关上，你们去外面”，我朝旁边的侍卫挥了挥手，侍卫们看了看我，没有动。我盯着他们，“有事我会叫你们”，他们这才出去，把门带上。
“说吧”，我把高渐离杯中的酒倒满。
“你想知道什么”？高渐离又是一饮而尽。
“出事的前一天，庆卿对我说，他想去撒马尔罕”，我说，“这个地方，很少有中原人知道”。
高渐离点了点头，笑着，没有说话。
“撒马尔罕有个传说，杀吕氏商人及其后人者，赏黄金万两”，我说。
高渐离还是笑着，“这只是个传说而已”。
“但撒马尔罕城真的存在，对吧”，我问道。
高渐离点了点头，“是的”。
“庆卿和嫪毐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来中原的？”我继续问道。
“不”，高渐离摇了摇头，“庆卿生在中原，他的父亲来自撒马尔罕”。
“噢？”关于庆卿的家世，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此前每次问他，他都会把这个话题支开。
“庆卿的父亲是撒马尔罕城中的顶级武士，他们收到命令，要把斯塔提拉家的女儿带回来，否则不能回到撒马尔罕”，高渐离说，“嫪毐也在随行的人中，不过他当时还小”。
“也就是说，庆卿和嫪毐一开始就认识”，我说。
“不”，高渐离摇了摇头，“队伍到了中原，正赶上战乱，很快就失散了。庆卿的父亲找了一个齐国女子结婚，他一直记着命令，如果带不回斯塔提拉家的女儿，绝不能回撒马尔罕，如果回去，他的家人也会被处死。”。
“庆卿一直知道这件事”？我问道。
“当然知道，他父亲从小教他剑术，就是想等自己老了，儿子还能替他办这件事情”，高渐离说，“但是他的运气不好，直到他死去，他也没有打探到吕氏商人的下落”。
“那庆卿是怎么知道的？”
“郭轵”，高渐离笑道。
“郭轵！”我看着高渐离。
“郭轵临死前对庆卿说了”，高渐离说。
“原来是这样，有人跟我说，郭轵死前对庆卿说了些什么，但是他一直否认”，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所以庆卿决定替他父亲完成这件事？”
“不，完全没有”，高渐离还是笑着，“庆卿痛恨下这个命令的人，因为他的父亲一辈子都在思念故乡，但是再也没有回去过。庆卿和我说了很多次，怎么能够为一个女人，牺牲掉这么多人的幸福。”
“所以庆卿从开始就打定主意干掉姬丹，因为姬丹也是为了一个女人举全国之力”？我问道。
“是的”，高渐离说。
“把姬丹杀了就完了，以他当时在燕国的地位，接近姬丹不是很容易么？”我说。
“杀掉姬丹，那个家族还在，庆卿恨的，是那个传统”，高渐离说。
“按计划来，也能达到他的目的”，我看着高渐离，“他为什么要那么干？”
“对父亲的承诺”，高渐离有些惆怅，“他不愿意兑现对父亲的承诺，而且是他父亲交代他有机会一定要完成的事，所以……”
“我懂了”，我点了点头，“撒马尔罕那边还有什么人？”
高渐离摇了摇头，“就算还有，也肯定觉得吕氏商人早已经绝后了，吕不韦是最后一个人”。
“那你又是为什么干这件事情？”我把酒壶放下，看着对面的人。
“他杀了我最好的朋友”，高渐离的表情很淡然。
“这不是他的错”，我说，“庆卿逼着他这么干的，而且他对你们两人仁至义尽了，如果真的认为庆卿是行刺，怎么会把你留在宫中”。
“我曾经逃亡了很多年，后来实在抑制不住抚琴的欲望，这辈子如果不能摸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高渐离说，“等我摸到了琴，才觉得，当你抚琴的时候无人能应，也没有意义”。
“你这么一觉得，几乎把我也搭进去”，我说，“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人这一辈子，就像一首曲子，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调子上”，高渐离说，“你的调子，才刚刚开始”。
有人在敲门，“进来”，我说道。
侍卫走了进来，面色有些为难，“丞相，时辰到了”。
我看了看高渐离，“你吃饱了么？”
“酒足饭饱”，高渐离看起来情绪不错。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我感觉极度的惆怅。
高渐离没有再说话，哼起了一首歌：
“只要和你把酒干，
旷野落日沉昏的苍凉。
只要和你把酒干，
微风吹过花草乱芬芳。
青瓷细碗杯盏之中，
推来换去世事皆空。
随性约三五个同伴，
扮作旧时草莽英雄。
哪能拘束，把酒言欢，说说休休不端然稳坐；
前世俗缘，今日见面，只在这边青山微雨后。
风中蝉鸣，
鹊儿展翅扑上乱云的天。
风中蝉鸣，
行酒歌醉卧，忽听塞外羌笛声。
只要和你把酒干，
星光闪闪，你我不出庭院。
只要和你把酒干，
蜀道遥远，还杯中梦上青天。
你我平日里的寻常，
是匆匆忙忙地奔忙。
战场百里号角声响，
心中事还能与谁讲。
风中蝉鸣，
人间转眼早已度过千年。
风中蝉鸣，
繁华后，哪知今日人非物是。
酒已热，杯中欢，异乡的新知情分哪堪少，
天涯客，望苍天，怎知不会是千年重游过。
肠已断，家难还，争功名日落难归是故乡，
唱阳关，泪未干，只要与你把酒干。
只要和你把酒干，
旷野中落日沉昏的苍凉。
只要和你把酒干，
微风吹过花草卷乱芬芳。”
始皇元年，高渐离以琴击秦王，不中，诛于咸阳。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