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自己在肯德基与服务员吵架。梦是不讲逻辑的，我站尽漫漫长队到了柜台前，服务员在逗小孩，不睬我，我大概批评了她几句，她被我说得哑口无言，怒我几眼，毅然把小孩递给同事，绕开我，向我背后的顾客：“请问您需要什么？”摆明了不打算搭理我。
我完全是气醒的，满腔怒火，一时没反应过来梦的虚幻，一边喘，一边拼命盘算要投诉，要打官司，要……我终于渐渐清醒那只是一个梦，却无法摆脱那束手无策的感觉，我被人无视、轻藐，我气冲斗牛却软弱得不能反抗。既然是梦，不用负法律责任的梦，我为什么没把餐盘砸她脸上，甚至连想都没想到？我给自己下了定语：窝囊。
没几天的又一个梦，更像是少时记忆的反照。我经过操场，一个球飞过来击中我，男孩子们大声喝彩起来，充满幸灾乐祸的邪恶快感。曾经青涩的我，只会绷着脸迅速逃离，假装没听见，甚至不肯去揉一下痛处。而此刻梦中，我仍然觉得羞窘、尴尬，仿佛还没长大，还是那个被欺负的小孩，恨不得“老娘和你们拼了”，披头散发打一架。惊醒后，自己也觉得可笑不已，却霎时间，有眼泪即将夺眶而出。
不用翻弗洛伊德，不必打扰周公，我知道这梦，无非是我心头的一股戾气在作怪，梦是假的，梦里的绝望与愤怒全是真的。
发生过什么？我绝口不提，只是痛楚经过我，像筛子经过面粉，我粉身碎骨，我体无完肤，我细细碎碎地漏下来。我重新以钢铁一般的意志把自己拼起来，像女娲捏土为人，像《猫与老鼠》里面，貌似强势却屡战屡败的汤姆猫，撞在墙上成为粉末，下一个镜头里面，它已经完好如初，又在狂追他一生的敌人。
我偶尔歇斯底里，对方一言不发挂上电话，那轻轻的咔嗒声像判了我死刑。因我这一霎的失控，他就堂而皇之从被告席登上了审判席。我恨这是非易主，我也恨自己给了他这权力。
我尽力地不惋惜，不呼唤，也不哭泣。如果眼泪不是珠玉，那落下来确实无益。疼痛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我以蜜与奶油把它裹起来，制成猛兽馅饼一口一口咽下去，吃了一肚子血的甜腥。原来打掉牙齿和血吞就是这个意思。注定讨不回来的债何必记着？就当它是沉船后静静的湖面，就当它是一个被吃掉的馅饼，我用全部身心、所有血脉，消化并吸收它，如同大海默默吞噬一切而不扬起海啸，那就是我。
只是这一刻，噩梦像一个馊嗝儿，一次腹泻，它泄露了我的心魔，证明我其实消化不良，痛比砖头、石块更难吃得消。
而我，学会了另一种原谅。原谅在公车上骂骂咧咧、怨天尤人的中年妇人，她的遭遇写在磨损的袖头、已经失去本色的鞋上。她骂人骂得再脏也不过分。原谅我意气消沉的上司，他永远皱着眉、苦瓜脸，闷闷不乐地回答我的询问，指挥我：“你自己弄吧。”报告放在那儿，好几天都不看。原谅我从来都不说一句好话的女友，她已经人见人厌，因为她总在良辰美景冷言冷语。朋友春风得意，她说总有一天你会累的，朋友育儿有成，她说孩子大了你们就不亲了。
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受到伤害，世界与他们之间的桥，在命运的空袭里断成千截万截，从此他们停在天堑的那一端，直到他们终于能够完全消化心中的恨与痛。时间会是他们的吗丁啉，也会是我的。
如果你不能够原谅，也许只是因为你不懂得什么是世间的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