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家时，屋子里的灯依然亮着的，父亲正坐在沙发上，开着电视，似乎没有看，而是在发呆。
我走过去，或许是我脚步声太大，惊动了他。他侧头看过来，看到我脸上的伤时，皱了皱眉头问：“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您还是坚持要送我去英国吗？”我答非所问。
他一愣，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好一会儿，表情又恢复了平静，默不作声地看向了电视机。
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算是什么？放任我的自由吗？
我叹了一口气，说道：“给我一年的时间吧。”
“嗯？什么意思？”父亲像是触电一般，立刻转头看着我。
“给我一年的时间，我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一边寻找自己的方向。一年后，不管有没有找到，我都会接受你的安排的。”我继续说道。
一年的时间，我想够我逃过蓝律希那个劫，也够我去寻找自己想要走的那条路，也应该能足够让我坚强起来。
我也明白没有多少人能够一辈子任性地去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所以我的任性也差不多了，该收一收了。
简爱，我会去把你想做的事情都做完，把你想看的风景都看完的，回来后我再好好讲给你听，所以你要等我。
“好，但是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父亲破天荒地居然没有反对，反而是一副安心的表情。
“嗯。”我点点头，转身往楼上走。
“打算什么时候走？要去哪里？”身后他的声音又急切地响起。
我想了想，回道：“后天，去意大利。”
后天，便是新的一年，那就当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全新的起航。而选择意大利，是因为那是简爱一直想去的地方。
“这么急吗？我会帮你准备好护照的。”我听到父亲叹了一口气，却终究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默然，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等着天亮。
天亮以后，去向律希和海烨告别吧！
至少我不想走得悄无声息，告别还是要有的。
胸前有光亮闪烁了几下，我低下头，是海烨送给我的那枚吊坠。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将它取下来过，它一直紧贴着我的胸口，感受着我最炙热的地方。
我有些恍然，伸手将它握在了手心，仿佛看到了里面映照了海烨的笑脸。
“就让你也暂时封存在这段时光里吧。”我低吟了一句，将它从脖子上拿了下来，找了个锦盒，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关盒子时，手上的黑曜石手链从袖口滑了出来，我一愣，将它拿下来和水之证一起放进了盒子里。
放好以后，我将盒子放进了包包里，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窗外，是黑夜侵蚀的世界。明天过后，我即将迈开的步伐，会不会改变我的未来我不知道，我只是在那份茫然中抓紧了一份期待。
【2】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难得是个大晴天，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迎接早春的新年。
我来到医院，心情五味杂陈。
推开病房的门时，海烨正在给蓝律希讲课，而蓝律希也听得很专心。
“啊，小影来了啊，昨天你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直到我走进去，来到病床前，蓝律希才看到我。
我笑了笑，看向海烨：“会打扰到你们吗？”
“不会。”海烨摇摇头，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奇怪。
我在床边坐了下来，说是告别，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开这个口，特别是面对海烨时。
气氛一下子因为我的突然到来而安静下来，海烨和蓝律希都盯着我看，眼神里似乎藏有什么东西。
我有些不自在，垂眸看向蓝律希，低声问道：“律希……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新年礼物吗？”蓝律希笑了起来，眼里带着晶亮。
“嗯，算是吧。”我点头。
蓝律希想了想，又摇摇头：“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不过，我还想要一幅小影自己画的画，怎么样？”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是点头还是摇头，顿了好半晌才又说道：“那……我给你带手信吧，每个地方的手信我都给你寄过来。”
“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话刚落音，她和海烨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两人都伸手抓住了我的手。
我笑了笑：“去一个想去的地方。”
“我不要你走，你说过，不在身边的家伙一分一秒都不要放在心上。你若不在，我也不会记住你的。”蓝律希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脸上和眼里流露出的情绪我一眼就明了。
我反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温柔而认真地看着她：“律希，这绝对不是退让，也不是可怜，只是我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我突然从那个冗长的梦境里醒了过来，发现要做的事情还有好多好多。你就当我……当我是个胆小鬼，虽然本来就是个胆小鬼。”
对，胆小鬼，所以请原谅我的胆小，无法这样目送着你离开，看着你就这样从我的生命里消失，我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的痛了。
蓝律希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只是看着我舍不得眨眼，眼里也泛起了浓浓的水雾，水雾化成泪珠一颗颗滑落下来。
我伸手拭去她脸上的眼泪，又看了一眼一直紧握住我另一只手没说话的海烨，笑道：“我们来做一个约定吧！只做一个约定：明天，后天，还有以后，都要健康快乐地生活。”
一个绝对不会失约的约定，像我这种根本不信这种东西的人，都能做出的约定，就一定一定不会失约的。
他们没应声，只是看着我，沉默着。
“好不好？”我问。
“好。”两人点头。
“嗯。”我也坚定地点点头。
“你还会回来吗？”蓝律希又赶紧问。
“会。”我给了她一个笃定不过的回答。
会，这个城市是我们相识的原点，不管我走多远都会回来的。
窗外的白雪，在我没察觉的时候正悄悄融化着，冬天就快要过去了吧。
走出医院的时候，已是黄昏将近，我抬头看着昏黄的天空，将眼里拼命抑制的泪水蒸发干净。
大概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陪着蓝律希的最后一个下午吧！
听着她哭，听着她笑，听着她柔美的声音在我耳畔最后地低吟轻唱……
律希，真的要原谅我的胆小，无法陪着你到明天。
遇到你，弥补了我整个叛逆青春里简爱带来的空白。我多感谢在那个破碎不堪的巷弄里，你鼓起勇气向我伸出了柔弱的手。
“简影！”身后，海烨的声音急切地响起。
我停下脚步，转身等着他向我靠近，将我最美的微笑送给他。
他来到我面前，与我相对，静立无言。
我笑着，将那个放着水之证和黑曜石手链的锦盒放到了他的手里。
“它们就由你来保存，不必等我，回来时我会来找你将它们要回去的。”
海烨湛蓝的眸子颤动了两下，打开锦盒看了一眼，又立刻将盒子关上了：“什么时候走？”
我依旧笑着，摇摇头：“我不要你送，也不要你的祝福，我只要你好好遵守那个约定。不必等我，过好自己，该回来的时候，我会回来的。”
“那你能保证你能遵守那个约定吗？”他问我。
“一定。”我点头，伸手轻轻抚摸着这张总是带着邪魅张狂笑容的俊脸，冰凉的手指覆盖在那双湛蓝的眼睛上，然后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语，“海烨，你已经足够将我的人生演绎得绚丽多彩了，能够遇到你真好，虽然也曾让我失望难受过。但是，这个世界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你，所以你不要忧伤，神的孩子不忧伤。”
“我知道我留不住你，我也知道你在害怕着什么，所以我能说的是不是只有一句保重？连我等你都不能说？”他又问我，语气里充满了不舍。
“嗯。“我还是点头。
黄昏已近，夕阳最后的余晖洒了我们一身，将我们的倒影拉得好长好长。
那个夏末初秋晚上相遇后的片段不断在我眼前闪现，直到将记忆越拉越近。
海烨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深情而温柔地看着我。
“那我走了。”收回手，我转身离去，不说再见，感觉到他的手穿过我的发梢，留下一缕暗香。
我一直往前走着，没有回头，没有半点停驻。
【3】
耳边全是迎接新年的欢呼声，身边擦肩而过的人谈论着这一年的计划，或是回味着过去一年的回忆。
偌大的机场，出行的人很多，他们要去哪里，停在哪里，我不知道。
上午11点的飞机，池墨寒站在我面前。
他是唯一一个送我到机场的人。
我站在检票口看着他微笑，他在我对面，看着我沉默着。
“胆小鬼为胆小鬼送行吗？”我戏谑地说道。
他别开脸，极为不情愿地说了一句：“多保重。”
我点头：“代我向延熙道别。”
他没看我，也没再说话，我垂下眼眸，笑着转身，准备走进候机室。
“简影，真的要走吗？”他的声音突然又响起，引来了好多人的侧目。
我转过身，好笑地看着他：“我以为你想和我一起走呢。”
池墨寒抿了抿唇，眼神忽明忽暗地闪烁了几下，才又开口说道：“铭川他……”
嗯？我凝眉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个时候说起了黎铭川，而且表情好奇怪。
我没有去问他黎铭川怎么了，只是等待着他再一次开口，然后在这临别之际也让我恼火一次，顺便好踢他一脚。
“你还记得你对铭川说过的那句话吗？”半晌后，他眼神总算是定了下来，漆黑而明亮的瞳孔里映照着我模糊的轮廓。
“什么话？”我被他这么一个问题弄得有些突兀。
我对黎铭川说过的话有很多，但是他指的是哪一句，我就不知道了。
你当时对黎铭川的原话是：“你能给我第二个简爱吗？你能成为简爱吗？”
好像有什么划破了记忆的行囊，让它这个时候陪着我去旅行。
我忘记了，但是此刻又记起来了。
我确实曾对黎铭川说过这样的话语，我记得那是一个早春的午后，雪开始融化，浮躁的春天带着绿意为苍茫的冬天带来了一抹色彩。
我在那个湖边为简爱画画，黎铭川一直陪在我身边沐浴着午后的暖阳。
他突然问了我一句：“简影，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从这个满是沼泽的湖里走出来？”
当时我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冷淡地回了一句：“你能给我第二个简爱吗？你能成为简爱吗？”
如果能，那么我就可以走出来。后半句话我隐没在了心底，因为我知道根本不可能。
黎铭川没再说话，而我站起身，将手里简爱的笑脸撕成了碎片，扔到了湖里，又说了一句：“就好像这撕碎的笑脸，如果还能拼凑起来，也一定满是裂痕，况且还被污泥沼泽掩盖过。”
说完后，我转身直接走了，并没有去看黎铭川的表情。
啊，我想起来了，那是黎铭川突然消失的一个月前，我和他有过这样的对话。
耳边的欢声笑语一次又一次地掠过，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延迟了好一会儿才看着池墨寒点头：“记得。”
记得，可是你为什么突然要和我说起这个？
池墨寒叹了一口气，别开了我的视线，沉声说道：“那便是铭川会突然离开的原因，他觉得没能救起简爱是他的错，是他让你承受了这巨大的痛苦，一下子根本无法去面对你，特别是一直做出疯狂动作来伤害自己的你。”
我全身血液有一瞬间的凝固又溶解，想起当时的黎铭川问我的时候，那双茶色的眸子里带着浓浓的歉疚和痛苦。
那时的我根本没有去细看他的表情，只是突然被他问题戳中以后只顾着自己疼痛了，所以说出的话语也带着锋利的刀子。
此时此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在那段黑色的记忆里，一直在自责痛苦的不止我一个人，池墨寒一直守着那个黑匣子不肯放手，连黎铭川也抱着一份巨大的歉疚温暖过我。
一份痛苦，在暗中分成了三个人在承担着，本来每个人的痛苦该是减少一些的，而我们却将它堆积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其实，黎铭川才是最坚强的那个人，抱着那份痛苦温暖着我，同时也迁就着池墨寒，直到再也承受不了，才突然离去。
明白过来时，我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感觉，想笑笑不出来，想哭却又没有眼泪。
“为什么要突然跟我说起这个？”我看着池墨寒，为什么他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将真相说出来，我一直想知道却又不敢面对的真相。
这个家伙果然存心是不让我好过吧。
池墨寒将视线拉了回来，伸手在我额头上狠狠弹了一下：“我只是作为他最好的朋友，不想看到他在因为自己的离去造成了你的难受而继续内疚着。所以……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是个披着光亮颜色和笑容的你，至少不会再自己伤害自己了，这是我们都最害怕看到的。”
池墨寒会对我说出这样有些矫情的话语我倒是觉得惊讶，只是对于黎铭川，我从以前到现在都存着一份深深的感激，即使他突然离去让我难受过。
有些话无需多说，我们几个都能懂。
我默然，看着池墨寒点点头。
此时，广播里传来登机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催促着旅客。
“池墨寒，谢谢你！”终于，我转身走向登机口，回眸会心地一笑，说出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说而说不出口的话。
“简影，再见。”池墨寒褪去浑身的寒冰，朝我回笑，挥着手道别。
“再见。”我回了一句，转身与他背对而行。
黎铭川，我已经从那个满是沼泽的湖里走出来了，所以你也不用再将自己困在里面了，再偶遇时，但愿你我都是笑着的。
广播里登机的讯息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回荡着，我朝着自己选择的路快步走去。
海烨，律希，我把心留在这里，不管我到了哪里，最终的目的地还是与你们相遇。
所以，你们千万要遵守那个约定，明天，后天，以后都要健康快乐地生活，铭川也是。
简爱，我走了，愿在天国的你能跟上我旅行的脚步，陪我在每一个你想去的地方留下脚迹……
